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话 措手不及

“甘将军!”

旁边一位将军见状立即翻身下马,将甘宁前身扶起,手忙脚乱地掐了一阵儿人中,又过了很长时间才见他慢慢苏醒过来。

“苏……苏小四……他、他怎么也死了……”却听见他半眯缝着眼睛,嘴里含糊不清地叨念着,一只胳膊晃悠悠地支撑着地面,身子将倒未倒的虚弱模样令人揪心。

苏小四?

扶着他的将军一愣神。却见甘宁忽然剧烈地一通咳嗽,两鬓的几绺头发从头盔里垂下来,被汗水濡湿在脖颈间;俊朗的脸因血液直冲而变得通红。看他咳嗽的费力样子,真担心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吐出血来。

好在他没有,只是闭上眼睛静静喘息了一会儿,旋即便见他双手抱住脑袋,一副很痛苦的样子,低声沙哑着嗓子喃喃:“早知道,方才就给该折返回去截住大都督……”末了又忽然攥紧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拳狠狠地砸在地上:“怪我、怪我啊。”

地上全是沙土和碎石,被他这么狠狠一撞,有细小的沙砾嵌进他的皮肤,很快手指关节处就红起来,隐隐看见细密的血珠。

晚风比方才小了一些,掠过耳边时的声响也微弱了不少。夜色还很浓郁,巨兽一般张牙舞爪地席卷上天空。不远处麦城的火光也渐渐褪去了,只剩下零零星星几点火花,还在虽然在夜里却依旧能辨识清楚的滚滚浓烟中绽放。

甘宁下意识地抬头望望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浓云已经褪散尽了,只余下薄薄的一两片,还如同轻纱一般在夜空中氤氲盘旋。月和星子都现出身影,星子稀疏,但凡是能看见的都出奇明亮;月的形状处于弦乐和半满之间,又恰好泊在一片薄云中,朦朦胧胧的光辉似乎触手可及。

屈指数来,这已经不知是甘宁第多少次举头望月了。

先前凝视月亮的时候往往是在自己的府邸院落,亦或是水贼船上。望月是自打他小时候就在心底里种下的情节,那时候他无忧无虑,跟着金龙在水贼船上爬上翻下、恣意妄为。金龙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月独酌——本以为那些兄弟和孩子们都睡了,却被甘宁全都看在眼里。后来甘宁做了水贼头子之后,竟然也有这般情节,而且这一辈子走到现在,都不曾改变。

只是现在,身边的人已经四散而去。

金龙为了他丢了性命,沙摩莉没有跟着他顺江而下,先前的那八百个水贼兄弟,如今只剩下几十个人,全部跟着吕蒙前去截杀关羽,不知道现在还有几个人活着。

更令他心痛的事,那个一直在他身边,两次对他有大恩大德的苏飞,竟然会在他错误判断的一刹那,命归九泉。

甘宁忽然觉得很悲伤——悲伤的感觉发自内心,来势凶猛,不可阻挡。重新骑上战马准备原路返回的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站在向两侧延伸无际的江岸,浩渺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无尽的空洞与孤独呼啦啦地涌上心头。眼前是汹涌的江潮,一浪接着一浪,如同海水一般,泛着白沫宛如千万匹毛色雪白的骏马一样奔涌而来。他一个人静默地站在江边,眼看着腾跃一人高的江潮向他奔来,也不躲避,任它拍打上身边的岩石,激起的水花哗啦啦散落在他身上,紧贴皮肤氤氲起星星点点的冰凉。

他鼻尖一酸,就觉得眼眶突然潮湿了。渐渐地,眼前的景象被泪水朦胧成一片亦真亦幻的光影,残余的火光化作一片片红色橙色的光斑,随着泪水在眼眶中的晃动而颤抖摇曳。

但甘宁最终还是忍住了泪水,哪怕胸中的悲伤再猛烈再凶猛,都被他硬生生地忍住了。他睁着眼睛,尽可能地睁大,让风吹过脸庞时顺带着将泪水吹干。也就在那一瞬间,甘宁忽然觉得方才脑海里闪现的江潮景象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整个天地都在一刹那被蒙上了一层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灰色。由于天性乐观,甘宁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被无尽的灰色吞噬的感觉,如今忽然被丢弃在一片寻不到光亮的空间中,只觉得浑身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人都说,刀剑无情,可是刀剑也抵不过岁月沧桑。

这真是,一派胡言。

岁月诚然可以彻头彻尾地改变一个人,从外貌,到内心深处的思想构造,都可以用时光将之缓缓打磨。但无论如何,至少那人还活着,灵魂变了,躯壳起码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但是这可恶的刀剑呢,它改变不了内心,却能夺走人的性命。而失去了性命,便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纵使他还有那颗心,又能怎么样呢。

甘宁想着想着,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虽是轻轻一声,但在除了马蹄声和脚步声的深夜里,却听得清晰,令人霎时间毛骨悚然。

可笑。

可笑至极。

甘宁回想起那些泊在临江城里的往事。那时候他还年少,听见沙摩莉对他讲出了“顺江而下”这个词。在生病的时候偶然得知了金龙在京城发生的故事。也就从那一刻起甘宁知道,金龙的入世之梦只是被他尘封了而已,于是他决定亲自帮他实现闯**乱世的梦想。后来游子离乡,他带着这个梦想一路奔波,但是往往事不遂愿,直到后来他到了江东。

而今自己已经年近不惑。可笑的是,原来自己当初苦苦追求的东西,到头来带给他的竟然是一次又一次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

果真是这样,那么自己游**在这乱世,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甘宁摇摇头,转念一想,又自我宽慰道,罢了罢了,总会有人猝然离去,难过就是难过,但心不能死。

他忽然觉得这句话很熟悉,似乎在记忆深处,自己曾经对哪个人说过一样。但他又诚然是记不得了,只得作罢。大脑因为心中郁积的悲伤而隐隐作痛,头部像是要炸裂一样。

那晚甘宁没有拐回去再寻吕蒙,而是直接引兵回了西陵。期间有人问他为何这样做,他的回答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他说,有吕蒙在便是足够,不怕没人给苏飞收尸。再说了,既然苏飞是为杀关羽而死的,那么他死也死得英雄。

说实在的,甘宁本来不想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那么深。

当年金龙死了,他哭了一阵儿后就忍住了;周瑜猝然离去后,他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凌统的死讯传到耳朵里时,他虽然悲痛欲绝,但是依然还能自我疗伤。而这一次,他怕是又要逼迫着自己走原来的老路了。

甘宁隐隐觉得,这样下去总不是法子。他是个孤胆英雄,不到伤心至极不会在别人面前展现出怯弱的一面。但如果总是这样趁着夜深人静时默默舔伤,迟早有一天,他会再也支撑不住。有时候甘宁也会笑话自己,口口声声说着“难过就是难过,该哭就哭该笑就笑”,到头来就连他自己也做不到。

西陵的府邸院落,第一次显得那么空旷。

甘宁向院落中央的一方石凳石桌迈出几步,恍惚间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那笑声银铃一般,回**在院落里,久久不散。

“苏……小四?”

如今再叫起这个绰号来,却是一半开怀一半眼泪。

甘宁怔怔地在石桌旁坐下。天空中的月亮又满盈了些许,黄澄澄的光泽和微暖的晚风混杂在一起,说不出的澄澈灵动。甘宁忽然想回府邸里取些酒来,想往常那样对月独酌,可是无论如何都迈不动步子。总觉得心里一角空****的,像一个天平,本来是恰好平衡的,如今一边突然缺失了一些,便晃悠悠倾倒下去。

“苏飞,你说你也真是,怎么说走就走。”甘宁口中喃喃。

“我不知道今后的路还有多长,但是我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一些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恐惧。”

“我忽然觉得,我有些厌弃这个乱世了。”

“我辛辛苦苦东征西战二十年,到头来命运还给我的就是让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在我眼前离开。”

“所以……”

“所以苏飞,你相信命运吗?”

“越是锋利的刀子,就越容易折断,”甘宁低声念叨着当年他准备出发时苏飞对他说过的话,嘴角忽然又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你这话说对了。话里有话,你可以把这个词诠释到极致,兄弟。当初我还以为你只是告诫我不要太过张扬,谁知你不仅是在告诫我,你是在告诫这普天下所有的人啊。”

兴许我便是那高高悬着的船帆,如果不挂在桅杆上,就只是一块无用的布罢了。

正思忖间,忽然有兵卒急急忙忙朝着这边跑过来。

“什么事?”甘宁一个激灵站起来,顺带着胡乱整理整理有些凌乱的头发。半绾着的金色头发泊在月光里,丝缕发着银白色的光亮。

“主公有令,传甘将军速见。”

甘宁心里吃了一惊,抬头望望漆黑苍茫的夜空:“现在?”

这个时辰往秣陵城赶,即使有千里骏马,只怕赶到的时候也要到明日清晨了。

“是,”那兵卒点点头,“方才接到秣陵的信使。”

甘宁眼珠微微转了转,旋即点头:“成,收拾一番,我这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