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临江踏月

依旧难忘,那段**漾在重庆古城临江的日子。

临行前我得知,与吉林的临江县不同,临江古城如今的名字,叫忠县。它坐落于重庆市中部,依山傍水,以三峡奇景与甜美的柑橘而闻名于世。我还是愿意称忠县为临江——至少这契合年代久远的传闻,而它,也曾幸运地有过这样一个静若处子的名字。历史上有许多人与临江关联。勇将严颜、诗人白居易、贤相李贽……无论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地人,还是迁谪途中的匆匆过客,都不约而同地,给了临江小城一份特殊的古朴厚重。

但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探访千年前的甘宁将军。“甘宁字兴霸,巴郡临江人也。”踏上魂牵梦绕的那方土地时,我的心悄悄颤了一下。眼前的这一方天地,真的是临江吗?真的是那个叱咤风云的甘宁将军的故土吗?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沧海桑田,今天的临江可拥有同千年前一样的厚重与温柔?

诚然,这些我都不知道,但至少我来了。我走过的土地,千年前也曾被他踏在脚下;我看过的江水赏过的月,千年前也曾内化在他的血液里。我在和历史一同旅行。

一场小雨来得恰到好处。临江位于四川盆地的东部边缘,雨水是常见的。但我却觉得这场雨比我多年来经历的任何一场都富有意蕴。我撑伞游览了石宝寨和白公祠,矗立的石柱被岁月雕琢出斑驳的痕迹,木制的飞檐斗拱之间隐隐望见长江的影子。诗中画中,亦真亦幻;山水相称,江天一色。

临江是一座历史久远的古城,美景风光自然是少不了的。

可是,我一直要找的那个人,他在哪里?

我得知,甘宁的长眠之地是湖北富池——也是他在夷陵之战中为国殒身的地方。我很诧异。古人去世后还葬本乡应是理所当然,但我在临江城里却不曾见过与甘宁有关的任何景观。我心里忽然涌起几分失落。我之所以不远万里从运河之都来到临江,就是为了追寻这个逍遥一生的将军的足记。我是来这里做客的,可当我脱下风尘仆仆的客袍时,我竟找不到自己要拜访的那个人。自从我来到这里,所有关于甘宁的故事都是道听途说,真实性也无从考究。但临江又的确是他的故土啊,难道时光真就这么绝情,非要把当年的痕迹冲刷得一干二净吗?

不仅如此,临江人竟也不记得这方土地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我愕然,临行前充盈心房的好心情被一扫而空。江上锦帆、谈笑自若、百骑劫营,这些故事是耳熟能详的,却没有人知道它们的主角就是自己的同乡。从历史里走来的人,后世的悲剧,也不过如此吧。

这些日子里,我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喜好读书,是个知识人。那天闲暇时候跟他聊天,忽然就想问问他,知道忠县有过一个名叫甘宁的将军否?

他点头,说,当然。

许多人都把他忘了,我说。

他没作声。随后叹气,我不知道忠县历史上究竟有过几个甘宁。

换句话讲,我不知道忠县历史上曾有多少像甘宁一样青史留名的人物,如今已经被时光冲刷得面目全非。

我一愣,岁月的沧桑感狂风一般席卷而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甘宁是个渺小的人物,但他背后立着的,却是整栋古文化的大楼。古文化是祖先留下的精神财富,本不是身外之物,而应该烙印在每个人的骨髓里,化作一种性格。正是由于地域古文化的多样性,我们才拥有历史的厚重,与记忆的炫彩斑斓。

我禁不住有些悲哀,不为自己空欢喜一场,而为甘宁,更为许许多多正在消失的边缘挣扎着的记忆。

后来我听说,重庆万州有个小镇,名字也叫甘宁。小镇的人们或许不知道甘宁的故事,但甘宁的名字却以这种方式流传下来,这是古文化不幸中的万幸。

那晚,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我在临江小城的月夜踽踽独行。临江的月夜,比想象中的要美——虽然不是海岸,却比任何一条海岸都令我心驰神往。有人说,江是浓缩了的海,江水能在方寸之地勾勒出海的模样。微风轻拂,仲夏的临江安静地睡着。天幕森蓝,星子在天空,长江在身旁,像个酒保似的,一座一座擦着他的岩崖。我拾起一块卵石,拂净上面的沙砾,霎时间,往事飞鸟一般撞上心头。

我面向广袤的江面。江风裹着缥缈的渔歌,从千百里外烟波浩渺的地方出发,迎面扑来。

我抬头望向天空,一只乌鸦带着那年悲伤的记忆,在月旁静静盘旋。我想起夷陵城外的那棵参天古树,想起那个世人口传的“神鸦显圣”的伤感故事,想起楚地富池庙会与吴王庙的遥相呼应。临江,月夜,江水,寒鸦,掺杂着一种隐约缥缈的关系,串连起一个江左浪子的传奇。

同许多历史上有名的人物一样,甘宁也被文学艺术与地域风俗神化了。然而,另一方面,历史在厚待他的同时,也亏待了他。生而不曾为明主重用,死而未尝有子嗣封侯,这是为人臣者莫大的悲哀。更何况,今人对于他的故事,与那些乱世里的起起伏伏,仍旧选择了遗忘。

我知道,甘宁是只属于临江的记忆,也是临江古城独一无二的神话。不必追究古人的功过,因为在时间大浪的淘洗下,所有的失败与错误都会渐渐淹没,而留下的,只有真正的金子。临江因甘宁而与众不同,这一点微乎其微的差别,却将这座巴蜀小城,带上了一个乱世的舞台。

那晚我回到旅馆,胸腔中波澜起伏,临江月夜的景象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忘记,也解释不清什么叫做铭记,但是我知道,忘记和铭记只有一字之差,想要做到,都很容易。

从那个风起云涌的乱世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千八百余年了。我不知道在这些年里,那个名叫甘宁的恣肆将军是否也曾为临江古城增添些许别样的风采,但我心中愿景如是。忽然间又觉得几分悲哀。一个青史留名的将军,若是连他自己的家乡都把他淡忘了的话,倒不如历史上本就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为好。

我嘲笑自己漫无边际的遐想,但又的的确确,自从踏上临江土地的一刹那,便已经深深进入甘宁将军的逍遥世界。晚风从半开的窗户中踅进来,微微的凉爽。

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想要对耳边呼啸掠过的风儿轻声细语,它像许多年前一样凛冽而温柔。

月色融融,临江古城静若处子般地静静沉眠。古人曾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月涌大江流的时分,恍若今昔已然融于一体,平行时空彼此接轨,身边人或许便来自许多年前。

再也抑制不住澎湃的心潮,我提笔在纸上写下一首七言格律:

临江故城传奇客,铁马冰河坚城摧。

百翎直贯曹家寨,一骑横立江东桅。

银铃轻骑逝水尽,锦衣白羽踏阵归。

而今再过夷陵地,金戈玄夜乌鹊悲。

黄尘四起,烽火硝烟的古战场埋葬在我脚下的土地;笔尖落处,注定又是许多年的铁马冰河。

这也便是写作《锦帆》一书的缘由吧。我想,我应当是个性情中人,一旦沉迷于某个人物便会难以自拔。说实话,我甚至不知道我当初开始细读甘宁的原因,而仅仅在一年前,他的名字之于我还显得陌生而不可接近。

或许这就是缘分吧,就像书中甘宁与苏飞、沙摩莉亦或是金龙、凌统的缘分一样。有些人是今生注定要遇见的,而且一旦遇见了,羁绊便会就此而始,这一生一世,都再也无法忘却。

记得我曾经写过一句话:“我只是不敢相信他就是我的命运之人。”

这话写得很短促,也很捉摸不清。在《锦帆》一书中,贯穿全文的就是“命运”二字。命运这个东西,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但是从踏入乱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的东西,却不问生死,都会成为永恒。

梦里山河依旧,依稀见他风尘仆仆地踏马而来;他的身后,白雪皑皑,城门大开。

有首歌这样写道:“英雄的眼泪,只能落心中;荣耀和感动,留在戎马一生。”诚然,前半生**不羁,后半生浴血沙场,完成由水贼恶霸到开国将军的华丽转身,甘宁诠释了乱世中属于男儿的一个侠客梦。

我不会忘记那些来自乱世中的他们,因为真正的金子,拥有猛浪洗涤不去的金色;正如最美时光时邂逅的他们,在我的记忆里,再也无法褪色。

江风把历史的书卷翻开,又轻轻合上。“文明总是起源于河畔,传承往往从大江开始。”《渝政笔谈》中如是说道。晚风拂过,我的眼前依旧是明月与大江。翌日夜晚,我把手中的卵石丢进长江,它在我的心房里激起了千万道波痕。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临江踏月,找的便是那一段风云变幻的往事,寻的便是那一份怀古惜今的情怀。

一个地方,终归是因为有了故事而显得万分美丽。

而一段故事,终归是因为有一个可爱的人儿才显得充满灵性。

许多支离破碎的历史片段,沉沦在历史浩瀚海洋的角角落落。路过的时候,偶尔撷来一片观摩赏析,或是丢弃原地,或是如获至宝,便一由旅者了。

忘记与铭记,有时只在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