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仙乐斯

仙乐斯舞宫的门外张贴着三名舞女的巨幅海报。她们三人依偎在一起,摆出曲线毕露的姿势,面颊绯红,眼神挑逗。

王克飞走进衣帽间,从侍者手中取过号码牌。在撩起门帘走进舞厅前,他整了整头发,低头看了看皮鞋尖,就像从前他每次要去见萧梦时那样。

自从结婚后,他再也没有进过仙乐斯,一晃八年过去了,仙乐斯已几易其主。

仙乐斯没有任何窗户,这是舞厅最早的主人沙逊的主意。他希望每一个来客看不见日光,便能忘记现实的承诺。仙乐斯也许做到了。无论层层天鹅绒门帘外的世界如何血腥,时局如何动**,这里却仿佛从来没有炮火、离别和衰老。

门帘背后是犹太人沙逊的虚幻世界,金银永不褪色,酒永远不会醒。

晚上九时,舞池内人头攒动,欢歌笑语,烈酒的刺激和香水的妖娆在空气中混合着。屋顶张以锦幔,壁纸繁花似锦。微暗的灯光,让视觉所触之物显得并不那么真实,而燥热停滞的空气让人有宽衣解带的欲望。

王克飞找了一个角落坐下。但是再热闹,也终究不如他遇到萧梦那一年。

民国二十六年,刚对外开放的仙乐斯舞宫夜夜七八千人出入。但自从淞沪抗战爆发,白俄舞女离开了,老主顾倒台了,加之上峰下了公务员禁舞令,许多舞厅遇冷。

王克飞自然会回忆起九年前,他第一次在仙乐斯舞宫见到萧梦时的情景。

幕布打开,坐在第一排的王克飞,立刻被她的胸针闪到了眼睛。过后,他才看清楚,她身上的孔雀绿色的旗袍,有些过紧地裹住她丰腴的臀部和修长的大腿。她沙哑的嗓音轻轻吟唱着,眼睑低垂。那迷离的目光,从浓密的睫毛下流出来,若有似无地打量着王克飞。

那一刻,除了舞台,全世界都暗了。

王克飞从来不会去思索爱上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有天深夜,他从**爬起来,看到萧梦正在他公寓的阳台上抽烟。他看着她被月光勾勒的曲线,在风中颤动的卷发,以及那忧伤的夜色,突然灵光一现,认为自己爱上了她。

他也许知道她为什么夜不能寐。在他们认识之初,他已经耳闻她和叶大的风流事,如果王克飞出现得迟一些,她也许已经嫁去做了三姨太。叶大有什么魅力?他个子比萧梦矮,有一个像犀牛一样肥壮的脖子,脸上的肉堆积起来,把眼睛挤成一条缝。他总是咧开大嘴哈哈大笑,粗短的手指趴在每一个女人的屁股上。

“他的肚子大,是因为里面装满了笑话。”王克飞在与萧梦相识之前,有一次听到她笑着对别人这么说。

与叶大相比,王克飞穷了一点,沉闷了一点。

而萧梦对王克飞是什么样的感情呢?究竟是利用他作为逃向自由的工具,还是在回避对真正爱情的恐惧?女人心的神秘,他永远猜不透,也不想费脑筋。

婚后,萧梦不再去仙乐斯舞宫演出,偶尔出门也只是打打麻将。抗战开始后,她去香港避了一阵,回来后对牌局也失去了兴趣,每天只是懒洋洋地裹着睡袍,坐在阳台上抽烟,看着绿树成荫的思南路。他们曾考虑过要一个孩子,但又觉得不如过了乱世。如今,战争结束了,他们却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三十八岁的萧梦,发髻上偶尔会出现一两根白发,两颊也不再那么神采奕奕。只有当她沉睡时,那略带婴儿肥的脸庞才会透出一股少女的稚幼。

某一天,当他们默默无言地吃着早餐时,连王克飞都觉察到了气氛的尴尬。他明白,她要离开了。

萧梦去了英国,一走就是一年半。她在第一封信里说,她一切都好。是的,她有些想念王克飞和上海的菜肴,但是她打算离开他了。她还写道,她的人生耗去了一半,她看不到过去,也看不到未来。她像在一片漆黑的迷雾中孤独地生活,她不想再这样下去。

这封信令王克飞大惑不解:她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在最后一封信中,她约他周末见面,谈谈有关离婚的事。

王克飞没有回信,也无处回信。

她知道他一定会去。

音乐开始了。伴奏乐队里有一个菲律宾鼓手和一个吹萨克斯风的黑人。音乐风格也变了,带着一种得过且过的欢快轻松。新的人流缓缓涌入幽暗的舞池,像一只只发光的萤火虫。

“王科长。”

王克飞听到有人叫自己,目光顺着浅灰色的呢料裤腿向上移,发现站在身前的竟是夏若生。她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晃着杯中琥珀色的**。

“夏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夏若生在王克飞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跷起腿。

“王科长,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

“说实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这种场合。我今天是来办案的。”王克飞举了举杯,啜了一口酒。

他的眼睛从杯沿上方看着夏若生,五彩的灯光从她的脸庞掠过,她夹在耳后的头发与阴影融为一体。

“我来打发时间。我刚回上海,没有很多朋友。”夏若生说。她的白色丝绸上衣柔顺地贴着饱满的胸部。

在她刚放下的杯口上,留有一个清晰的红唇印。“我一直很好奇,蒋委员长曾经禁止男公职人员上舞厅,是否有提到女公职人员呢?”

“我猜男女是平等的。”王克飞轻轻一笑。

这时,一名陌生男子在他们身边的空沙发上坐下。他的双眼被酒精熏得通红。“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王克飞问。

“箬笠,”他朝舞池中一对舞伴努了努嘴,轻浮地笑,“这是今晚她第一次出场。”

王克飞认出了她就是海报上中间的那名少女。远看,她身材娇小,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和她跳过舞?”王克飞问。

“跳过?没有,没有。怎么可能?”男人凄凄然地说,“别的女人给一本舞票都能打发。但我想搂她小腰三分钟,得饿上一个月肚子。她平常都在后台房间休息。你若出得起价钱,得先把舞票交给她跟班,亲自邀请,她才从房间出来。当然,舞票被退回也是经常的事,比如她心情不好,或者嫌那人长得不合心意。”

“还有舞女和钱过不去。”夏若生说。

男人笑:“仙乐斯可没有圣女。她推掉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舞客罢了。”

王克飞没有再接话。他和夏若生默默地坐在角落沙发上,看着箬笠在人群中时隐时现。

“王科长,你肯赏脸跳一支舞吗?”夏若生凑近,突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