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秘密

午后又是一场大雨，整个城市笼罩在灰蒙蒙的水雾之中。抗战胜利后持续了几个月的喜庆气氛终于被这场暴雨一扫而空，烟水朦胧的大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真相如同这潮气，已侵入她的每个毛孔，仿佛她正扛着一件厚重的雨衣。夏若生打着伞，疾步走在冷清的四马路上，甚至没有注意到雨水浸透了裤脚。

一辆汽车从她身边疾驶而过，甩起了几尺高的积水。她慌忙跳到一旁，拍打大衣上的水珠，抬头时，只见一个裹了红头巾的锡克交警站在街对面朝她笑。她茫然地转过脸，对这些完全没有看进心里去。

她急于把秘密告诉谁，就像把一枚定时炸弹，或者击鼓传花时的手帕，扔给下一个人。可是谁才能牢牢地接住，并且永远不再传给第三个人呢？

她知道，这世界上最敏感的是孩子的心。他们常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实际上他们的大脑就像一架永远关不掉的摄像机，录下了每分每秒。

她在法国留学时读过一篇短篇小说。一个妓女时常带嫖客回家，由于公寓狭小，她便把一岁多的儿子安置在一旁的摇篮里，当着他的面与男人们**。她认为孩子就像小狗，没有意识和记忆。直到有一天，她对着镜子陶醉于自己的**时，发现孩子正在镜子里看她。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吓得赶紧用衣服遮住自己的身体。

潜意识里的屈辱和痛苦比你能意识到的更为可怕，因为意识中的情绪可以用各种理由劝慰和消除，而潜意识中的痛苦却像一只你领养的小兽，渐渐被时间喂养大，随时可能苏醒，吃了你。

多年以后，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庭。但在一次发现妻子的出轨行为后，他杀死了她。那个作家写道，他扼住妻子喉咙的那一刻，仿佛看见自己正在扼死自己的母亲。

董家文自称看见了魔鬼，并一口咬定董淑珍也看见了。他没有疯，也没有妄想。在迪瑟白天躲藏于地道，子夜游走于董宅的十年中，一双小女孩的眼睛同样捕捉到了她的影子。

几十年后，画展上用人递上的字条，转身离去的老妇人，父亲百感交集的表情……唤醒了她童年的记忆，和作为一个成年女人的直觉。

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曾有一个影子与他们一起生活，无处不在。而今天，她又回来了。

今天的董淑珍即便不能完全想通，也已经隐隐约约地明白——父亲早已背叛了自己的家庭。是他引狼入室。他不但没有保护家人，反而纵容那个影子害死了她最亲爱的母亲，并给二哥造成了一生的伤痛……

而后，她无意中发现了律师泄露的遗嘱，委屈和怒火烧疼了她的胸口。回想起董家文说的大哥是恶魔的儿子，她突然什么都想明白了。父亲一直以来偏爱大哥，只因为他的身上流着那个女人的血液！他竟然爱那条恶毒的母狼，胜过爱自己的妻子和妻子的孩子？

即便母亲毫无偏颇地带大了母狼的孩子，却依然难逃厄运。即便她和李欣同辅佐父亲那么多年，却依然换不到他真正的爱和关心。这一切让她感到愈加沮丧和愤怒。

而那一刻，她潜意识中的小兽已经成长为要吃人的猛兽，谁都拴不住了。

不管影子在进行什么样的阴谋，想达到什么目的，董淑珍必须借她之手让他去死。他应该在九泉之下和孤独怕黑的母亲做伴，而不是满面春风地去肮脏的阴阳街上和一个杀人凶手共度良宵！

从小到大依恋她的张猛成了她监视父亲和他旧情人的工具。而张猛对大小姐的绝对忠诚，让他宁愿背叛主人，成为她弑父的帮凶。

迪瑟再也没有机会知道，她并没有错杀自己的爱人。躺在病床的董淑珍说的那一句“背叛家人的人，也是在背叛他自己”，只是胜利者的感叹。她知道自己失去生育能力，全是那个女人的错，但唯一的好消息是，她赢了。

可是谁会愿意听到这些话呢？恐怕这世界上没有一个活人乐于见到这样的真相。她失去了子宫，你还想把她投入大牢吗？不，不，周局长也不会答应。把一切的错都归于一个无亲无故、作恶多端的老妇人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这临死前的悔恨或许也是她应受的惩罚。

夏若生走进办公室，发现只有王克飞一人坐在办公大厅，双脚搭在椅子上发呆。

“其他人呢？”

他如梦方醒般地转过身，看到是夏若生，便道：“案子破了，周局长放假半天。”说着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动作缓慢地点着了，似乎还沉浸在某个梦里。

“你也应该回家休息了。”她说。

他答应了一声。

夏若生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她站在门口，看着王克飞的背影，久久地沉默。最终，她决定做一个守信的人。

“有些故事表面上看起来温情脉脉，背后却只剩肮脏的交易；但也有许多故事，表面上叫人毛骨悚然，其实充满了善意。所以，我们永远也赢不了。”

王克飞纳闷地回过头看着她，并不明白她说这番话的意思。

夏若生掏出一枚1294的钥匙搁在他桌上。

她本想告诉他，她和他成了邻居。但她突然不想打搅他昏沉沉的梦境。

明天早晨，他们自然会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