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扬州。

青史文章争点笔,朱门歌舞笑捐躯。

夜幕四垂,小楼灯明。腰肢纤细的美人们倚在富商怀中,娇笑清脆。繁华迤逦的大殿内歌舞升平。轻烟暖雾中,浑身酒气的男人拥着娇柔无骨的女人上楼。

这里是铜雀楼,淮左最负盛名的妓院。

老板是一位清秀的男人,名叫温八,据说十三年前从长安逃难到此地,不常露面。见过温老板的人都说,他满腹诗书,倒像是个文静的秀才,但人不可貌相,他做起生意来可真是厉害。

扬州大城城中穿水,铜雀楼便邻水而立,前有开明桥,后有众乐坊,一共三层。每当入夜,满楼灯火在水中倒影如星,贵客们乘船踏桥而来。一楼是歌舞赏酒之处,二楼是暖阁温柔之乡,三楼总是紧锁着,据说是温老板住的地方。

今夜,楼前来了一个奇怪的书生。

他清瘦得病态,两颊凹了下去,这么冷的天只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靴子上烂了两个洞。但他站得很直,头发束得极工整,睫毛在年轻的面上留下羽扇般的影。

任谁看来,他都不该来这儿。

第一,他明显没有钱,没钱的人是不该找乐子的;第二,他看上去那么干净,干净得像一块冷水中的玉石,让人害怕这酒色熏天的地方污了他的青衫。

可这书生一步步踏过拱桥,站在铜雀楼门前,注视着飞檐金铃间彩衣斑斓的女人们,眼神宁静:

“翁某求见韦二少爷,有劳通报。”

“噗。”

话音刚落,三楼暖阁里,小窗旁的紫檀木椅上,看药书的温老板呛了一口酒。“韦二少爷?”一个声音从床幔间传出,格外戏谑。

闻言,温老板放下药书:“你内力恢复了?”

“没有。”

“那三楼下的声音,你为何能听见?”

床幔簌簌撩开,露出床头一个罂瓶,瓶口裹着薄皮,米黄色的瓶身直插进墙壁里。

“嘁。我还以为上次的药方终于起效了。这种小把戏,你是怎么想到的?”

“不是我想的。”床幔里声音懒洋洋的,“这叫地听,是当年行军的时候一个小士兵发明的,他用兽皮做成空心枕头,夜里放在地上枕着,相隔三十里的马蹄声都能听见。上个月你出去找药,我怕门前来人滋事,就让花积装了一个。”

温老板摇头:“拆了吧,好不容易给你配齐了安神的药,这样一扰,怕是又睡不好了。这次我出去收了一个新方子,马上就配齐了……”

“其实不用配了,”床幔里的人说,带着淡淡的疲倦,“你没有学医的天赋。”

这话很伤人,但他真的想让他不要试了。

他该怎么告诉他,他并不想康复,只想在江南的温柔歌酒里,安静地死去。

“翁某求见韦二少爷韦温雪,有劳通报!”

楼下,那怪人又喊。

温老板皱眉,透过小窗对楼下的壮汉们比了个手势,让他们赶紧把他打发走。“他是谁,怎么知道你的真名?”床幔里的人问道。

“你不记得了?”

“我认识吗?”床幔里的人自语道,“姓翁,我不认识什么姓翁的人。”

“杜大将军,你灭国抄家的时候,就没看看花名册吗?”温老板伶牙俐齿地反讥。

“韦二少爷,当年我抄过那么多家,哪记得住呢。”

“你把东梁的皇帝皇子都绑走了,让大臣们凑钱去赎,这事想起来没有?翁家掏空家底给你凑了十万黄金,你倒好,拿着这笔钱充军饷去平定贵州,皇子没还一个。杜大将军,翁家唯一活下来的小少爷就在门外,你倒不认账了?”

幔中人瞬间哑口无言。

他不该惹温八的,他从九岁就知道,世上没人能说得过温八。

温老板挑开窗帘一角,眯着眼向下看:“啧啧,穿的跟乞丐似的,瘦得跟饿鬼似的。杜大将军,你功不可没啊。”

“你似乎对这位翁公子颇有意见?”

“他爹跟我有过节。你知道,从我十六岁逛青楼开始,天下美人都只唱我写的词,从长安一直唱到岭南。他爹叫翁朱,名头‘词家第一’,去酒楼时听见新曲,摇头说什么‘词中多金银,并非富贵象’,满座大笑,告诉他这是长安韦家的二公子写的。这个笑话又从扬州传回了长安。”温老板讲着讲着,像是忆起了开心的往事,眼睛发亮,“韦家富贵的时候,他们都算个什么东西。”

幔中人不语。他记起来翁朱了,前梁的礼部刑部尚书。翁家显赫的时候,掌管整个江南的织造、漕运和盐茶,说“富可敌国”毫不过分,掏空家底硬是拿出了十万黄金。而长安的韦家虽出过十三代宰相,但其实到了温八这一辈,已经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但幔中人不想道出真相,他不忍打断青年的骄傲。回忆总会美化过去,因此给人慰藉。

他看不见楼下,但从罂瓶里听见了此刻发生的一切。大汉们粗鲁的推攘声,殴打在瘦削身体上的声响,热血滴落于石板上,青年不甘地喘气……他终是不忍了:“何必这样对翁公子呢?”

“那怎么办?”温老板讥笑,“放他上来见你,然后连累我再被满门抄斩一回?”

“翁某求见韦二少爷,劳驾通报!”书生躺在泥泞中抱紧台阶,依然喊道。

大汉们围成一圈,拳打脚踢,像驱逐一只癞皮狗。铜雀楼的客人们厌恶地避开,彩衫少女们殷勤道歉,拉着华衣贵客走入暖歌美乐的大厅。

那个浑身补丁的书生,在殴打中既不躲避,亦不愤怒,双眼有种奇异的宁静,仿佛他此刻依然挺直站立在门前,等待旧友迎宾。

在泥泞与血污中,他却干净得令人肃然起敬。

终于,大汉们停了手,他们对着奄奄一息却紧抱台阶的书生无计可施,怕再打就闹出人命。

温老板皱眉,对小窗比了个手势,示意大汉们散开。

“随他去吧,他熬不了冬夜。”温老板揉揉眉头,抱起一摞药书,“你赶紧休息。”

不容幔中人置喙,他翻亮火盆,又点燃一炷安神香,带着些警告的语气:“好生休养,别让我的心血白费。”

“嗯。”

就在温老板推门的那一刹,床幔里忽然问:“楼下那位翁公子叫什么名字?”

“明水,翁明水。”

今晚的香,似乎格外烈。

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想起翁家旧事,又一桩冤孽。倘若真有阿鼻地狱,他此生作的恶,怕是刀山火海都偿不清了。

他总想为善,却总是作恶。

为什么还活着呢?他恍惚地想,当初若是节义殉国,岂不皆大欢喜?既保全了青史名声,又恩恨两清。他本该在十年前死的。

可她满脸泪水地抓住他,要他不能死。

可温八发红的眼睛怒视着他,要他不能死,把他接到扬州的青楼里,养了他十年。

铜雀楼每日络绎不绝,有最好的酒,最美的少女,歌声清婉,可令一切男子忘记世间忧愁。江南的天很蓝,草长莺飞时孩子们放飞鹅黄色的纸鸢,雨丝儿轻,风儿更轻。

十年来,他总是昏睡不已,处在半醒半睡亦梦亦幻的状态,身边花草静谧,罗帐与纱帘层层叠叠地遮掩,屋内幽暗不通风。恍惚中有个人影在远处看书,或轻轻叹息着为他掖被,那是温八。

偶尔,他醒来,躺在金丝软榻之间,听得楼下温婉歌声与清脆娇笑,却只觉得疲倦入骨,盯着窗外小小的一格蓝天,眼神灰暗。江南的清风拂到他面上,他不动,雨丝儿吹落到他面上,他也不动。

他已满面霜尘,半生落魄后心事成灰。

温八却很固执,比金子还昂贵的香料日夜不停地烧,多珍奇的药草都要弄来给他尝。他时常感到愧疚,因为他心底一直有着隐秘的愿望:

让肉身成为辉煌王朝的祭品,在毁灭中赎罪。

只有在殉国中,才能证明精神的纯洁,赎罪的彻底和忠诚的永恒。

可他们要他不能死。

他忍受着一日日不堪的苟活,感受自己变老,变成贰臣,变成小人,变成贪生怕死之辈,在已逝的青史上发出浓浓的臭味。

只有毁灭苟活的肉体,才能使忠诚的精神成为永恒……

又一个冬天,他在江南等死。

温八一直站在门前,直到屋内呼吸轻了下去,他才抬手,用巨锁将屋门整个封起。

随后,他打开了墙上的暗格,里面有一排青铜把手。温八握住最大的那只,用尽全力旋转。

轻微的“吱呀”声被歌声掩饰,随着“咔”的一声,温八喘着气松开把手,将暗格恢复原样。

房外看上去并无二致。但在屋内,原来是锦幔软榻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套黄花梨座几,上面花瓶微颤,茶盏冒着热气。

做完这些,温八擦了擦汗,轻吁一口气,向楼下走去。

夜冷了。天幕高远而疏朗,让人疑心天上星正一颗颗结冰,碎进湖水里。

连铜雀楼都掩门了。满楼红笼金铃在冽风里晃着,仿佛一场温柔旧梦。

外面天寒地冻,热闹喧嚣的花厅里,火盆烧得越来越亮,金光舔着每个人的脸,温暖得令人迷醉。男人女人们醉生梦死地拥抱在一起,像猫儿舔着彼此的毛。

“温老板,你答应奴家的新词呢?”娇媚微醺的声音在火光里发热。

温八独坐在花厅中央饮酒,面容平静,气度翩翩。美人们远远望着难得一见的老板,双颊醺红地互相调笑。一位胆大的少女忽地上前,干脆坐进了温八的怀里,仰头向他索要新词。

他笑着拉住她,一寸寸卷起繁美的衣袖,露出一截白如雪脂的手腕:

“别急嘛小山,让我找找灵感。”

金小山咯咯笑了,粉拳砸向胸膛,身子却向他怀里缩得更紧,轻衫下滑,肩膀白得晃人眼。

“老板,”她压在他耳旁说:“你到底在多少女人身上找过灵感?”

一阵冷风忽地吹了进来,让她猛地打了个哆嗦——花厅的门,开了。

翁明水走了进来。

他衣衫狼狈,面上的血结成了冰晶,身形却依旧挺直如竹。他径直走到温八的酒席前,优雅行礼:

“见过无寒公子。”

温八不语,一手捧着玉腕,一手环住美人,低头轻嗅她的肩,有种温柔深情的错觉。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铜雀楼雇的十位壮汉虽非绝顶高手,但也都是落魄江湖的散侠。一个时辰前,翁明水被打得奄奄一息;一个时辰后,翁明水却在无声无息间推门而入。

那些壮汉遭遇了什么可想而知,楼外现在什么样可想而知。

官府的人,到了。

他窝藏已久的那天下皆诛的罪人,被发现了。

“翁公子,我知道你来找什么。”温八仍慵懒地抱着小山,挺直的鼻梁在白嫩的肩膀上摩挲,“这里没有,请回吧。”

“韦二少爷——”

他被温八打断:“叫我温老板。”

“温老板,我从三年前就知道他在这儿,但我一直没跟任何人说过。”

“但你现在就说了?”温八忽地暴怒,“真穷得连脸都不要了?”

“翁某虽穷,亦固穷。即使饥寒而死,也绝不愿扰他安宁。”翁明水挺直地站在花灯琉璃间,注视着温八,每一寸破烂的青衫都有种奇异的高贵,“我不是带官来抓他杀他的,我们需要他的帮助。昨夜长安城里,宫中发生了一件事——”

“住口!”温八气得浑身哆嗦。

这关他们什么事呢?

长安,他都离开那里十三年了。为什么命运的丝线,还紧紧缠着他不放?

他累了,他只想在无数妙龄少女的簇拥中虚度余生,纵情声色、高歌痛饮地死去。唯一的奢望是养活一位童年的旧友,可以偶尔聊聊快乐往事。

为什么总有人,可以轻易摧毁他想做的一切?

忽然,怀中的小山仰头,声音天真无邪:“韦二少爷是谁,无寒公子又是谁?”

瞬间,温八捏住她腕上的脉,像是要捏碎一块铁。

那应是极痛的,但她凑得更近了,对他耳语道:“三楼那个男人是个灾星,对吗?”

话音刚落,他咬住她的肩头,血珠淌下洁白的肌肤。

她却将他抱得更紧:“你不该被他连累的,你快让他走吧。”

他刚刚还环着她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却凑得更紧,抱他更紧,胸乳贴着他的胸膛:“你怀中硬邦邦的,是一把刀吗?你真的要因为那个灾星拼命吗?”

在旁人看来,他们正在温暖的冬夜里耳鬓厮磨。但实际上,只要温八的手指再扣紧一点,怀中便会多一具少女洁白的尸体。

“韦二少爷就是韦温雪,杜路的童年好友,长安人都叫他:无寒公子。十三年前,他是天底下有名的诗人。”在亲昵相拥的二人面前,翁明水面不改色,“温老板,您最好看看这个。”

温八松开了洁白的脖颈,接过他手中的信,展开瞥了一眼,然后扔了回去。

“我不会让他入蜀的。”温八说,“这和现在杀了他没有区别。”

“他非去不可。”翁明水说,“因为被劫持的人,是我们最后的皇子。”

话音刚落,无数官兵踏拱桥冲入铜雀楼,刀光冷冽,尖叫四起。彩衫乱飞,人群窜逃。不久,四周都静下来了,男男女女都抱头伏在地上,被冷刃指着脖颈。

温八仍陷在软榻里,搂着小山,任官兵举着长戟包围自己。

“翁公子,”温八终于抬头,平静地与翁明水对望,“他已经死过一回了,恨啊债啊都还清了,为什么还要逼他呢?”

翁明水亦望着他:“不是我们要逼他,是西蜀逼我们。只有他能救皇子——”

“他不能,”温八叹气,“他全身的经脉都断了,站都站不起来,现在只是个等死的废物。他谁都救不了。”

翁明水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睫毛垂下清晰的影:“那也有劳了。”

“没有用的,你拆了这栋楼,也找不到他;杀了我,也问不出他。”

“我相信,温老板藏了十年的人,我是找不到的。但我也相信,如果带走温老板,他是会跟来的。”

瞬间,无数刀影冲了上来,四位黑衣人于官兵中飞出。温八只觉得背上被什么东西戳中,随后便浑身瘫软,甚至来不及掏出怀中的刀。

官兵们抬起被五花大绑的温老板,押送着满楼男女,严密有序地向外走,甚至不发出任何声响。

在这一刻,即使再迟钝的人也该知道,这绝不是衙门的官兵,而是专门执行特殊任务的戍外禁军。

温八被抬在空中,浑身酸麻,粗糙的绳子硌着每一寸皮肤。但他却闭上眼,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没用的,他们得不到小杜。

小杜已被他亲手反锁入地底的密室。即使安神香失效了,小杜也出不来。密室在一个月后才会自动打开,里面准备了足量的食物和药材。

除了温八,世间没人知道如何打开密室。

据那命定的一日还有十九天,他本以为自己把杜路藏得够好,好到可以逃开命运,却被一位翁家的落魄少爷捅出了一切,这是冤冤相报吗?十年后,命运的恶鬼如约找上了门。温八在这一刻反而释然了:

他这一生,总算做成了一件事。

“慢着!”

忽然,一只白嫩而发颤的手伸向半空:“如果,我带你们找到那个男人,可以放过温老板吗?”

温八脸上的笑容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