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园内夺宝大战

程学华来到秦俑博物馆馆长杨正卿的办公室,将手帕在桌上铺开,脸上挂着绯红的神色:“杨馆长,你看这是什么?”

“发现什么了?”杨正卿从对方的眼神中已感到陵园将有重大的考古发现。

“不得了了,陵园里发现了铜车马。”程学华用有些颤抖的手指着桌上的金泡、银泡和金丝灯笼穗说:“从一号俑坑发掘的陶马、木车遗迹看,这些东西就是马头上的装饰,如果发掘出来,一定能震惊世界……”

杨正卿望着面前金光灿烂的器物和程学华激动的面庞,眼睛随之明亮起来,惊喜中他仍不放心地问道:“你能肯定是铜车马?”

“完全可以肯定。除了铜车马,别的陪葬品不会有这些器物。”程学华严肃而认真地回答。

为确切地证实铜车马的存在,杨正卿又找来袁仲一等几位考古队员进行辨别,结论完全同程学华所推断的一样。杨正卿立即将情况上报,同时又让程学华回陵园进一步钻探。

1980年10月15日,国家文物局局长任质斌在陕西省委领导人和省文物局局长杨达的陪同下,来秦俑博物馆视察工作。杨正卿让程学华将发现铜车马的情况向任质斌局长做了汇报。

“根据是什么?”任质斌兴奋中提出疑问。

程学华指着出土器物一一分析。这时除金泡、银泡和金丝灯笼穗,经过钻探又发现了饰有花纹的铜片。

“如果真的是铜车马,我们将会再一次震惊世界。”任质斌说着,当即作出了“先挖探沟,弄清虚实”的决定。

11月3日,考古学家袁仲一和程学华根据钻探的情况,做了周密的计算。在铜车马的覆盖土层上划出一个长方形图路(即第一过洞),钻探小分队队员依照图路下挖,开工第一天就深入地下50厘米。

11月19日,当考古人员挖至地表下2.4米深的时候,发现了一块完整的秦砖。再往下挖,发现了棚木朽迹和下面的木椁。这些棚木和木椁在黄土的重压和泥水的浸蚀下,全部腐朽塌陷,考古人员只好按发掘程序一层层、一点点,认真细致地清理。12月3日,就在离开工刚好一个月之时,当清理至5米多深的时候,在五花土中发现了青铜残片。此时,无论是在场的考古学家还是参与发掘的考古学员,精神为之大振,一鼓作气向下清理。大家一铲铲剥去杂土,铜车的车盖渐渐显露出来。紧接着,铜马的马头露了出来,铜俑露了出来,最后,2乘金光灿灿、五光十色的大型彩绘铜车,以及8匹铜马、2个铜御手在7.8米深的地下显露出来。尽管经过了两千多年埋藏的漫长岁月,铜车马被上面的覆土压塌变形,但整套车马披挂俱全,银质饰品色泽光溜,金质器物闪闪发光。眼前的一切,充分证实了程学华的推断,铜车马将由此以它那精美绝伦的稀世身价和神奇风采,跨过漫长的岁月之河,向后世人类一展它的雄姿。

程学华(左)与考古人员王玉清在清理被压碎的铜马

出土的马笼头

12月4日,根据陕西省文物局的指示,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领导小组成员张宁鑫和考古队修复人员吴永琪携带铜车马出土的照片,乘飞机抵达北京,火速赶往国家文物局汇报。

正在办公室召开党组会议的国家文物局局长任质斌被悄悄地叫了出来,走进接待室。

“根据您的指示,我们已在铜车马四周挖了探沟。2乘铜车、8匹铜马和2个铜人已完全暴露出来,请局长过目……”张宁鑫将照片递给任质斌。

任质斌一看,挥手猛地拍了一下茶几,脱口而出:“太好了,这么伟大和珍贵的文物,怎么能不让世界震惊,你们的工作做得不错……”说着,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拿着照片走进会议室。

惊叹、赞誉、议论……会议在这一重大考古发现的新消息冲击下无法进行下去,任质斌让张宁鑫、吴永琪速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找夏鼐所长汇报,同时指派国家文物局副局长孙轶清立即乘飞机赶往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处理一切具体事宜。

当张宁鑫、吴永琪兴冲冲地来到中科院考古所夏鼐的办公室汇报了铜车马出土的情况后,意想不到的是,夏鼐不但没有喜悦之情,反而面带愠色质问道:“谁叫你们在陵上乱挖的?挖坏了谁负责?”

冷水浇头,张、吴两人怔愣了半天后,吴永琪解释道:“我们钻探人员发现有异常情况,任局长在秦俑馆视察工作时,我们向他做了汇报,他指示挖条探沟,后来发现了铜车马……”夏鼐听后似乎仍余怒未消,说:“以后没有批准,不许在陵上乱挖。”

张宁鑫对夏鼐的话点头称是,并谈及国家文物局孙轶清副局长将赶赴秦俑馆指导工作,同时邀请夏鼐一道前往,夏鼐说:“孙局长去了就行了,我这里有事就不去了。”事已至此,张、吴两人只好悻悻告退。待他们在北京向有关部门汇报完情况返回秦俑馆时,秦始皇陵园的情况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就在铜车马刚露出土层的当天,消息已在当地群众中风传开来。先是“秦陵挖出了和真马真车一样大小的铜车马”,再是“秦陵挖出了金马金车”,最后变成“秦陵挖出了活马真车”。

消息越传越神,越传越远,很快在临潼和西安市流传起来。当地的农民,西安、临潼的干部、职工、市民,还有不少正在当地旅游的外国人,纷纷赶到秦始皇陵园欲一睹这“活马真车”的风采,陵园内外到处**动着参观者的身影。

面对这意想不到的局势,为保证文物的安全,根据省文物局的指示,袁仲一和程学华在铜车马坑边用干草搭起一座棚子,日夜守护,以防不测。

铜车马出土的位置,正在附近农村社员的麦地中,这些社员眼看着人流源源不断涌来成大军压境之势,青色的麦苗被踩成泥土,便急中生智,立即找来绳子、木桩等,将铜车马坑包围起来,并在参观铜车马的必经之路设卡堵截,找些废纸胡乱剪成长条设卡兜售,凡进铜车马坑参观者,需先买票才能进入。票价不贵也不贱,按秦俑馆票价一半销售。远道而来的人参观心切,不顾这卖票者是公是私,是合理还是非法,纷纷掏钱买票,冲进卡内直达铜车马坑边。整个铜车马坑四周已被当地社员控制,所有秦俑馆和考古队工作人员要进入铜车马坑工作,也必须和外地群众一样过卡买票。陕西省文物局几位领导因未遵守规矩,闯进卡内,被当地社员连推带拉轰出卡外,领导者威风扫地,只能抓耳挠腮远望土坑兴叹。

铜车马出土位置示意图

面对这混乱紧张的局势,秦俑博物馆派张宁鑫和当地驻军联系,要求部队派兵守护。为确保文物安全,当地驻军调拨一个排的兵力进驻秦始皇陵园。当地社员一看自己的财源之地被解放军占领,毫不退让,大有与阵地共存亡的气势。解放军自感此次行动是为国效劳,自然是据理力争,大踏步前进。

为争夺守护权,一场军民纠纷在所难免。最后的结果是解放军数人受伤,其中一名战士被急送医院抢救才保住性命。一年后,他带着一张三等甲级残废证退伍还乡。

解放军官兵眼看无法继续守护,只得退却,重新把控制权让给当地农民。面对这剑拔弩张的局势,秦俑馆无计可施,不得不派人向临潼县委、县政府求救,希望能够得到支持。然而,临潼县没有站到秦俑博物馆一边,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对这场纷争作出裁决:“秦始皇陵园是临潼县管辖的范围,并没有划给秦俑博物馆。在陵园里挖出东西自然归临潼县保管,秦俑馆应知趣地自动退出。”

事情已经挑明,局势急转直下。随着时间的推移,问题的焦点已不再是谁守护的事情,而是这铜车马应该归哪家所有的矛盾纷争,整个事情已变得非同寻常起来。

为争取主动,秦俑馆向陕西省主管部门求援,但陕西省文物局也毫无办法,只好再打电话向国家文物局求援。此时国家文物局副局长孙轶清已从秦陵发掘工地返回北京,并和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副所长王廷芳一起,将秦陵发现铜车马和面临的归属权问题,匆拟报告,向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做了汇报。在中央的批示没有下达之前矛盾自然无法解决,秦始皇陵园每天仍有四五千人来回**动,社员设卡、售票依旧,只是秦俑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越来越难以接近铜车马。只有袁仲一和程学华仍坚守阵地不放,守在车马坑边的小草棚里日夜监护。

临潼县在等待中央的批示。

秦俑博物馆在等待中央的批示。

双方在经过几个昼夜痛苦的等待之后,中央宣传部向陕西省委发出了急电:

秦陵出土铜车马,运至秦俑博物馆进行清理、修复和展出。

电报很快转至临潼县委和秦俑博物馆,秦俑馆立即派人持电报赶往临潼县委和县政府协商。面对电文,临潼县委书记不再争辩,说了句:“按中央的指示办,交。”

一锤定音,秦俑博物馆和考古队如释重负,悬着的心砰然落地。

铜车马深在地面7米以下,况且已被土层压碎,仅一乘铜车就破碎成一千五百余块,按考古人员的计算,光清理一个马头就需要半年时间。如何将铜车马安全、完整、尽快地运往博物馆,成为一个重大而首要的难题。

复杂的现状,使秦俑馆每个人都知道,不能再有丝毫的耽误。必须打破常规,另辟蹊径。秦俑坑考古队负责修复的副队长柴忠言建议:采取整体提取的方案,即在铜车马底部铺上一块大钢板,四周用土板钉成一个大盒子,顶部用木板封盖,这样,铜车马就从整体上被加固封闭起来。因为是一个整体,用吊车吊装就成为不算困难的事情。吊出后,可运至室内慢慢清理修复。这一方案不仅可以尽快将铜车马一次性提取,而且最关键的是可以防止铜车马等文物在发掘工地夜长梦多,遭遇意想不到的险失。

方案一经通过,接下来就是付诸行动。为了确保地下文物不松裂、不移位,一次性提取吊运成功,柴忠言决定先做模拟试验。于是,柴忠言、吴永琪买来钢板,到附近的鼓风机厂、缝纫机厂加工成大簸箕,又用4立方米木材做成4个大箱子,然后拉着这些工具,带领邢天堂、杨省民等十余名考古训练班学员,来到秦始皇陵东侧的上焦村,选择了一处低凹的土坑进行试验。经过十余天的努力,终于获得了重要的数据和经验。省文物局在听取了汇报后,决定由秦俑博物馆领导成员、早年曾任解放军某团参谋长的张宁鑫担任现场总指挥,全权负责铜车马的提取工作。

起吊铜车马现场

12月19日,铜车马的提取工作正式开始。

当汽车拉着硕大的钢板簸箕驶入工地时,同样受到了设卡农民的阻拦。具体负责迁移工作的张宁鑫拿出中央发来的电报,示意农民放行。

“我们不认中央的电报,只认麦子,把麦子压坏,我们吃什么?”农民的口气依然强硬,汽车无法越过关卡进入工地。

急红了眼的张宁鑫一咬牙,当即决定:“所有压坏的麦子都由秦俑馆赔偿。”

“赔偿多少?”农民开始放缓口气,讨起价钱。

“产量的两倍。”张宁鑫回答。

“不行,进一次300元,少一个子也甭想过去。”农民毫不退让,提出了惊人的价格。

“就这样定了,进一次300元。”张宁鑫果断而坚决地当场拍板。

“拿现款来。”农民望着张宁鑫涨红的脸庞,伸出了粘满泥土的手。

张宁鑫摸摸衣兜,掏出一个笔记本:“现款我没有带,但可以写条子,你们凭条子到秦俑馆领钱怎么样?”

“写吧。”农民放下手,大瞪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位黑大个儿的动作。

按群众要求,汽车进一次工地由秦俑馆付300元现金。

张宁鑫

1981年12月19日

纸条从笔记本上撕下,递到农民手中。汽车冒着蓝烟,穿越防线,驶向铜车马坑。随着张宁鑫手中条子的不断书写“付300元现金”,汽车、吊车一次次驶入工地而畅通无阻。

一次准备就绪。铜车马的四周挖出了几条深达10米的宽沟,以4立方米木板的代价,将铜车马连同1米厚的土层包裹起来,成为4个大型木箱。钢板簸箕用吊车放入坑中,簸箕口对着铜车马,板台架设千斤顶,逼使簸箕向铜车马的底层慢慢推进,以使整个木箱进入簸箕。为了确保起吊的成功与安全,张宁鑫又派人向附近驻军请求援助,部队当即派来官兵守卫,同时派出吊车、汽车全力协助起吊。12月28日,吊车开始起吊,4个木箱裹挟着铜车、铜马完整地进入汽车拖斗,在一片欢呼声中,汽车冒着浓烟,轰鸣着驶往秦俑馆。至此,历时五十余天的铜车马发掘提取工作总算画上了句号。

4天后,张宁鑫来到当地农村,找农民商量赔偿事宜。

“我已经写了条子,你们看怎么赔偿,是不是按条子写的办?”张宁鑫问。

“秦俑馆哪来那么多钱,赔偿的事就不要提了。”憨厚朴实的农民回答着,递过一碗热茶。

张宁鑫望着农民们那黑瘦的脸颊和一双双粗糙的手,想起这些天发生的一串串故事,心中滚过一阵热浪,似乎这时他才真正认识了这些普通农民的内心世界。临走的时候,张宁鑫真诚地对那黑瘦脸颊的农民说:“不能让你们吃亏。我回去和馆领导研究一下,就按五倍的粮食价格赔偿这次造成的损失吧。”

一个月后,秦俑馆按张宁鑫提出的要求,向农民兑现了经济赔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