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已的诀别

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二月,慈圣皇太后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告别她为之费尽心血但仍牵肠挂肚的朱家江山和不争气的儿子,溘然长逝。就在临死之前,她又办了一件足以令群臣热血沸腾、让万历十分尴尬、而叫郑贵妃恨之入骨的大事。

按照明朝祖制,所封藩王必须住在自己的封国里,非奉旨不得入京。但郑贵妃的儿子朱常洵却恃父母之宠,竟在皇宫中十多年不赴封国洛阳。大臣们为了保住已经取得的成果,也为向国家示忠,多次劝谏万历让福王常洵往赴封国。在这件事上,万历再次显示了他并不高明的狡辩才能。

他先是以福王府第尚未建成来要挟群臣,致使工部加紧给予修建;待王府建成后,万历又称寒冬腊月,行动多有不便,等来年春天再赴封国;可是到第二年春天,万历却说若要去封国,“福王非四万亩田庄而不应”。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臣僚,见皇上如此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立即群起而攻之。内阁大学士叶向高首先抗疏说,《大明会典》规定亲王禄米为一万石,不能随意增加。帝国田地之数有限,而圣子神孙不断,如此以往,不只百姓无田,连朝廷都会无田。景王、潞王要田四万顷,已被大家认为是败坏了祖制。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希望皇上不可效尤。正当皇帝和群臣争得难解难分,行将就木的“幽灵”出现了,她先是召问郑贵妃:“福王何未赴封国?”

极端聪明伶俐的郑贵妃,不像上次万历皇帝在母亲跟前那样慌乱和愚笨,她沉着地回答:“太后明年七十寿诞,福王留下为您祝寿。”

慈圣太后毕竟深怀城府,她冷冷地反问:“我二儿子潞王就藩卫辉,试问他可以回来祝寿否?”郑贵妃无言以对,只得答应督促福王速去封国就藩。

万历皇帝敌不住太后和大臣们的轮番攻击,在慈圣太后去世一个月后,终于让福王赴洛阳就藩去了。临行那天早晨,天空阴沉,时有零星雪粒落下,北国的冷风从塞外吹来,使人瑟瑟发抖。宫门前,郑贵妃和儿子面面相对,泪如泉涌。万历皇帝在午门前和儿子话别,反复叮咛:“路途遥远,儿当珍重……”当福王进轿起程的刹那间,已是两鬓斑白、长须飘胸的万历皇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抬起龙袖,想遮掩自己发烫的眼睛,但浑浊的泪水还是哗哗地流了下来。

明福王府遗址。王府已毁,仅存石狮一对,位于今青年宫广场南。石狮一雄、一雌。原为明福王府门前左右之石狮,由汉白玉雕刻而成。整体由蹲坐狮和狮座两部组成。

回到宫中,万历皇帝即卧龙榻,悲痛欲绝。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因为自己到底还是辜负了郑贵妃的一片痴情,没能把常洵立为太子。自己虽贵为天子,而终被群臣所制,让爱子离京而去。一切都在失去,权威、父子深情、荣耀……,备受创伤的心中只剩一个郑贵妃了。他读过有关叔祖正德皇帝的《实录》,尽管这位生性刚毅不驯的皇帝一生都在想摆脱群臣对自己生活的干扰,但还是以失败而告终。万历深知文臣集团只要意志一致,就是一种坚不可摧的强大力量。几十年来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终于使他明白了做一个“皇帝”的含义。

事实上,万历缺乏他叔祖的勇气和主动性。他从小就没有尝到过自由的滋味,也不是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得臣下的尊重,既如此,他就只能顾影自怜并一再向臣下屈服。

然而,万历又不是一个胸襟开阔、坦**豁达、宽厚待人的皇帝,他的自尊心一旦受到损伤,便设法报复;报复不是在于恢复皇帝的权威而制裁敢于冒犯他的人,而是整个帝国大业。积多年之经验,他发现了一个最有效的武器乃是消极对抗,即老子说过的“无为”。这一点,大臣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思维逻辑,看到了事情表面从而抱怨皇帝的昏庸,却不能洞察其根本。唯独申时行对此有深切的了解。多少年后,这位在家闲居的首辅,追思大明帝国的路程,他既不埋怨皇上,也不指责自己。他在著作中只是提到了年轻人不知世务和兴衰之道,轻举妄动,以致弄得事情不可收拾,造成了大明帝国这艘飘摇不定的古船再次受到重创,从而彻底走向沉沦。不过,申时行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万历皇帝已经朝着这条轨道滑去,帝国的倾覆是最终无可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