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扎纸人

文清夜月

我从小便爱听故事。

那时候爸爸妈妈工作忙,便把我寄养在乡下的阿婆家。

阿婆并不是我的亲阿婆,只听爸爸说,她和我过世的奶奶有几分交情,他们实在无人可托,便将我交给她。

我是不管这些的,只知道这个阿婆的故事多极了。

孙猴子大闹天宫、白娘娘怒闯地府、孟姜女哭倒长城、刘沉香劈山救母……现在想起来,在乡下的那几年,我的记忆大多都是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一边看阿婆剥豆做针线,一边听着她苍老而绵软的声音化在阳光里。

村子里的人都很尊敬阿婆,我开始的时候是这么觉得的。

他们路过阿婆家的大门时总带着一种莫名肃穆的神情,若是院门关着,便快走两步走过去,若是院门开着,便冲我和阿婆点点头笑一下,只是那笑怎么看,都有点古怪。

带着点讨好,又带着更多的恐惧。

只是那时的我并不懂那么多,在乡下的日子一半开心一半不开心,开心的是这里比在镇子上好玩得多,比在爸妈身边自由得多,不开心自然是因为村里的那些皮孩子,总编些没着没调的歌词奚落我。

“小崽子,没人要,阴森婆子怀里靠。”

“小伢子,没人疼,老鬼捉去扎纸人。”

我气不过,去打他们,他们便哄笑着散开,我一个都追不到。

我不知道阿婆知不知道村子里孩子间发生的这些事。只是那天,我追着一个唱歌的孩子到村外的泥塘,那些早就藏在这里的孩子一拥而上,把我掼在泥里的时候,她突然出现了。

她平常绾得整整齐齐的发髻都散了,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平素和蔼的面孔在半夜的月光里看起来竟然有些吓人,仿佛额头眼角的每道沟壑里都藏着她平时讲过的万千鬼神。

她一把把我从泥塘子里拉出来,我都不知道她有那么大的力气,攥得我手腕生疼。

那几个小子还不服气,梗着脖子刚想说话,我阿婆把手里那根竹竿重重地往地上一顿:“敢欺负我孙子,莫不怕老婆子扎两个纸人送你!”

那些孩子一下就噤声了,阿婆扯着我转身就走,到了家里,给我洗澡的热水还没烧好,就有人来敲门。

是领头编歌那孩子家的婶子,脸色煞白地揪着那小子的耳朵来赔罪,当着阿婆的面还踹了他好几脚。平素和蔼的阿婆也像变了个人似的,拉着脸淡淡地说了两句,便请她回去了。

一直到水烧好,都还有人来。

每个人都领着他们家的孩子,带了红糖鸡蛋等小玩意儿,和成筐成捆的、我不太能理解的恐惧与敬畏。

这事当真极给我长脸,我的恐惧随着那些皮孩子心不甘情不愿的道歉一点点地消下去了。等我洗过澡,又喝了热热的红糖水,就又变得活蹦乱跳。

我在炕上坐着,想起来阿婆刚才的话,又想起来那些皮猴子唱的歌。

“阿婆,什么叫扎纸人?”

阿婆的笑容微微地僵了一下。

一直到后来,我都不明白为什么我的阿婆、将她的故事埋了一辈子的阿婆会在那天晚上将她的故事对懵懂无知的我和盘托出。

想来也许是她知道这些终将随着她日益枯老的躯体而逝去,又或者是我那位传说中的阿爷过世之后,她一个人藏了这些太久。

“幺娃,你见过送死人的队伍吗?”

她的故事以这句话为开头。

我阿爷是个扎彩匠。

阿婆说,那时候说五花八门,五花是指卖茶女、江湖郎中、酒楼歌女、杂耍艺人、挑夫,而八门就是指算命的、卖药的、变戏法的、练把式的、说书的、说相声的、唱打鼓的,还有就是,扎纸的。

“这扎彩匠,人人见了都要称一声师父,尊重其手艺,但实际上,就是捞阴门——赚死人钱的,上不了台面。”她抚着额头说。

“你阿爷,你阿爷的师父,还有他师父的师父,都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连送孩子出门学个正经手艺的干粮钱都没有,只能让孩子学这个,不图大富大贵,只求留条命有口饭吃。

“人饿极了,就连鬼都不忌讳了。”

最开始的时候,扎纸人是用来祭天的。

古时候天不下雨,地不长稻就要祭天,祭天要用童男童女,但是哪里有那么多童男童女可用?于是便有了扎纸人的人。

再后来,这纸人不仅祭天,也祭死者,生前没娶到媳妇的,死了扎个小姑娘带去,生前没有子孙的,死了扎个大胖娃娃随走,缺什么补什么,要什么随什么,随祀死者,更多是活人求心安。

不过阿婆说,这些都是表面功夫。

真正内行的扎纸匠,那扎的纸桥,死人走起来比奈何桥还平稳,扎的童男童女会护着死人魂,不让那些孤魂野鬼撕咬。

说是扎纸人,扎的却也不止纸人,大到牌楼车轿,小到盆匣首饰,他们都能扎出来。阿婆说那时候有钱人都讲究扎“四平八稳”,就是四匹骏马,八抬大轿。

不过,那些都是死物,最难扎的其实还是纸人。

扎纸人呢,说起手艺来其实简单,不过就是用芦苇、秸秆之类的东西做出个人形的架子,往架子上糊纸,再画上面庞和衣装。

功夫其实都在画上。

画得太像真人,没人敢烧,心里膈应。

画得太不像真人,带出去送葬,主人家丢脸。

我阿爷就是那时候七里八乡画纸人画得最漂亮的扎彩匠。

人人都敬着他,生怕有个生老病死要求到他,人人也都怕着他。

阿婆说,因为我阿爷有个祖传的手艺,给纸人点睛。

有种说法叫画龙点睛,但是给纸人点睛,不只是画上眼睛那么简单。

自古就有说法,这扎纸人,眼睛可不能轻易画的,一个搞不好,纸人就要通灵。

纸人仿着活人扎的,画了眼睛,活人的魂儿就能被拘走。

仿着死人扎的,画了眼睛,死人的魂儿也要从地狱里被叫上来,再死上一遭。

“这是你阿爷祖传的手艺。”阿婆又倒了杯姜汤给我,“他还在的时候,村里陶家儿子的媳妇死了,就再娶了一个,先头死的那个不乐意,三天两头闹事,连他家新生的大孙子也高烧不退,眼见这单传的根就要傻了,他家老太太没办法,求上你阿爷。”

“你阿爷仿着那死媳妇生前的照片扎了个纸人,画了眼睛,带去她坟上烧了,转夜便清静了下来。”

从那之后,敬着阿爷的人更多,怕他的也更多。

不过,阿爷还是兢兢业业地扎着他的纸人,收着他那一份微薄的报酬。捞阴门的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忌讳礼节,阿婆说,阿爷还在的时候,家里往来的那样的人多,她冷眼看着,阿爷总是最守规矩的那个。

譬如这扎纸人的人,有三不沾——

一是被官差砍头的杀人犯,煞气太重,纸人镇不住,反而要被他们的煞气震慑,助其为乱。

二是怀胎而死的孕妇,一尸两命,怨气重,怕借纸人回灵。

三便是同道中人,即一样捞阴门的人,阴上加阴,恐祸及子孙。

“小心谨慎,才得个善终。”她叹息着说,“幺娃,你日后做些什么事,也要谨慎些。”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听着她说我阿爷过世的那个晴天。

“他给人扎了一辈子的纸人,到最后自己去的时候,除了我给他送葬,什么也没有。”阿婆最后如此说。

“那您是怎么认识我奶奶的呢?”我听完故事发了半天呆,只问得出来这么一句。

“你奶奶原先住隔壁,这里没人肯住。”她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回忆,“她和你爷爷,不怕我与你阿爷。”

我心想这没什么可怕的,阿婆只不过会别人不会的手艺罢了,她还会讲那么好听的故事。

“你奶奶临去的时候,我了了她一个心愿。

“我送了她一个小纸人,照着她给我看的照片上,你小叔叔的样子扎的。”

我听我爸说过这个早夭的弟弟,七岁的时候随我奶奶去荷塘采藕,我奶奶一个没看住,他就栽进了荷塘里,再没救过来。

“画眼睛了吗?”我问。

阿婆看了我一眼:“没有。你奶奶说,你小叔叔肯定早就投胎转世了,只是她自己放不下,只当要个念想。”

后来她又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比如,她是为了给死去的爹妈换一套体面的丧仪,才卖身给我阿爷的师父的,后来和我阿爷看对了眼,他师父也没意见,就办了喜事。

比如我奶奶在的时候,经常请她过家门去喝羊乳茶。

这些都没有之前的纸人有意思,我玩了半天,晚上又折腾了半宿,早就迷迷糊糊了,但心里还有什么牵着放不下,就好像心里藏着不知道答案的谜面。

“阿爷说……那点睛……他家祖传的……您……怎么……”

阿婆回答了些什么,我沉沉睡去,听不清了,只记得她仿佛是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阿婆好一顿吓,那些毛孩子再不敢招惹我。我在乡下的生活骤然又平静起来,每日里除了和关系好的几个小伙伴一起玩,就是如从前一般,搬着凳子在院子里听阿婆讲故事。

故事里有从前的那些佛鬼蛇神,还新增了阿爷扎过的纸人。

又过了大半年,我被工作终于安顿下来的父母接回了镇子上。

记得那天下着大雪,我很快就看不见站在院门口冲我挥手的阿婆的身影了。

新鲜的生活让那个小院子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淡去了,我成了孩子王,给我的同学玩伴们讲故事,也讲孙猴子讲白娘娘,望着他们崇拜的眼神,总觉得特别自豪。

后来有一次,我给他们讲到八卦镜,说到阴阳相生,五行相克,心里忽然间一“咯噔”。

我记性一直很不错,除了记得阿婆讲过的所有故事,还记得小时候我离开家前,家里来的陌生爷爷同爸妈说的话。

他说这孩子阳气太重,长起来妨人,要为他好,就找个阴气沉的人养他两年,过了童子就没事。

所以爸妈的工作忽然就忙了起来,所以,我才能听了阿婆那么多故事。

又过了几年,乡下来了个电话。

我从睡梦中被我爸摇醒,他说,我们回去看看,送送你阿婆,她带过你那么多年。

一直到车子飞驰在黑夜的公路上,我抓着妈妈温暖的手臂,感受她紧绷的身体和急促的呼吸,才终于明白了爸爸话里的含义。

阿婆的葬礼很安静,隔壁的邻居说,老太太知道自己要过去了,头天去了关系还不错的几户辞路,回到家便一睡没再醒来,他觉着不对,翻墙进去的时候,老太太穿好了寿衣,睡在**,神情安详得像是做了场美梦。

随葬的只有一个纸人。

点了睛的纸人。

那纸人举手投足活灵活现,一双眼睛不知道是用什么法子画上的,竟仿佛会说话。从眉目上能看出,那正是在正堂里摆着的、阿婆每天都会擦净浮土,同他絮絮叨叨地说话的阿爷。

他们说,阿婆临去前的几天,天气好的时候就一直在院子里扎这个纸人。

“他临去了,把这点睛手艺教给我,说他等着我,怕我去了孤单,嘱我也要去了的时候,唤他回门,陪我一道投胎。

“他说,阿巧,我甘愿的,不怕。”

我忽地想起了那天半睡半醒间,没听清的话。

——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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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纸人作为传统习俗的一种,常有雇人扎纸人以祭祀亡人之说。据说,这纸人可以帮助逝者完成未了的心愿。扎纸人这门老手艺能将纸人扎得更为栩栩如生。

传言道,如果扎纸人师傅的手艺够好,每逢晚间,纸人还能自行活动。若逢主人家新丧,逝者还能藉由纸人还魂,交代未了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