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男青年的折腾之路
文/一只仓舒公
公元383年，风流宰相谢安装了一个足以留名青史的X。
那一年前秦苻坚组织了93万大军来犯东晋，意欲统一全国。
那一年谢安的兄弟谢石、侄子谢玄领导的“北府军”受命对抗前秦。
两军在淝水一地相遇，展开了激烈对战。
那时候的谢安在家里下棋，当仆人告诉他谢琰打了胜仗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淡淡地说：“哦，孩子们打了胜仗啊。”接着面色如常、下棋如故。
这雍容的气度、这谪仙一般无悲无喜的傲然风姿——却被《晋书》毫不留情地打了脸说：他装作淡定地下完棋，跑回屋里的时候走路都开始飘了，跨过门槛的时候鞋子掉了都没发现。
这是谢安装X不成反被打脸吗？醒醒！那可是谢安！隐居东山携妓同游的谢安！与友人泛舟忽遇风雨大作而吟啸自若的谢安！四岁时就被名士桓彝评论说“不比王东海差”的谢安！四十岁出仕名震天下的谢安！连当时执政的会稽王司马昱都看出他的抱负认为他一定会应征出仕的谢安！
他忍了四十年都可以不动声色，何以遇见这件事就如此不淡定？
因为他是谢安。
他清楚地看见了这件事之后陈郡谢氏的光明前景：此后谢氏一门四公，荣宠极盛，连琅琊王氏都不能与其比肩。
而我们的主角谢混，此时此刻正作为太傅谢安的孙子、会稽内史谢琰的儿子，幸福地生活在庞大的家族的庇护下，沉迷于“诗与远方”，整日吟诗作画，偶尔游山玩水，日常拒绝皇帝辞诏，是个十足的文艺青年。
谢混，字叔源，小字益寿，陈郡谢氏之中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号称“江左风华第一”。
和现在的大多文艺青年一样，谢混也骄傲又天真。他骄傲地享受着世人锦上添花的赞美，天真地以为自己鄙视权力的姿态优雅又从容。
和现在的大多文艺青年不一样——他们大多在生活的屡次打击之后认清了现实，妥协于现实，承担起了原本以为累赘的责任、青睐起了当初不屑一顾的权力——谢混不是，他文艺着，并且文艺得至死不渝。
要知道，但凡才貌兼具的文艺青年一般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可以吸引腿长腰细的妹子前赴后继。
而我们的文艺青年谢混出生于陈郡谢氏，基因自然是没的说，甚至号称江左风华第一，在陈郡谢氏这种玉人扎堆的地方都亮瞎你的眼。
据《南史·谢晦传》记载，连刘宋开国皇帝刘裕见到他和他的从侄谢晦站在一起时，都忍不住赞叹说：“一时顿有两玉人耳。”后来，刘裕因为政治原因亲手杀了谢混，却又在登基时后悔不已，因为他想让谢混在登坛之日举着玉玺，让后生们见见这种绝世风流，倍有面子。
在谢混的美貌面前，有一个叫王彧的小伙子算是比较惨的。
《南史》记载，王彧长得特别好看，袁粲见到他感慨说：“你真好看啊！”这时候有一个小时候见过谢混的客人十分不屑，说：“好看是好看啊！可是要是在谢混面前，这种姿色就跟个农夫没什么区别了！”
袁粲还挺上道，赶紧说：“哇！真想见见啊！”
仔细想想，用今天的话来说，这位客人的言行就是严重的ky了，估计王彧也是表面笑嘻嘻，内心哭啼啼。说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毛病，那时候记载美男都要找个绿叶来衬托一下，同样的故事还发生在嵇康的儿子稽绍身上，说有个官员说：“嵇绍真好看啊！”立刻又有一个人蹦出来说：“那是你没见过他爹！”
（嵇绍与王彧：不开心！）
……不管怎么说，反正谢混的美貌是板上钉钉了。
可是偏偏谢混又不靠脸吃饭，他拥有一打一打的才华。
《晋书·谢混传》说谢混“少有美誉，善属文”。
沈约说：“叔源（谢混的字）大变太元（文学）之气。”
钟嵘虽然说谢混“才力苦弱，故务其清浅，殊得风流媚趣”，只将谢混定位中品，可是……那个写下《桃花源记》的陶渊明也被钟嵘定在中品啊！
谢混流传至今的只有三首诗，其中《游西池》中“景仄鸣禽集，水木湛清华”一句，便是清华大学校名“水木清华”的来历。
这等才力容貌，我参考了一下“西晋时期著名美人潘安出街，满街的小姑娘冲着他的车里砸水果”的事迹，推测出这位谢混大美人应该有一大票粉丝满街追着唱《征服》吧？
而现实是——没有！一个都没有！
原因呢——也是非常非常简单：这个小伙子被皇上看上了！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皇上是看中他做女婿了！
《晋书·谢混传》记载当年孝武帝为晋陵公主找驸马，有人提起了谢混，皇上说：“他这样的就不错！”没过多久，皇上驾崩之后，又有个官员想把女儿嫁给谢混，立刻有人提醒他说：“卿莫近禁脔！”
这里的“禁脔”是东晋时期的典故：东晋建国的时候四处都在打仗，国家没有钱，就是大官也很难吃到肉。偏偏晋元帝很喜欢吃猪脖子上的肉，于是所有官员杀猪以后都不敢吃猪脖子上的肉，都留下来献给晋元帝吃，从此这块肉就被叫做“禁脔”。
这时候的大美人谢混，被比作了一块肉……这对于我们狷介清高的小文青谢混来说，有点难以接受吧。
而且皇帝指婚，没得选择的余地。谢混这时候内心大概是有一点点的难受，不过好在晋陵公主应该也是个很不错的小姑娘，婚后谢混与公主举案齐眉，相当和睦，更何况谢家家大业大，谢混的父兄一辈又相当给力，谢混继续过着他无忧无虑的文青日子。
说起晋陵公主的父亲孝武帝驾崩，又忍不住插一句——孝武帝的死因实在是太糟糕了。《晋书》记载，孝武帝平时品行就不端，有一天醉酒后吐了张贵人一身，张贵人给他收拾的时候有点没控制好自己的正常生理反应，流露出些许恶心。
这皇上怎么能忍，他立刻嫌弃她年老色衰。
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张贵人是新仇旧恨涌上心间，越想越气，越想越不能忍，结果正巧宫女也很恶心皇上，众人一拍即合，用被子把皇上闷死了……
这倒和后世嘉靖皇帝的死因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当名士、娶公主——文青谢混的日子很简单，就是吟吟诗、作作画、旅旅游、再拒绝拒绝皇帝的征诏。如果一切正常，这大概也是谢混一辈子的生活轨迹了。
可是天不遂人愿，公元400年，会稽兵败，谢混的父兄同时罹难。
这件事对于谢混来说，远远不止失去了挚爱的亲人这么简单，这也意味着一直以来养尊处优的自己，终于没有了可以依赖的人，这么多年父兄苦心经营的谢家，现在落在了他的肩上——谢家全族上下一千多张嘴，现在全都得指着他来喂了！
他慌了，因为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新兴领域，他忍着悲痛，不得不扛下谢家的命运，接受了父亲的爵位，终于不能拒绝皇帝的指派，当上了中书令。
当谢混接过家族中的事务时他才发现：北府军的领导权已经不在谢家的手里了！
这么多年父兄勉力维持的谢家，已经不可避免地在走向衰落——可他的记忆中谢家还是那个“不出仕则已，一出仕则威震天下”的爷爷谢安还在时的谢家。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变成那样力挽狂澜的传奇人物，他就这样带着一个文青对世界的憧憬和希望走上了政治舞台。
而之后的经历自然有在所难免的心酸。司马道子、司马元显父子有意打压谢家；北府军将领野心勃勃……他发现官场不像诗文画笔一样可以轻易地控制，他发现自己根本不适合这一切，他开始变得无助又绝望。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文青谢混是做过努力的。可惜收效甚微。他又开始变成那个小文青，在乌衣巷里与天下名士谈论诗酒，他假装自己不在意权力，假装自己是因为不努力而不是因为努力了也做不好。
他开始发现生活有很多无可奈何。
《世说新语》记载，桓玄想要改建谢安的老房子，谢混说：“西周时的召伯在一棵海棠树下办公，后人就不舍得砍这棵树，我爷爷谢安的德行，居然连自己的家都不能保全。”听了谢混说的话，桓玄觉得很羞愧，终于放弃了这个想法。
谢混这时候的想法开始融会贯通了，他知道，当时公主嫁给他，当时他被比作“禁脔”、现在桓玄不改他爷爷的房子，都是他们的一念之差，而他不过是讨他们欢心的一个小人物罢了。他可能会想起临死了还在刑场举办演唱会的嵇康老前辈，当时三千太学生向昭帝请愿留他性命，嵇康还是死了……名士的狷介清高，在这些有权力的人眼里什么都算不上。
可是偏偏他谢混又和嵇康不一样，他身后曾经烜赫一时的谢家不允许他任性。
终于，文青谢混体验到了所有文艺青年在直面血淋淋的现实时的纠结。
在谢混决定做个“能忍**之辱的大人”，还是继续做个“拥抱理想的文青”的关键时刻，刘裕补了关键性的一刀：他抓到了杀谢混父兄的张猛，送来给谢混处置。
谢混的处置方式也让人大跌眼界：他剖开张猛胸膛，生吃了张猛的肝脏。
乍一听有点血腥，但多绝望啊——在政治上打压自己的刘裕送来了杀他父兄的仇人——就是这个混蛋啊！杀死了我的哥哥和我的爹爹啊！如果他们还在的话他们会知道现在该怎么办的！
可是只懂诗词歌赋的谢混不懂。
后来刘裕势头起来，明眼人都看出来这个人已经执掌大权了，谢混还一意孤行，以至于他的族弟都觉得他是个脑残和他往来越来越少，最后终于被刘裕所杀。
这个人可是谢混啊！江左风华第一的谢混啊！他会连这么明显的事情都看不清吗？对，有可能他真是太不适合政治以至于真的看不清，可是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他完成了一个文青的自我献祭，他选择了做一个殉道者，和嵇康一样，殉于理想。
他这一生都不屑于权力啊，却被权力追着吊打了一生。
他终于还是选择了做一个文艺青年。
后世说起魏晋的名士，赞一句“魏晋风骨”。可是这魏晋风骨一下子概括了多少东西，大概也包括了曹操《蒿里行》里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魏晋连年战争，东汉末人口统计的结果是5600万，到了三国末只剩下800多万，西晋初短暂达到了1600万，八王之乱后又迅速减少了一半以上……魏晋风骨，是对乱世的抗拒，是对云波诡谲时局的抗拒，也是对朝不保夕生活的抗拒。
魏晋风骨，源于乱世，苦于乱世。
最后再来说说晋陵公主。
谢混死了之后，公主被迫改嫁，二婚对象也很牛：王练，官至侍中，琅琊王氏的出身，非常有语言天赋，一岁会说话，还能听懂外国人讲话（胡语），外交能力也很强。扔在人群中，大概也是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的。
元稹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公主想：对对对。
晋陵公主坚持不懈地请求回到谢家，在她行至暮年白发苍苍之际，刘裕终于答应了她的请求。
公主改嫁后谢家一直是远亲谢弘微在打理，打理得风生水起，以至于后来谢家家庭会议都认为这钱应该完全属于谢弘微，可谢弘微却坚持分文不取，全部留给了公主和她的孩子们。
最后，谢弘微的儿子谢庄穷到连房子都没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