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松被困秦俑馆
1985年9月5日,秦俑博物馆突然接到陕西省外办的电话通知:“美国原总统尼克松要来秦俑馆参观,他已经身患重病,这可能是他一生最后一次访华。尼克松曾为中美建交做出过努力和贡献,现在他虽然不再是总统,但我们还是按国家元首的最高规格接待。务必做到热情、周到、细致、安全……”博物馆方面自是不敢怠慢,立即进入了紧张的布置,并特别请馆内顶尖的资深讲解员马青云为其讲解。
1985年11月12日,马青云(左)为第二次前来兵马俑博物馆参观的基辛格博士(右)讲解(马青云提供)。
36年前的1949年8月5日,就在中国内战到了最后时刻,国民党弃南京逃亡西南且败局已定之时,美国政府发表了《美国对华关系白皮书》,书中详细叙述了抗战后期至1949年美国政府对华政策及其逐步失败的过程。中共中央闻听立即做出反应,认为“白皮书”是一份极好的“反面教材”并予以反击。除了《无可奈何的供状》之外,历来对“反面教材”备感兴趣的毛泽东亲自操刀,一口气在新华社接连发表了《丢掉幻想,准备斗争》、《别了,司徒雷登》、《为什么要讨论白皮书》、《“友谊”,还是侵略?》、《唯心历史观的破产》五篇评论,谓白皮书及区奇逊国务卿给杜鲁门总统的信,“反映了中国人民的胜利和帝国主义的失败,反映了整个帝国主义世界制度的衰落”云云。其中《别了,司徒雷登》曾长期入选新中国中学课本,因而也最广为人知。这著名的“六评”一出笼,即宣告了中共建国后向苏联“一边倒”的外交政策,也奠定了建国后在中共领导和宣传鼓动下,全民性反美、仇美的政治情感和生活基调。
面对国共两党实力翻盘和中国形势的急转直下,美、苏两大战后强国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态度。苏联于1949年10月立即承认了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而美国则极力否认新中国的合法地位,执意拉扯着已逃亡台湾的日趋没落的蒋介石政府结伴前行。
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与台湾当局在政治、经济、军事上的联系日益加强,美台关系进入了所谓的“蜜月”时期。1953年1月,艾森豪威尔出任新一届美国总统,他任命了坚决反共的杜勒斯为国务卿,出于从遏制共产主义发展的战略考虑,美国政府决定进一步密切美台关系。11月10日,时任美国副总统的尼克松访问台湾,代表美国政府向蒋介石传达美国的政策。3年之后的1956年7月,尼克松再度访台。尽管仍为副总统的尼克松并不太喜欢蒋介石的性格和作派,但美国在战略上还需要台湾,只是此时台湾今非昔比,所占的重量越来越轻罢了。
随着中共与苏联“老大哥”反目成仇,中华人民共和国受到了来自美苏两个世界超级大国的打压,面对“苏修”与“美帝”棍棒加大炮的双重威胁,中共领导人痛定思痛之后,做出了逐渐与美国和解的战略性抉择。在中美关系即将冰释的前夜,精明的周恩来暗示中国的科学界,要做好与美国接触的准备。他认为与美国打通关系,其意义不只体现在政治上,同时体现在科技和经济上,中国将会获得高新的技术来补充自己的不足,以便更快地实现现代化。
此时的美国方面自1969年尼克松出任总统后,由于在越南战争中美军陷入泥沼难以自拔,加上苏联扩张势头加快,对中国问题的态度也逐步有所改变,尼克松还透露了愿意同中共接触和会谈的信息。1970年12月,毛泽东会见曾写过《红星照耀中国》的美国友好人士埃德加·斯诺时,表示欢迎尼克松总统访华,并愿意同他会谈。
1971年4月10日,原在日本名古屋参加比赛的美国乒乓球队,应邀来到北京。两天后,中美乒乓球队在北京进行了一场友谊赛。14日,周恩来亲自出面接见了美国代表团成员,并说道:“请你们回去把中国人民的问候转告美国人民,中美两国人民过去往来是很频繁的,以后中断了很长的时间。你们这次来访,打开了两国人民友好往来的大门。”这次比赛,标志着轰动一时的“乒乓外交”由此开始。
同年7月9日,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博士秘密飞临北京与周恩来会晤,商谈尼克松访华日期及准备工作,为尼克松进行预备性会谈。在谈到台湾问题时,基辛格说美国准备逐渐减少驻台的军事力量,不支持“两个中国”或“一中一台”,承认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不支持台湾独立。美国将在联合国支持恢复中国的席位,基辛格保证通过谈判解决越南战争。会谈中,周恩来着重谈了中国对台湾问题的立场,阐明解放台湾是中国的内政,美国与蒋介石达成的条约无效。同时特别指出:美国朋友总是喜欢强调美国的体面、尊严,只有把你们所有军事力量统统撤走,一个不剩,这就是最大的荣誉和光荣。会谈结束,周恩来向毛泽东做了汇报。毛泽东说:猴子变人还没变过来,还留着尾巴。台湾问题也留着尾巴,美国应当重新做人等等。周恩来与基辛格商议起草了公告稿,毛泽东审阅后表示满意。双方商定尼克松在1972年春天访问中国。基辛格临行表示,访问成果“超过了他原来的期望,圆满地完成了他们的秘密使命”。
按照双方达成的协议,中美政府同时向外界发布了令整个世界为之震动的公告。尼克松总统亲自到电视台向美国人民宣读了公告,公告明确提到尼克松总统将于1972年5月以前的适当时间访问中国。
1972年2月21日,美国总统尼克松一行抵达中国。当他走下北京机场飞机舷梯并伸出那只有力的大手时,快步迎上来的周恩来对尼克松说:“你把手伸过了世界最辽阔的海洋来和我握手,中美两国25年没有交往了啊!”两个小时后,在中南海一间普通的书房里,尼克松、毛泽东两位巨人的手又握到一起——中美关系由此揭开了新的一页。
28日,中美双方在上海发表了联合公报,指出“双方同意,各国不论社会制度如何,都应根据尊重各国主权和领土完整、不侵犯别国、不干涉别国内政、平等互利、和平共处的原则来处理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中美两国关系走向正常化是符合所有国家的利益的”……中美双方在上海联合发表的公报,标志着中美两国在对抗了二十多年之后,开始走向关系正常化,尼克松本人也因此被视为“中国人民的朋友”。
尼克松走下飞机玄梯,与前来迎接的周恩来在北京机场握手。
中国人民是讲情谊的。时隔4年整,即1976年2月21日,已经下野的尼克松以私人身份应邀访华时仍受到了国家元首般的待遇。到机场迎接他的为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姚连蔚、外交部长乔冠华、中国驻美联络处主任黄镇以及各界人士三百五十多人。第二天,因年事已高而很少会见外宾的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破例接见尼克松,两人进行了友好的交谈。在会见之前,尼克松向主人赠送了一件由美国新泽西州波姆陶瓷艺术中心烧制的礼品——两只栖息于树枝上的雏鹰,以示纪念。
《人民日报》报道尼克松访华与毛泽东接见的消息。下图周恩来身后的翻译被抹掉,将毛泽东宠信的王海容女士移入前方位置。
尼克松此次虽然以私人身份访华但作为刚刚卸任的美国总统,其行为必然带有官方色彩。2月25日,他在举行的答谢宴会上曾做了这样的致词:“我们不得不说,当我们决定架设或者说开始架设这样一条跨越鸿沟的桥梁(指中美两国建交)的时候,这是一项很困难的工作,有人认为几乎不可能。但如同毛主席所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因此当我们想到他这些话时,当我们考虑这个问题时,我们就敢于攀登,我们就开始架设这座桥梁。我们在上海公报中提出了这座桥梁的蓝图,我们在这项巨大的工程中取得了一些进展。它还没有完工,仍然有许多工作要做,但我们决心要把它完成。我们必须完成它,绝不能失败……人们常常说,只有伟大的国家和伟大的人民才会面对伟大的挑战,如果他们不能面对这样的挑战,他们就不是伟大的了。但是,我们是不会失败的,中国和美国都不会失败,因为我们相信我们担负着使命,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建设一个新世界的过程中设法共同努力。在这个世界中,所有的国家不分大小,都有机会选择自己独立自主的生活,并在不必担心任何侵略的情况下生活,这就是我们共同的目标。因此,在结束今晚祝酒的时候,我要说,我们已经开始架设一座巨大的桥梁,这座桥梁一头在加利福尼亚,另一头在北京的天安门。我们在架设这座桥梁的时候,将牢记这是一座建立在伟大的中国人民和伟大的美国人民之间的互相谅解、互相尊重和持久的友谊的桥梁。”尼克松此次访华对中美两国关系的发展再次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正是源于这样的政治背景和深厚情谊,当尼克松于9年后的1985年再度踏上中国土地的时候,仍然被视为“中国人民的朋友”而受到各方面的尊敬与欢迎。
9月7日上午,尼克松一行20多辆车驶进秦俑馆。尽管尼克松的这次来访远没有早些时候正在总统任上的里根总统那样气派和威风,但场面布置和各方人士的热情却毫不逊色。此前秦俑馆与有关方面考虑到尼克松本人的特殊性,在诸多方面都做了周密的部署,但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尼克松的轿车一进入馆前的广场,就被中国闻知的游客围住,使他无法走出车门。负责警卫的公安人员和武警官兵迅速挤进人群,将车门拉开,尼克松才得以走了出来。
“总统好!”有人在人群中高呼起来,尼克松愣了一下,没有听懂对方的语言,但他从人们透出的热烈、激动、敬慕的眼神中,立刻意识到这是中国人对自己的亲切问候。他原本有些严肃的面庞立即布满了笑容,潇洒地举起右手挥动着,喊出了同样令多数中国游客听不懂的问候:“Ladiesand gentlemen!”(各位女士、先生们好!)
兵马俑博物馆前观众欢迎尼克松的场面(杨异同摄并提供)
人群越来越靠近尼克松,机警的公安人员和武警战士迅速排成人墙,堵住人群,给尼克松闪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尼克松挥动手臂,在工作人员的护送下来到接待室。
“非常抱歉,刚才的秩序有些混乱,请总统先生谅解。因为您曾经为中美建交作出过巨大贡献,中国人民一直对您十分尊敬和感激,在中国,就是普通的百姓也熟悉总统先生的大名并怀有深深的敬爱之情。”中方陪同人员向尼克松做着解释,以免引起误会。
尼克松显然被刚才的场面和陪同人员的解释所感动,他稍微抬起右手,微笑中透着真诚地说道:“对中国人民的友好情谊我表示深深的感谢,请代我向广场的人民问候。”
尼克松预定在接待室的时间一闪即过,由保卫人员护送,走进一号兵马俑展厅。
面对整齐威武、博大壮观的兵马俑军阵,尼克松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闪亮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坑中的一切。突然,他转向身边专门为他讲解的马青云问道:“美国有哪些总统来看过兵马俑?”
“第一位是副总统蒙代尔,时间是1979年8月;第二位是总统卡特,时间是1981年8月;第三位是里根总统,时间是1984年4月;您是第四位光临秦俑馆的总统。”马青云流利地回答。
1972年2月,尼克松夫妇(左)与国务卿威廉·罗杰斯在长城
尼克松轻轻点头:“这的确是个神秘而又吸引人的地方啊!”他的声音很小,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脚步很轻很慢,似乎怕惊动这支地下伏兵而杀将上来,使自己遭到不测。他的面庞没有笑容,神态严肃而沉重,内心分明被这威严的军阵气势所震撼。
“十几年前,我来到北京,当我第一次登上八达岭长城的时候,我就曾说过那是一座伟大的建筑,人类文明的奇迹,地球的标志。今天见到了秦代兵马俑军阵,它给我的感受和长城是一样的。”尼克松仍在自言自语,声音小得难以令人听清。
其实,他对登长城的感受只是说出了表面的一部分,而潜藏在背后的含义则是:“美利坚合众国面对的是一个世界历史上最有潜力的对手,因此必须作出一切努力同中国搞好关系。”
透过尼克松那双深沉、凝重和略带惊觉的眼神可以窥测到,面前的兵马俑军阵给他的震撼要比长城给予他的感受更为沉重和丰富。
按有关方面的规定,尼克松的参观程序,一切按此前接待里根总统的规格和方式进行,只是由于游客不断地向这位美国前总统高声问候,接待人员不得不几次停止讲解,尼克松也几次停止观看,40分钟的预定时间悄然流逝。
尼克松来到接待室与博物馆接待人员作最后道别,工作人员递过特制的留言簿,请他签名留言。尼克松满怀激动之情,写出了或许在心中酝酿了几十年的深刻感受: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参观中国的过去,也有机会看到中国的现在,而且意识到未来中国的潜在力量。中国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来一百次也不能对它全面了解。
尼克松谢过博馆工作人员,走出接待室,广场上的游客仍没有散去,他们已在这里待候了四十多分钟。
尼克松又陷于人群的包围圈。广场上的游客越聚越多,形成了人的海洋。尼克松像一只孤独的小船在无际的海洋中颠簸、漂**。
“总统好!”人群又开始高呼起来。
尼克松挥动着右手,紧跟保卫人员前行,寻找自己的轿车。
恰在这时,一个美国旅游团来到秦俑馆广场,几十名男女游客见到尼克松,也向人群挤去,尼克松面前又出现了令他熟悉而亲切的乡音:“President Mr. Nixon!”(尼克松总统好!)
尼克松被保卫人员簇拥进轿车,人群潮水样拥堵在车的周围,车已无法开动。黑头发、黄皮肤,白皮肤、黄头发,不同的种族发出了相同的声音:
“President Mr. Nixon!”(尼克松总统好!)
保卫人员不停地驱赶推动人群,轿车缓缓启动,尼克松此时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突然推开车门,悠地钻出半个身子向人群招手致意。此时的他清楚地看到,在欢呼的人群中有人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深受感染的尼克松终于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眼窝渐渐发热、发红。他猛地钻进车中,关上车门,仰躺在后背上,想尽力掩饰那双湿润的眼睛,但泪水还是悄悄地涌了出来。
1972年,当尼克松总统和毛泽东主席进行了历史性的握手后,在返回美国的专机里,尼克松曾为飞机着陆华盛顿之后,美国两党和公众对自己的访华行动所采取的态度而烦躁得脸色发青,差点昏倒在座舱内……
但是,具有长远政治眼光和超人智慧的尼克松总统的得力助手基辛格博士,曾说了这样一句话:“未来将比现在更公正地对您此行作出评价。”
历史证实了基辛格当年的论断。随着时间的流逝,尼克松为世界和平所作出的努力和贡献,已被后人重新认识。
尼克松在中国秦俑馆的一幕,便是对这位历史伟人功绩的生动而形象的评述。
当然,秦俑博物馆之行,使尼克松对中国这个神秘的地方多了一层了解的同时,也使他的政治眼光和外交智慧得到了飞跃式的提升,并能够更加熟练地运用孙子兵法分析风云变幻的世界形势。他在自己撰写的著作《真正的战争》中,一方面引用《孙子兵法》中的“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和“兵贵胜,不贵久”等警言,以此来检讨美国在越南发动的旷日持久而难以取胜的战争;另一方面,他主张在激烈动**的国际竞争中,更要运用《孙子兵法》所说的“以正合,以奇胜”的策略。尼克松对此的解释是:“正”即平常的、直接的力量;“奇”乃异常的、间接的力量。“正”与“奇”两者应互相补充,相得益彰,同时运用“正”与“奇”两者乃是“制胜之道”。其具体实施方案是,“以正合”,就是用美国的军事力量去对付苏联的军事力量,这是必不可少的第一步,而下一步“以奇胜”,则是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微妙、更需要下功夫和费时日的步骤”。尼克松在后来的另一部著作《不战而胜》中,更是大量运用《孙子兵法》的战略思想分析和展望国际形势,论述如何以巧妙的策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令世人所看到的一个事实是,自越战之后美国在对外用兵策略中,基本遵循了这条原则,除非万不得已,才采取《孙子兵法》所谓“攻城为下”的策略,动用大兵与重装武器攻坚夺垒,开始真刀真枪地争夺搏杀。即便如此,在具体的战术中,仍没有忘记“正”与“奇”的巧妙配合,轻而取胜的海湾战争、轰炸南联盟、摧毁塔利班人渣集团、活捉臭狗屎一样的恶棍霸主萨达姆等等,便是活生生的事例与历史明证。
1972年2月,尼克松(左)与基辛格在飞回美国途中空军一号机舱内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