3

“这么晚召我来,有好酒喝?”一进门,李幼滋就兴奋地说。他知道我喜饮酒,每次来,常常会带上各地上兑的好酒。我有了好酒,也总是趁他来的时候与他对酌。

“前几天你说,那位老人家的麻烦来了,”我直奔主题,明知故问,“不知麻烦何所指?”

在内阁密室里,当徐阶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向我交底以后,我郑重点头,真诚表达感激之意。按照徐阶的考量,是不欲我直接卷入高层争斗的漩涡,好待大局已定,迈入清明之世,以展布经济。对此,我当然感激不尽,也求之不得。可是,奇怪的是,徐阶没有把他的画策向我交底之前,避祸的心理时时支配着我的言行,一旦明了了徐阶的蔼然仁者之心,我反而变得较之此前激进起来。虽然我表示接受徐阶的训教,韬光养晦,静观其变;但从内阁回翰林院的路上,陡然间,我觉得自己已然承担了某种使命。似乎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了。这促使我对遇到的事体不能不详查慎思。坐在轿中,又把适才徐阶通报的讯息过了一遍,不觉担心:只要有严世蕃在,严嵩就能对各种局面应付自如,局势还会照旧维持下去,这期间若严嵩举荐的人进入高层顺势接班,那么局面就难以挽回了。无论如何,不能坐失良机!以我的观感而言,官场角逐中,被动地等待就是慢性自杀;但贸然出击又无异于以卵击石。尚需妥筹善策。所以,晚饭后我便命游七把李幼滋叫来。欧阳氏方死,李幼滋就预言严嵩的麻烦来了。可是他或许没有料到,严世蕃果得留京服孝,而此举未必完全表明圣上对严嵩的宠信坚定不移。我想听听李幼滋的看法,尤其是他收集的大量讯息。

“喔,此事啊……”李幼滋稳稳地坐在藤椅上,用手弹敲着椅背,“太岳,你是何意啊?这个还要问吗?那位老人家年事已高,智虑明显衰颓,精力不继,全靠独眼龙代为画策或者捉刀,倘若独眼龙守制三年,那位老人家如失臂膀,这不是大麻烦?”

“圣上倘若恩准严世蕃在京守孝,局面还不是要照旧维持下去?”我继续问,边从橱柜中取出一瓶戚继光刚刚送来的琼花陈酿,亲自为李幼滋斟了满满一杯。

一见美酒,李幼滋迫不及待地躬身闻了闻,发出美美的“啧啧”声,口中依然继续阐发自己的观点:“想那独眼龙贪狡荒**,骄横狂妄,因为那位老人家对其言听计从,他根本不把乃父的话放在心上,倒是欧阳氏在世时,对独眼龙多方管束,独眼龙不得不有所顾忌。今欧阳氏一死,独眼龙如同脱缰野马,乃父又管束不得,难免要惹出事端。况独眼龙热孝在身,不能出入西苑直庐,乃父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得心应手了。看他如何照旧维持下去!”李幼滋举着酒杯,顾不上喝,侃侃而谈起来。

“照义河这样讲,”我被李幼滋的话所振奋,“倘若有人要以此为契机扳倒严氏父子,就这样以静制动足矣?”

“那倒不尽然,”李幼滋似乎成竹在胸,“吱”地喝完了杯中之酒,抹了抹嘴:“要想攻倒对手,端赖能不能攻其弱点。此乃成败之关键。以我对官场之观察,官场中人,无论其地位多高,权力多大,都是有其弱点的,而且往往是随着地位的提高、权力的增大,弱点越发膨胀而不是萎缩。只要找准了对方之弱点,顺势一击,则成功在望矣!说到严氏父子,可说那位老人家离不开独眼龙、独眼龙离不开女人。只要独眼龙在女人身上难以自拔,则乃父就失去了依靠。”说到这里,李幼滋忽然睁大了眼睛,露出吃惊的神色,“太岳,因何对此事萦怀,莫非……”

我没有回答李幼滋的话,很是郑重地说:“你到登州会馆找戚元敬,告知他,严世蕃为母守孝,足不出府,以此兄的性格,恐怕是寂寞难耐,在这个时候找他,把该送的礼物送到,说不定严世蕃反而会格外高兴,如有请托之事,必能水到渠成。”

“太岳!这……”李幼滋不解地问,“是为戚元敬谋,还是谋独眼龙?”

“义河,你说些甚话?当然是为戚元敬谋,我辈有何谋严世蕃之由?”我责备说,又继续嘱咐李幼滋,“见到戚元敬,就说请他喝酒,席间点到为止,其他不必多言。切记!”

望着口中喃喃的李幼滋离去的背影,我不禁大笑。李幼滋以“小诸葛”自诩,可是,他也只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罢了。固然,他能够问出为戚继光谋,还是谋严世蕃的话,说明这个人还算嗅觉灵敏,但是也仅此而已。他或许不会想到,我是既要为戚继光谋也要谋严世蕃的!

我和戚继光已经是十余年的朋友了。要说,我和戚继光是毫无渊源的。既不是乡党,亦无职事上的关涉。戚继光是山东登州人,早年承袭父职,任登州卫指挥佥事,侧身军营。但是,早在我甫入翰院做庶吉士之时,戚继光到兵部办差,邀集乡党餐叙,我的同年殷士儋是山东人,宴后,殷士儋在我面前提及戚继光其人,语多赞许。于是我请殷士儋引见,特意携酒前去会馆拜访了戚继光,向他询及登州的山川关隘、整备抗倭之事。话语投机,彼此欣赏,可谓一见倾心!自此,我和戚继光书信往来不断。后来,戚继光得知山东巡抚王忬乃是我的同年王世贞之父,便托我转圜,调往浙江,带兵抗倭,屡立战功,在我归隐家乡期间,即晋升参将。无论戚继光到何处,每逢年节,他都会派人送来礼物,表达问候。凡来京,我们总要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偶尔李幼滋也会一同参与,故而与戚继光也算相与。

一年前,戚继光遭到弹劾,被免职候用。得知我回京复职,戚继光自觉有了指望,遂来京思谋复职再起,并有招募“戚家军”之考量;因招募丁勇与本朝卫所军制不合,亦需得力者施以援手,期获特准。前天我和李幼滋一起与戚继光在我家里喝酒畅谈,耳热酒酣之际,戚继光说他自知办成此二事,严世蕃最为关键,而要邀取严世蕃之欢心,非美人儿不可。故途中特意拐到扬州,为严世蕃买了一个外号“瓷美人”的美姬。由于耽搁了行程,待赶到京师,恰逢严府热丧,仅过府祭奠,奉上厚礼,而不敢在这个时节把“瓷美人”送去。然倘不送“瓷美人”,恐所思谋之二事,难以办成。故戚继光已在京盘桓数日,心头纠结不已。

听了李幼滋说到攻倒对手必击其弱点的一席话,陡然间觉得鼓动戚继光送“瓷美人”给严世蕃,似可收一石二鸟之效,遂要李幼滋前去,将讯息传达于戚继光。

过了几天,戚继光向我辞行。从他的神情,可以判断出,思谋之事果是有了转机。

“‘瓷美人’功莫大焉!”戚继光慷慨道。

过不多久,京城坊间就开始有了种种传言,说严世蕃不知从何处得到一位“瓷美人”,自从她进得严府,严世蕃便被那凝脂般的白嫩皮肤所吸引,索性脱下孝服,换上大红绣花锦缎袍,不分昼夜,拥着“瓷美人”作乐。那些想讨好严世蕃的人,得知严世蕃并未因守孝而稍有收敛,反而越发放纵,也都打消了顾虑,不断有美姬送上,供严世蕃消遣。严世蕃来者不拒,在红颜翠袖间酣饮狂放,对代乃父批答奏章、出谋划策之事,顿生厌恶之意。有圣旨下来,内里文书房送至西苑严嵩的直庐,严嵩要么不解其意,无从下手,必得送严世蕃批答;要么自己拟稿,也要请人赶回府中让严世蕃过目,才放心得下。可严世蕃一心都放在纵情**乐上,往往草草写下数语了事,要是赶上他**兴正酣,索性就没有人敢去打扰。如此一来,不是所答不合圣意,就是屡屡误了事机,每每惹得圣心不悦。京师官场到处都在说,近来严嵩兢兢业业,以全副的精力,极力迎合圣上,但却是接连不断地闹出纰漏,让圣上对他大失所望。

有一件事被朝野添油加醋,描述得绘声绘色,近乎尽人皆知了。说严嵩自知年迈,最大的心愿,莫过于提携自己的亲信跻身内阁,以顺势接班。尽管严嵩党羽甚多,但多是些势利小人,资望不高,人望甚乏,数来数去,以转升刑部侍郎的鄢懋卿勉强还有入阁的资格。严嵩遂以密札推荐鄢懋卿入阁。

几天之后,严嵩接到了圣上的批语:“敲磬道士苦等待,提笼之人不曾来。”

圣上批示诏旨,常常就是这样,一个典故、一句偈语,云山雾罩,令人不知所云。严嵩看了半天,还是不解这道批语的意蕴,只得派人去向严世蕃问询,正逢严世蕃闭门**乐,吩咐下人不许打扰,严嵩派去的文吏竟未能问出结果。恰在这时,圣上召见阁臣,垂询朝廷用人之事。待议及增补阁老时,严嵩当面又把鄢懋卿推荐了一番:“陛下,鄢懋卿总督盐政,强化专卖,追讨灶户所欠额盐,限定逻卒私盐,商贾不得不购买官盐,一年之内,就为朝廷收取白银二百万两;他又创设工本盐之制,两淮盐运司拨出八千二百两白银购买灶户余盐,每引官给银两钱,再公开出售盐引,此番取引,仅在一个盐运司,总利即达三十万两。若不是鄢懋卿这二百多万两进项,剿倭抗虏的军费,臣真不知从何筹措呢!臣以为,鄢懋卿才堪大用,内阁正宜补充此等干才,请陛下明示。”

“严嵩,看来你是真的老了。”圣上冷冷地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严嵩尴尬万端,不知道又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圣上。

待回到家中,严嵩把自己的疑惑说给严世蕃听。

严世蕃博闻强记,尤其对圣上的爱好兴趣,他格外留意,所以他拟的答对,往往最合圣意。一听乃父的话,严世蕃轻蔑一笑:“父亲真是老了,你不是自讨没趣吗?今上不是批了吗?‘敲磬道士苦等待,提笼之人不曾来’!这有一个道教典故。《里乘》中有一篇《蛇妖》,讲述一个道士为降服蛇妖,苦等了五年,才找到了正直而又胆略过人的刘溥,道士作法敲磬,刘溥为他提住麦杆编成的法笼,降服了桀骜不驯的蛇王。今上引用这个典故作批语,分明是说,鄢懋卿不是那个他要等的人,你还要圣上明示,不是老糊涂了吗?”

严嵩听罢严世蕃的讲解,懊恼不已。

“都是你这个孽子,收敛点吧!别误了正事!”严嵩不得不把一肚子火气发泄出来,恨恨地教训严世蕃道。

“别忘了,你老人家是首辅,我只是工部侍郎,”严世蕃反唇相讥,“是你老人家当首辅,不是孩儿我当首辅!论本事,我比首辅差?可眼睁睁看着那些个人模狗样的家伙沐猴而冠,我的委屈,又该向谁发泄!”

严嵩被儿子的话噎住了。他再也不敢管教儿子,又不愿眼看着儿子在堂堂首辅的府第寻欢作乐,索性就常常在直庐过夜。

这些道路传闻,十有八九是真的。我曾在夜间数次到西苑严嵩的直庐去拜访他,给他亲自送去代拟的青词、贺表。我看到的严嵩,精神大不如从前,不经意间,会流露出心烦意乱的神情。

这日晚,我又一次来到严嵩的直庐,待将青词、贺表之事交接完毕,我试探着说:“元翁切莫过度操劳,保养贵体,乃为国自爱!”

“唉——”严嵩叹了口气,“倭寇侵东南,鞑虏扰北边,南北两欺,日甚一日,圣上忧心不已,我辈做臣子的,不能为圣上解忧,情何以堪?老夫夜不成眠久矣!”

我暗暗钦佩严嵩的涵养。不愧是执政当国的首辅,说话滴水不漏。道路传闻严嵩因管束不了严世蕃而烦恼,因屡误事机惹得圣心不悦而忧心。但是他却巧妙地把自己的忧烦说成是劳心国事而致。其实,严嵩的烦心事还不止家事。

前不久,我从李幼滋提供的大量讯息中察觉出一个关涉北边的紧要情况,鞑虏屡屡犯边,警报频仍,尤其是大同、宣府两关,首当其冲,日有厮杀,夜必严防,边卒苦饥,其状甚惨。而畿内各县之麦,一体收之,可获三十万石,自居庸输宣府、紫荆输大同,可一举解除宣大两边之难。故特向徐阶建言,奏请圣上行之。徐阶当即上了道密札,深获圣上嘉许。自此,凡涉及军机之事,圣上皆舍严嵩而独密询徐阶。此一微妙变化,引起朝野揣测,皆言严嵩已经力不从心,倒台的日子屈指可数。严嵩久历内阁,对此必然深以为忧。严嵩勤勤恳恳、忧思国是,这个也不可否认。可是,他年迈智竭,倘若没有人替他参议,面对如此繁钜的国政,确实是年近八旬的老人所难以承受的。

“学生对国政有些谬见,不敢就教于元翁。”我谦恭地说。目下倘若我能够替严嵩谋议,必能获得他的格外垂青甚或感激。我踌躇再三,决计献两策于严嵩。

果然,严嵩立时兴奋起来:“喔?叔大有何高见,快快讲来!”

“适才元翁说到南北两欺,学生近来对此思谋再三,有两策,陈于元翁,供元翁酌之。”说完这句话,看严嵩目光中流露出期盼的神情,于是,我把事先的画策,缓缓陈述了出来。

“其一,先说御倭。学生访得,一股四十多人的倭寇在浙江台州登陆后,竟深入我华南腹地行程千里,从浙东窜入安徽、江苏,一路掠杀,甚至绕留都兜圈侵扰。留都驻军十二万人,却多不敢出城迎战。其后,这股倭寇虽然被歼,但我军民伤亡竟达三千余人!我天朝上国,人力、财力和军队数量皆远超倭国多矣,况倭寇还非正规军,然则我国朝几十年间在沿海却陷于被动挨打之局。”我先把从戚继光处访得的讯息陈说了一番。

“正是,正是,叔大所言,乃老夫所深忧者!”严嵩亟不可待地说,“以叔大看来,当如何因应之?”

“细细研判此一反常现象,学生以为,盖因我朝‘卫所’世兵制,不适应抗倭战机。”这也是我从戚继光那里听到的,“何也?卫所军制,每个‘军户’出丁一人,世代不变。此制建立后,士兵逃亡和换籍众多,至孝宗朝以后,卫所出现大量空额,所剩残卒也多为军官役用,训练废弛。偌大的天朝,纸面上兵力多达两百八十万人,能作战的却十分有限。而倭寇虽缺乏统一指挥,只以小股杀人越货,但其大小头目对下属能施以严格管制和指挥,还采取了飘忽不定的狡诈战法并配备鸟铳,因而屡屡以少胜多。”

“喔!言之有理。”严嵩若有所思,频频点头,“那么以叔大之见呢?”

“元翁,学生访得,有前浙江戚参将名继光者,提出特许不用卫所制的世兵,而代之以招募受过倭祸之害的流亡农民和矿工,精选三千人组建新军,专以抗倭。以‘保国卫民’训导之,同时严肃军纪,实行‘连坐法’,以一指挥、专责成、严军纪。以学生愚见,所谓贤者守经,圣者行权,戚继光此请,实为御倭良策,倘若元翁允准,则南欺之局,当有转机矣!”我顺势将戚继光所请之事,提了出来。这也是我要替严嵩谋议的一个背后动因。

严嵩沉吟着,未发一语,但从连连点头的动作看,他赞同这个提议。

“学生还访得,戚继光其人,出身将门,倜傥负奇气,好读书,通经史,性刚毅,敢效命,尤善兵法,才堪大用!”我趁热打铁,还特意吟诵了戚继光的一首诗,“‘冉冉双幡度海涯,晓烟低护野人家。谁将春色来残堞,独有天风送短茄。水落尚存秦代石,潮来不见汉时槎。遥知夷岛浮天际,未敢忘危负年华。’足见戚继光之抱负和才华,可谓文武兼备!”

“此戚继光者,现有何前程?”严嵩颇有兴致地问。

“前为参将,因细故劾免。学生以为,当此用人之际,倘我元翁荐扬御前,不日起用,戚继光必效死命,倭患之消弭,指日可待矣!”我语气坚定地说。

严嵩深思片刻,说:“既然叔大如是说,待老夫转圜。”

我担心严嵩误解我的意图,会理解为我是要借机为戚继光钻谋,因此,不待严嵩垂询,我又说出了第二个建言:“至于北欺,解除之道,首在严防。因鞑虏居无定所,抢掠为生,故必高筑城墙,以为防御之首策。近年京师屡受威胁,动辄有兵临城下之虞,此最为圣上之隐忧,学生以为,可建白圣上下诏,在现有城墙外,再筑一道外城。”

“叔大此议,深获吾心!”严嵩似乎打消了此前的顾虑,精神为之一振,但旋即又警觉地问:“叔大乃华亭弟子,想必常会到华亭府中求教,适才所陈,不知叔大可曾说与华亭闻之?”

我忙说:“不瞒元翁说,学生对徐阁老执弟子礼唯谨,然则,学生深知,徐阁老对元翁也是奉命唯谨,既然元翁当国,学生又深蒙元翁错爱,可当面求教于元翁,就无需再烦劳徐阁老代转了。”

严嵩“哈哈”大笑,说:“老夫今日始识叔大也,光明磊落,才堪大用。所谓贤者在野,宰相之罪。前者,老夫思维再三,决意委叔大为国子监司业之任,实是欲处叔大以师儒之位。然则师儒者,大莫过于帝师,当今圣上仅存一子,国本默定,老夫要荐叔大兼裕王讲官!”

当听到严嵩亲口说出才堪大用的话,我心里一阵欣喜,也颇是感激,于是,忙起身向严嵩深深鞠躬施礼:“元翁对学生甄陶引拔,恩重如山,学生感铭,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