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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9月9日,星期五。

下班以后,苏岑匆忙地从杂志社跑了出来,顾不上吃饭,挎着包在路口焦急地张望。很快,他幸运地打到一辆出租车,上了车,朝望京驶去。

娇娇刚出院不久,这会儿正在家里养伤,原本是想缓一缓再去采访她的,但是好不容易等到她真正闲下来。上次苏岑和她女朋友文文去她家看她时,见她身体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下地走动、自己做些饭菜了,于是苏岑就把要采访的事提了,加上文文在一旁帮着说话,娇娇也就没有拒绝,只是笑着骂了文文一句:我真是欠了你的!

这次娇娇发生意外导致流产,对她来说是人生当中的一大劫难,要不是抢救得及时,她现在这条命也是保不住的。她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好起来,并且重新振奋起精神,已经是很难得的了,若不是文文跟娇娇这一层铁关系,今天的采访说什么都是不可能成行的。

平时从文文的嘴里陆续听到的关于娇娇的故事,已经相当曲折震撼了,如果能够有幸听她以当事人的角度亲口把遭遇讲述出来,那无疑是一个难得的故事素材。苏岑在杂志社做编辑已经很多年了,说实话,这份收入颇低的工作他并不喜欢,只是这工作跟文字挨着边,所以他就先干着。

刘苏岑的理想是当一个作家,这个理想从他小的时候就有,一直到现在,他都在为了成为作家努力着、积累着。小说和短篇故事,他以前写过不少,但是他一直期待自己能够写出几部颇具分量的大作来。所以,一个精彩的好故事就是他梦寐以求的。

刘苏岑的女朋友孙文文是一个化妆师,文文的朋友们也多是化妆师,所以他们两个的生活圈里几乎是没有故事的,只有闲时听得的八卦传闻。可巧的是,文文偏有这么一个姐妹娇娇,在他们的眼里,这个娇娇一直是个奇女子。苏岑跟娇娇也算有过不少接触,但每次见到她时,她多是说说笑笑,天真得很,想不到她的背后有这么令人震撼的故事。也许苏岑能够把她的故事给写出来,最近他一直都这么想着,今天终于就去了。

娇娇答应文文让苏岑对她做采访,一共是三次。由于身体的原因,每次只能聊一个多小时,最多两小时。所以去之前,苏岑把他想问的问题按照时间段分成了三份,以便充分利用时间提高效率。

下了车,进入小区,郁郁葱葱的树木映入眼帘,整个小区绿化得相当不错,颇有几分室外田园的感觉。这风格适合娇娇,苏岑想。

望京的房子并不便宜,这处房子是娇娇自己买下的,光看这一点,她就已经算是一个有能力的女孩了。苏岑自愧不如,他和文文虽然比娇娇晚来北京,但是至今他们还在租房子住。

苏岑来到娇娇家门口,按了门铃。因为之前来过,所以路还记得。

娇娇出来开门,一见苏岑,满脸笑容立刻涌上来,招呼他快进屋。

苏岑进屋以后,首先打量了娇娇一番,只见她依旧白皙的脸蛋带着几分憔悴,人也消瘦不少,越瘦竟也越发白了。依旧是栗棕色卷曲长发,蓬松地盘了起来,想她又是一天没有出过门的。

娇娇给他拿了一双草编的拖鞋,让他坐去沙发,并热情地问他喝什么。

苏岑客气地起身,从茶几上拿起一个彩色琉璃杯自行到饮水机旁接了水:“我还是自己来吧,你一个病人,就不要伺候我了!”

娇娇等他接完水,看他在沙发上坐了,她才坐下:“文文咋没一起来呢?”

苏岑喝了一口水,然后把那色彩好看的琉璃被子小心地放在茶几上:“她去南城了,估计现在还没忙完呢。本来听说我今天要来你这儿,喊着非要一起过来的,后来拍摄拖延了,就给耽误了。”

娇娇今天身穿一条波西米亚风长裙,脖子上挂着一串翠绿小珠玛瑙项链,手腕上则带着大颗的小叶紫檀珠子,她一边摸着手腕上那硕大珠子一边笑着说:“剧组就是这样,时间经常不靠谱!”

苏岑注意到她今天的打扮,虽然简单,却是费心搭配过的。不用说,和她的气质是绝配的,只是那一双雪白纤细的腕子,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没有多少肉了:“导演呢?出去拍广告了吗?”

导演是娇娇的男朋友,不住在娇娇家,但是最近娇娇伤了,他就每天都过来。

娇娇抬头看了墙上的挂钟,然后摇摇头:“他今天本来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出去见个客户,然后要去他爸妈那里一趟,所以等乐乐放学就去接,然后带着乐乐一起去他爸妈家。可能要晚一点才回来。”

“他也放心你自己在家?”

“那有啥不放心的。我都能活动了,自己做饭也没有问题。”

“他是北京人吗?”

“噢,不是。他爸妈也是后搬来的,在北京买了房子打算定居。”

苏岑点点头,故意漫无目的地寒暄着:“乐乐有九岁了吧,他上学怎么样?”

“都快十岁了,”提起孩子,娇娇的眼里泛光,嘴角挂起笑意,“这孩子小的时候营养不良,长得瘦小,但是脑子特别聪明,这一点像我。本来我想说转到北京以后,怕他学习跟不上,打算让他降一级的,后来没想到人家根本没用我操心,学得好着呢!”

“这也是你和导演俩人教得好。”

娇娇:“我不教他。不过导演倒是天天教,看着他写作业。”

提到乐乐,苏岑突然谨慎起来:“乐乐的事,导演还不知道吧?”

娇娇先是忧愁起来,然后很快又释怀了:“嗯,还没告诉他呢。”

“那你打算跟他说么?”苏岑开始试探性地采访起他感兴趣的内容来。

“不知道,也许不会吧。”娇娇摇摇头,“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不知道也罢。”

苏岑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说的话。

娇娇又说:“导演是一个好人,我已经没了他一个孩子了,而且我这次受伤,医生说我命能保住就不错了,孩子是以后再也不能有了。这对他不公平,但是他一句怨言都没有,反而一直鼓励着我。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能再伤害他了。”

苏岑见他把话题带入这么沉重的气氛,心里开始懊悔起来,他转而说道:“娇娇,我得谢谢你信任我。尽管你是文文最好的姐妹,但是我还是应该谢谢你能接受我的采访。你的身心带着这么多的伤痛,你能接受我的采访我的心也是痛的!”

娇娇听他把话说得这么严重,尴尬得笑了几声:“你可别,我得谢谢你呢。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勇气把我的故事说给别人听,一直深深憋在心里,我也怕哪天我老了,或者死了,这些事情压在我的心里陪着我被埋葬,总要有个人知道的,我是这么想的。但是一直以来我并没有遇到敢把这些话倒出来的人,导演他虽然是我的男朋友,我的未婚夫,我未来的老公,可他太善良了,我不能拿这些狠话来伤害他,他为我承受的已经太多了。所以我接受你的采访算是了却我的一个夙愿吧。”

苏岑听她这么说,不管是客气话还是认真的,感到心理的压力少了很多:“那就好。我会为你做好保密工作的。”

娇娇也拿了琉璃杯去接水:“也没什么可保密的,就算你现在把我的话告诉导演,就算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也无怨无悔,更不去怪谁。死都死过的人了,什么都看开了。所以将来不管我的故事是你一个人知道也好,是发表了让全世界知道也好,我是无所谓的,我是认可你才接受你的采访的。”

苏岑从包里拿出笔和本,又拿出录音笔:“够敞亮!你知道吗,你一直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娇娇瞪大了眼睛:“哪样的?”

“特别直爽,特别干脆,特别爷们!”

娇娇笑了,伤了以后她真的很少这么放肆地笑:“哈哈,谢谢,这三个特别我记住了。只要有梦就去追,是我一直以来的风格。那你再用三个特别形容一下你的女朋友文文吧!”

苏岑看着娇娇那期待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澈,那样的干净。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不管她的身上发生什么,导演都是那么爱她的原因。

娇娇见苏岑突然不说话,只当他是被问题难住了。

谁知他只是想了片刻,就回答上来:“文文呀,特别倔,特别轴,特别傻!”

“啊?怎么倔了?怎么傻了?”

“她是傻得可爱,而且傻人有傻福。倔嘛,好像你们山东人都挺倔的。”

娇娇撅起嘴来笑着:“山东人咋了?我俩都是山东人,谁说山东人就倔了?”

“山东人不倔么?”

娇娇:“好啦,我也承认山东人都有一副倔脾气。”

苏岑打开笔和本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又去开那录音笔:“咱俩快别贫了,赶快开始正式采访吧!”

娇娇:“啊?刚才那些不是在采访吗?哈哈!”

“当然不是了。好,别笑了,现在开始正式采访你。”

“好吧,大作家。”

苏岑提醒道:“从现在开始,每一次我对你的采访,你都抛开我们的私人关系,你就把我看做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是一个陌生的作家,你在讲述故事的时候尽量不要掺杂我们的朋友情感,也不要管我的感受,想说什么你只管去说就是了。”

娇娇绷起脸:“妈呀,好严肃。那好吧!”

苏岑开了半天录音笔都没开开,像是坏了,于是为了缓解尴尬,就先问道:“那我从现在起叫你斯曼吗?”

“也不必。随你。”

“据我所知,你以前的名字裴娇娇是你妈给你起的,后来你自己改名叫裴斯曼,对吧?裴这个姓比较少见。”

娇娇:“确实。”

苏岑好不容易才把录音笔打开,刚要放在娇娇面前的茶几上,娇娇却说:“还是别录音了,我想让你用心去听、去记,将来要是能写出故事,也是你心里面所想所感的。”

没想到她能有这样的见地,苏岑只好尊重她的决定,拿回录音笔,并且关闭了它:“那好吧。我们的第一次采访,从哪一个部分开始呢?”

“你想知道哪个部分?”

“当然都想知道了。我陆续知道你很多故事,比如实现导演理想的,比如几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还有你的小孩,当然还知道只有你和文文知道的那些事。虽然不少,但都是断断续续的,无法整体联系起来。其实我更想知道这些故事背后你的心路历程。”

娇娇长叹了一口气:“那得从头说起。好吧,既然你想听。”

苏岑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娇娇。

“那就从我大学毕业的那天说起吧,我的故事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娇娇手里拿着那只做工精致的琉璃杯,并不喝水,只是入神地看着那上面的纹路,仿佛时间真的把她带回了十多年前,那个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