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箬笠

王克飞的手指能透过溜滑的丝绸,感受到夏若生有力的腰肢。他的左手只握住她的指尖。两人之间的距离很大,仿佛可以插入第三个人。他的眼睛直视前方,而她却盯着他看,翘翘的鼻尖不停地颤抖。

“笑什么?”

“笑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夏若生抿着嘴,“放心。即便有熟人看见你,我也可以做证你是来办案的。”

王克飞轻轻咳嗽了一声。兴许是出于报复,他道:“刚才我点了一瓶白兰地,小郎便送了我一本舞票。虽然是你主动邀请,我还是会把整本给你。”

“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是这里唯一穿长裤的女人。”夏若生说。

“为什么?”

“我就怕在一旁看看热闹,也有人非要塞给我舞票。”

两人轻轻笑起来,却依然没有对视。

“你的脸怎么了?”夏若生问。

“脸?”身边人早已习惯了他的伤疤,所以连他自己也渐渐忘记了它的存在。

夏若生示意在说他的右脸。这疤痕想必已经存在许多年了,它早已和健康的肌肤生长在一起,远看并不明显。但若从侧面看,便能看到细长的刀疤颜色比他的熟褐肤色略浅,微微凹陷。

“打仗时留下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它时常提醒我,活着已经是对我额外的恩赐。”

他们转了两个圈,靠近了箬笠和她的舞伴。

箬笠穿着杏色亮缎旗袍和黑色绒面高跟鞋。一朵缀亮片的黑色鸢尾刺绣,从她的肩膀,顺着胸部,一直爬到腰际线上。珍珠耳环衬得她的侧脸楚楚动人。

她的舞伴白白胖胖,西装革履,戴金丝眼镜。他说了些什么,让她不时低头一笑。

王克飞把夏若生带到了他们身旁,听见男子说:“既然箬笠小姐不愿意看电影,那一起喝杯咖啡总可以吧?……我只想多点时间看看你。”男子语气忘情,同时把舞伴揽得更近一些。

“我怕白天光线太明,巩先生看了箬笠的相貌会失望。”

“哈哈哈,怎么可能?”巩先生笑起来。

停了笑,他又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箬笠小姐。”

箬笠没有回答。这时乐曲接近尾声。巩先生便加快语速:“邓老板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如果箬笠小姐名花有主,我一定……”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箬笠已经松开了他的手,冷淡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巩先生追到了通往后台的走道上,本想再多说几句,但看见了王克飞和夏若生紧随其后,便止了步,掉头回去。

箬笠正要进房间,王克飞抢先握住门把手。“请留步。”

箬笠惊诧地回头,看看王克飞和一旁的夏若生,问:“两位是……”

当得知两人的身份后,她露出一个客套的笑容,道:“真是稀客呀,请进。”

房间内还有一个穿素色旗袍的女孩,个子瘦高,童花头。她自觉地回避,轻轻关上门。

房间小而精致,四壁糊金色墙纸,衣架上挂满各式旗袍,梳妆台上摆放着一盆奇花,藕红色的根茎,素白色的大花朵。

箬笠在沙发上坐下,点上一支带青色咬嘴的烟。

“王探长今天来调查的就是失踪案?”箬笠用生硬的中文问,“我一直看报纸,很替他们难过。现在上海太乱了,甚至比前几年更乱。”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但王克飞认为她心底并不难过。

很快,箬笠吐了一个烟圈,换上迷人的笑容。“原谅我的中文水平。我正在学习如何说得更好一些。你们也许知道我母亲是越南人,我从小在西贡长大吧?”

夏若生从衣架上收回目光,转过身打量她。

箬笠娇小的身材被旗袍包裹得凹凸有致。这杏色配上她浅棕色的肤色,不俗不艳,像是香草和果仁。

夏若生记得刚才那位舞客说,箬笠今年二十三岁。粉唇、明眸、皓齿是青春的标志。而东南亚人特有的浓密长睫毛,紧实的胳膊和古怪的口音,都让她像一只气味陌生的热带水果。这个城市里的人受够了寒冷和绝望,这异域的甜美正合适他们消遣。

“张新和董正源你认识吗?”

箬笠茫然地问:“他们是谁?来这里的客人很多不喜欢用真名。就像箬笠不是我的本名……”

王克飞递给她一张董正源的照片。箬笠瞪大眼睛瞧了一会儿,刚要摇头,王克飞又递上名片。“我们在他身上找到了你的名片。出手大方的客人你不会忘得这么快吧?”

箬笠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我想起来了!哈,那位董先生。他是位绅士,那晚他请我跳了一支舞,叫人拿了一沓舞票。我主动给了他一张名片,希望他能再来光顾。可惜,他再也没有出现。可你们为什么要问他?”

“这名片上的1294是你写的?”

她瞥了一眼,肯定地摇头。“不,不是我写的。”

“他死在了阴阳街1294号。而这个门牌号正好出现在你的名片上,难道不是你和他约见的地点吗?”

箬笠的眼珠振动了一下,这是货真价实的惊诧。

“死了?真不幸!你们该不会怀疑我……”

“你能记起他来的那天是几号吗?”

“我怎么记得清日子呢……对了,等等,我能找到。你知道,怕老板少给我们分成,我和姐妹们都有各自的账本。”

她手忙脚乱地从梳妆台下翻出一本白色小本子,打开,指着那一行道:“看,是十一月十五日。我发誓,那支曲子结束,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王克飞和夏若生面面相觑。董正源是十一月二十二日遇害的。

“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你在哪儿?”

箬笠迟疑了一下,问:“你们怀疑我?”

“我们目前没有怀疑对象,只是看看谁在上海接触过董正源,能不能帮我们找到什么线索。”王克飞回答。

箬笠将信将疑地把小本子往后翻了一页,揉了揉脑门。“这里写着呢。瞧我这记性!那是最累人的一天,那天是周六,我离开时已快夜里一点。司机把我送了回去,兰兰没睡着,还在等我。”

“兰兰是谁?”

“就是刚才你们在房间里遇见的那个女孩。她比我晚来这里一阵子,暂时与我同住。”

她坐到梳妆台前,扯开发髻上的网纱,抖落了光滑的波浪秀发,背对他们,道:“两位如果不信任箬笠,可以去问兰兰或者司机,除非他们的记性比我还糟,呵呵。”

走出仙乐斯舞宫,王克飞和夏若生站在花园里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等小郎找出租车过来。四周枯草上的积雪已经融化得所剩无几,圆形喷泉池被冻结,景致有一些凄凉。

夏若生用鞋尖踢了踢冻结的积雪。“1294不是她写的。她账本上的2和4都和名片上的字迹不同。”

“也许是她报数字,董正源写。也或许只是巧合,董正源遇到了其他人,因为找不到纸,顺手写在了她的名片上。”

这时,一辆小车缓缓地驶了过来,王克飞转身问:“夏医生,你住哪儿?需要我送你吗?”

夏若生笑着摆手。“不用了,王科长。我自己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