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理你就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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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的春晚，节目真心不错。尤其是宋小宝的《吃面》，据说轰动了大江南北。春晚过后，有个朋友专门打电话给我，说：老雾，我觉得宋小宝是对的，他就不该付面钱。
我回答说：吃饭不付钱，信不信饭店老板剁了你。
朋友：不要这样暴力，我们要讲道理。
我说：讲道理？你看节目一点也不暴力，卖家也没逼他付钱呀。
朋友说：没逼？没逼的话，宋小宝怎么吃了好几管芥末？
吃好几管芥末……这个……到底逼没逼呢？还真值得回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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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宝的《吃面》是个小品。
节目大概是这样的。宋小宝过年回家，路过一家面馆，进去一拍桌子：你们这里有啥免费的没有？
服务员：茶水免费。
宋小宝：来两壶龙井。
服务员：……没有。
宋小宝：那就来两壶毛尖。
服务员：……也没有，有毛豆。
宋小宝：那算了，来碗炒面。
炒面上来，宋小宝又道：炒面太干，给我换碗汤面。
厨师换了汤面，宋小宝往面里挤了半管芥末，吃完后抬腿就走。
服务员拦住他：你还没付汤面钱呢。
宋小宝：汤面是我拿炒面换的，凭什么付钱？
服务员：炒面你也没付钱。
宋小宝：炒面我没吃，凭什么付钱？
哎哟，这一说全是宋小宝的理了。于是，老板出来，现场观看宋小宝吃面的过程，看完后说：没毛病。可是，我的面钱怎么没了呢？我这脑袋有瑕疵，这样吧，我让我小舅子出来，你再给他表演一场……
于是，小舅子出来，观看宋小宝吞吃芥末面的场景。但小舅子脑子也有瑕疵，看完后说：你没毛病，但我们的面钱怎么没了呢？这样吧，我让我媳妇、老丈人一个个地出来，评判一下你到底多有道理……
还要继续吞吃芥末面？宋小宝就崩溃了，以支付了三碗面钱的“高大上”结局谢幕。
节目就是这么个节目，有意思的是宋小宝的表演。
这个节目之所以引起了轰动，是因为在这个节目里，有个浑然自洽的语言结构，按照这个逻辑，旁人无法在言语上说过宋小宝。而节目巧妙地回避了这个枯燥的逻辑圈套，带来了欢畅人心的喜剧效果。
朋友打电话给我，就是想问一句：宋小宝的逻辑，到底错在哪里？如何一句话戳穿并说服之？
其实，这个节目已经演透了。宋小宝没毛病，是我们的脑袋有瑕疵。
/ 03 /
历史上，如宋小宝这样认认真真地讲道理，反被逼吞芥末的事情真的存在。
全面抗战爆发前两年，鲁迅先生住在上海北四川路，写了一部薄薄的《且介亭杂文》。
书中说到这么一件事：乾隆皇帝起驾出宫，遛弯消食，遇一书生拦路，书生被侍卫当场拿下。
书生大怒：闹啥闹？谁让你们抓我的？真是胡闹，我这里有要献给皇帝的著作，马上给皇帝送去，耽误了别怪老子不客气……
侍卫大骇，急忙把那著作给乾隆皇帝送来。
打开他的著作，乾隆顿时尖叫起来：Oh my god！（我的天啊！），这是个什么怪东西？
“著作”内容只是平庸的以《易》解《诗》，特别的是其结尾的文章，白纸黑字写着一段大概意思如下的话：
陛下，那啥，兄弟我叫冯起炎，字南州，是个读书人。陛下就叫我南哥好了。南哥今天来找陛下，没别的大事，就是跟陛下聊聊。南哥我有两个表妹，一个叫小女，一个叫小凤，好家伙，那俩妞老漂亮了，如花似玉，沉鱼落雁，把南哥我馋得不要不要的……所以呢，那啥，南哥麻烦你帮点小忙，派俩人去我两个表妹家通知一下，让两个漂亮表妹给我当老婆。就是这么点小事，陛下你愿意帮这个小忙呢，南哥我领情，有事你说话。你不愿意呢，南哥也不为难你，毕竟你家大业大，也不容易……
这封信把乾隆皇帝读得五迷三道、疯疯癫癫，神经到了不能再神经。
这个冯起炎，他到底是啥意思呀？他谁呀？以为他才是皇帝不成？竟然指挥乾隆替他跑腿说亲……真是放肆。
于是，乾隆就拿着这篇怪文跟随行大臣商量。
大臣们都说：那啥，陛下，这个冯起炎脑袋有瑕疵，陛下就不要追究了，欺负一个神精病，那未免太……
陛下曰：这文章的事，说来真不大。但冯起炎竟然越级递交材料，这可不行，传朕旨意，把这个神精病发往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
于是，勇敢的冯起炎就这样被流放了。
但鲁迅先生的研究成果表明，如果乾隆不流放冯起炎，而是大家一起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讲道理，那就好比饭店老板遇到宋小宝，你纵有天大的理，也说他不过，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按住对方脑壳，给对方强灌几管芥末，效果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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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的意思是说，冯起炎拦轿递书，要求乾隆给他说亲，这看起来怪异无比，但贼拉拉有道理。
有啥道理呢？
这个道理就是冯起炎被乾隆皇帝骗惨了，用乾隆的逻辑说话做事，反倒闹得乾隆没招，唯有灌食对方芥末一途。
为了说服大家安心做草民，皇家隆重推出权力伦理规则。这个规则，可称为“君父”，可称为“臣子”。意思是说，皇帝就是爹，大臣是儿子，老百姓什么的，当然是些灰孙子。
这个伦理，由皇家暴力体系来维护，不服者立即灭杀之，不跟你客气。所以，许多人虽然知道这个权力伦理的荒谬，但不敢吭声。
这个规则，大概不会有多少人信——但冯起炎先生信这个，信到了坚定不移的程度。
所以，到了青春期，冯起炎对两个漂亮表妹生了爱慕之心，他那个有瑕疵的脑壳就开始想：嗯，那啥，君父臣子，皇帝是父，是俺亲爹，如今俺这个做儿子的荷尔蒙分泌上了头，那就应该去找亲爹，让亲爹把漂亮小表妹给俺当老婆……这逻辑有错吗？
没人敢说他错了。
那就去找亲爹！
于是，冯起炎兴冲冲地来了，要求乾隆给他安排相亲。
他严格按照乾隆推崇的伦理法则行事，理直气又壮。倘若让他走到乾隆皇帝面前，纵然乾隆也不敢当面说皇家权力伦理是个骗局，铁定被冯起炎说到翻白眼。
乾隆不想翻白眼，又不能说破，就只能灌冯起炎芥末——流放宁古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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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你觉得是对的，那只是你觉得。
你觉得有道理的事，不一定对。你觉得合情合理的事，其实可能只是一个善良的愿望。
看了节目打电话给我的朋友，他是个极逗的人。有一次在饭桌上，他给我们讲了个段子。
他说：我年轻时，一无所有，喜欢上一个善良甜美的女孩。而且，我还有个强劲的竞争对手，是个富二代。有一天，我鼓足勇气，去找女孩，恰好遇到富二代开着华丽的跑车过来了。是跟我走，还是上富二代的跑车？女孩面临着重大的人生选择。
当时，女孩说：没钱不是问题，重要的是你要有一颗上进的心，你只要……
讲到女孩对他说出“你只要”三个字，他就不讲了，低头开始吃饭。
我们当然要追问：你只要什么？
他回答说：车开走得太快，我没听清……
唉！大家想笑，又忍不住叹息。
大家内心是有一个真诚愿望的，希望女孩放弃正常的物质需求，为穷孩子打拼、牺牲。最美丽的爱情故事是这样，最理直气壮的道理也是这样。
但现实，偏偏和我们的愿望拧着劲来。
这只能说明，有些你所谓的道理，不过是你的愿望。
人类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物种，把自己的愿望伪装成“道理”，但愿望与现实有着天壤之别。许多人只有被灌几管芥末后，才会醒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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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望是主观的，道理是客观的。
主观的愿望就是不理会现实，完全由语言体系结构组成，逻辑上浑然自洽，相互佐证。生活实践不足的年轻人，多有一套或几套这样的“道理”，除非跳出他特定的语言体系，否则无法与他对话。
客观的道理以双方为中心，玩的不是语言话术，而是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规则。
比如宋小宝吃面，他也知道这世间的规则，就是在饭店里吃饭要付钱。但他有个不想买单的真诚愿望，就将这个愿望组装结构，演变成一个浑然自洽的语言体系。这个体系在逻辑上循环自证，所以饭店诸人硬是说不过他。
乾隆时代的逗憨书生冯起炎，也有这么一套浑然自洽的语言逻辑。
所有这些语言逻辑，或是排斥社会规则，或是否认他人利益的存在，都是片面的，不过是主观愿望的表达，无法立足于现实。
现实是最好的老师。
想要说服冯起炎，告诉他君父伦理是荒谬的，根本不可能。在乾隆时代做不到，现在也做不到。因为在他的逻辑中，已经先验地将权力体系设为公正严明的。这在权力社会是个禁忌，你不能碰。
你不能碰，他就赢了。只有宁古塔的风雪才能告诉他什么叫愿望，什么叫冷酷的规则。
谁也无法说服宋小宝，因为他不接受社会规则，只认他自己的愿望。唯有几管芥末，才能够让他放弃固执。
道理是抽象的，适用于所有人。愿望更抽象，但只适用于话语人自己。
这是衡量道理与愿望的基本方法。
道理是一种人际法则，能够让你建立起自如的人际关系。愿望不过是内心的渴望，但社会是否接受，不取决于你自己。
所有的道理，都有一个适用边界。
如果道理只适用于你自己，那么这道理百分之百只是愿望的伪装。不被接受的道理越是冠冕堂皇，你在现实中被喂食芥末的概率就越高。
必须找到适用于更多人的道理，让每个人于其中看到自己的机会，这才是真正的道理。
和菜头有句名言：我所说的，都是错的。
这句话深刻地折射出人类语言的欺骗性。
对年轻人来说，坚持自己的观念固然有其道理，但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才是真正的智慧。
这里说的，跟宋小宝的《吃面》一点关系也没有。只不过春节时大家想要欢笑，而宋小宝做了公众期望他做的事——做个有更多人需要你的人，就是对的——这才是人世间最有价值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