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你

你总共见过她三次。她也并不是你的什么朋友。

你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从蚌埠开往上海的火车上。这是一次短期旅行,你的行李并不多。等你坐定后,她上车了,手上提了两个大藤箱,身后背了一个包袱,踉踉跄跄地挤过人堆,找到了在车厢另一头的座位。

你饶有兴趣地观察她。

她不知从哪儿凑到了这一套并不合身的行头。那件别人穿剩的袍子被修改过腰身,在破了洞的地方绣了一朵梅花。她出门前精心盘过的头发,在火车站被人一挤,又似披头散发。从她走路的姿势看,她脚上的红色旧皮鞋大了不止一码,也许脚后跟填满了棉花。

一个男人站起来,替她把箱子塞上行李架,她的双目眯起来,亲切地称他为大哥。她又从包袱里掏出一块手帕,里面裹了一大把葵花子,请坐在近处的乘客吃。

她长得并没有多么漂亮,长脸、薄嘴唇、狭长的眼睛。有一类女人,即便不漂亮,却具有把握男人的天分,能用眼睛里妩媚的流光和婉转的音色和人打成一片。

不到两个小时,已经有三个男人围在她身边争风吃醋。一个听说她的脚在来火车站的路上崴了,便伸出手去捉她的脚,说要揉一揉。她也不躲闪,只是笑哈哈地打掉他的手。

她去上厕所,回来的路上从你身边经过,转身看了看你和你的行李。

“你在哪儿下车?”她一边与你搭讪,一边软软地倚在座位靠背上,随着车厢一起摇晃。

“上海。”

“我也去上海。你以前去过吗?那里好吗?”她问。

“我从那里来。喜欢它的人很喜欢,厌恶它的人很厌恶。”

她模糊地笑了,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你说什么。“我爹妈和我哥去年去了那里找事做,他们写信回老家来,说那里好,叫我一起去。等我立稳了脚,会叫我的大栓哥也过去。”

她说着,羞涩地笑了,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递给你。“喏,这是他们的地址,你认识吗?”

你看到几个大字:东新村1294号。

你还给她,摇头道:“我不认识。”

你怎么会认识呢?是她太幼稚,以为这个远东最大的国际城市是她的小村子,随便拉个人问问都会听说过她父母的名字。

当时的你,又怎么会料到今后将再次遇见她,并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呢?谁又会猜到,她将要承受的灾难会来得如此突兀和恐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