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话 首袭皖城

孙晴与陆逊成亲的那天,恰好是顾劭的头七。

婚礼办得草率,丝毫不像在顾家大院里那般隆重奢华。参与的大多是吴侯府里人与吴郡陆氏的族亲,少见普通百姓,更见不到像未做官时的顾劭那样纯净的读书人。

从朱红色青丝曼纱里往外望去,人头攒动的地方,欢声笑语闹成一片。只是那每一句欢笑,都像锐利的刀子一般,一下又一下地剜着她的心脏。

或许这世上,除了顾劭以外,就再没有人能撑得起那一身无瑕的素衣,也没有人能如同他一样,淡然出世,做个幽篁里的儒生,一辈子只对孩童笑语和清风明月心向往之。

由于孙晴年纪尚小,她不晓得“从一而终”四个字究竟代表着什么。只是那天夜晚顾劭对她讲的话,她会一辈子记在心里。

他希望她能爱上陆逊,这是他最大的希冀,却也成了他的遗愿。

而孙晴,默许她叔叔的唯一理由,便是她要为顾劭完成他这份遗愿。也好黄泉路上,遇见那个白衣摇橹人时,不会心怀遗憾。

但无论如何,爱情两个字本来就不能拆开。没有情的爱同没有爱的情一样,这一辈子哪怕锁定了这个被硬生生安在自己心里的人,都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

但至少,陆逊是真心喜欢孙晴。无论如何,无论他与顾劭有过多少恩恩怨怨,亦或是当年那把玩在手里就是没能洒进茶水的鸩毒,他都可以,在一夜之间,忘记一切。

……

“兴霸,我们有多久不曾乘船了?”苏飞站在船头上远眺越来越近的大江北岸,忽然饶有兴趣道。

这天天气不是很好,乌云密布,愣是把日昳变成了黄昏。

江面还算平静,阵阵微波拍打着船身,发出水花飞溅的声响。

甘宁搬了个木凳坐在苏飞身后,懒洋洋地打着盹儿。身上没有穿铠甲,只是松松垮垮地着一件纹理华丽的蜀锦衣裳,脖颈和胸前显露出古铜色的皮肤。

很久没动静。苏飞奇怪地回头去看,旋即故作嗔怒道:“你倒还真有本事,大战将即还有闲工夫在这犯困呢?”

甘宁微微动了动眼皮,嘴里嘟囔道:“什么大战,不过区区一座城池而已。”

末了把脸往反方向一偏,继续打他的盹。

苏飞无奈,只得不再理会他,心里却暗暗觉得有些好笑。他侧着脸,一边看着越来越近的北岸,一边偷偷瞧着毫不知情的甘宁。忽然间船身蹭上北岸,猛然的一颤让甘宁差点向前跌了跟头。

“苏飞!”他从地上爬起来,方想去找苏飞的麻烦,四周清冷的环境忽然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头,“大叔和主公呢?”

“皖城城下二十里开外的地方安营扎寨,”苏飞笑道,一面指挥着船上的士卒放下缆绳,“还是老样子,我们又拖后腿了。”

甘宁尴尬地挠挠后脑勺,一队人径往江东军主力所在军营而去。

不料一进大营,气氛肃穆得比方才刚刚下船时还要诡异。甘宁愣了愣神,常年征战的经验告诉他,许是态势不好。于是他将马匹交与士卒后,径奔孙权中军帐。

“主公。”

不想在门前撞着孙权,甘宁连忙施礼道。

孙权皮笑肉不笑地向他打了个免礼的手势,旋即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二人一同进了营寨。这许多年来,甘宁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孙权的面容。只是这副愁云凝于眉宇的肃穆神情,令他觉得几分压抑。

“我低估皖城守军的实力了,”孙权叹息道,习惯性地双手背后,白底黑色云纹长袍被微风折起一角,“太守朱光已经派遣人向合淝求救,我询问过营中诸将,大抵希望能建造云梯虹桥等优势器械以等待时机,只是……”

“只是这样耗时费力,万一合淝援军到了,我们就会身处劣势?”甘宁接过话茬试探道。

“诚然,”孙权微微颔首,“子明也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只是我没想到,我军初来乍到就已经惊动了合淝城里的守军,倘若如此,不说是数日之内,就是给我几个月,恐怕也打不下合淝城啊。”

甘宁静默了一阵儿,忽然余光望见营帐外闪过一个人影——只有短短的一瞬间,那人倏忽就消失不见了。

子明?甘宁心里暗暗吃惊,想着你你就到了。

“我们不能在这里长期耗着,”甘宁直言道,“主公亲自督阵,后方空虚,难免会出什么岔子。”

孙权默然地点了点头。

甘宁忽然又向营帐外望了一眼。此番没有看到人影,只有盛夏夹带着热气与湿气的风,呼呼地从外面涌进来。

“大叔。”

“子明!”

从中军帐里出来之后,甘宁直接钻进吕蒙的营帐。

吕蒙端坐在案桌前,望着面前平铺的地图出神,眼皮也没抬一下。

然而此番甘宁并不想开玩笑,直接走到吕蒙面前,一把把桌子上的地图掀起来:“子明,明日一早让我打头阵,拿下皖城。”

“你说什么?”吕蒙吃了一惊,浓密的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

“明日拿下皖城,”甘宁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旋即轻蔑地扫了一眼手中的地图,嘴角扬起微小的弧度,“我倒要看看,是朱光的信使速度快,还是我甘兴霸的大刀速度快。”

吕蒙暗暗吃惊,脸上却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兴霸莫要粗心大意了。倘若合淝的援兵到了,恐怕你性命堪忧。”

“张文远,”甘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前些年取南郡城的时候,我就听闻过他的名姓。那时他连取我江东几座城池,出入我阵如入无人之境——倘若如今幸得一会,岂非天意?”

一阵热浪从身后袭来,吹动他没有完全束起的金色头发,丝缕飞扬。

忽然,甘宁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陡然变了。

“公绩也在寨中么?”

吕蒙点头,就见甘宁的表情从方才不可一世的傲然,渐渐变成带着些许尴尬的扭曲。

“怎么了?”吕蒙蹙了蹙眉,“兴霸若是不介意,我这就去将公绩唤来。”

“无妨无妨,免了吧大叔。”甘宁连忙摆手,当即心里就有些发怵。他退到帐外,用手遮着阳光望了望天空,又侧耳听了听鼓声,旋即长长一叹。

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辰。甘宁心里犯起嘀咕,额角有细小的汗珠沁出来,渐渐凝聚成黄豆大小,顺着脖子滑落到领口。

甘宁说到了,也做到了。

他是如何只穿着薄薄的单衣,无惧无畏地身先士卒;是如何在雨点般的箭矢中巧妙地挥舞铁链,那密布的箭雨竟不能伤着他分毫;是如何第一个冲上城头,一链将朱光打得魂飞魄散;是如何立功而返,从孙权手中接过“折冲将军”的名号——这一切,都被吕蒙看在眼里。

殊不知,甘宁所有的作为、所有的功绩,都是为了履行他当年独步江畔时对他的承诺。

“今后我将不遗余力地,把我对周瑜所有的感激、所有没来得及说出的话,全部还给他——吕蒙,吕子明。”

吕蒙不知道这些,他只是打心底里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甘宁已然变成了另一个人。除了平日里与他说笑时依然喜欢满口称他为“大叔”之外,他与从前的那个他,判若两人。

尤其是在昨天日午,他轻蔑地望了一眼手中的地图后,那刚毅冷峻的眼神,以及嘴角边傲然孑立的笑。

耳边依旧是隆隆战鼓,依旧是阵阵响彻寰宇的号角。整个天地,似乎一瞬间变得格外广阔。而这浩渺的天地间,只剩下他、甘宁,还有晨晖里静默的皖城。

当天正午时分,皖城一战全面告捷。

“大叔,”吕蒙进城时,甘宁绕道吕蒙身后不轻不重地甩了他一马鞭子,俊朗脸上灿灿的笑容像是刚刚从阳光里浸泡过一般,“方才接到消息,张辽带着合淝援军走到半路上,听闻皖城失守,已经全面撤退了。”

吕蒙也跟着他笑了,露齿笑藏在络塞胡须里面,竟有一种完全不属于四处征战的将军的别样温柔。

“只可惜,你没有机会见一见这个张文远,”他故作无奈地微微叹气,旋即忽然眼珠一转,也学着甘宁的机灵样子,“但是无所谓,依我看来,你俩将来的对手戏不会少。”

甘宁是何等的聪慧,当即与吕蒙会心一笑。末了两人肩并肩向城里走去。

“兴霸理应功居前列,”吕蒙笑道,“今夜我替主公大宴诸将,亲自与你把盏可好?”

甘宁嘴角微微一动,旋即把眼珠转到眼角,不动声色地稍稍侧了侧头。

余光里瞥见凌统的身影。红色里衣外面套着黑色铠甲,左侧肩头隐隐有一道伤痕。伤痕处能看到被阳光反射的鲜血——估计是在今晨的攻城战中刚弄伤的。

再看他的面容,他却始终低着头,半张脸都浸在头盔投下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忽然又隐约觉得他神情有些怪异,不知是因为身上伤处疼痛,还是……

甘宁不敢再往下想。

“大叔,不妨今天就不再举办庆功宴了吧,”甘宁故意把声音放大,足够让身后十步之遥的凌统听清楚,“区、区区小胜,何足挂齿。”

“哦?”吕蒙觉得有些诧异,瞪大眼睛瞟了甘宁一眼,“大胜之前,需有小胜以挫敌锐气、激我士气嘛。”

“可是……”甘宁一时语塞,心里暗暗焦急。

再侧头看凌统时,那小家伙一只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依旧看不清面容。

“这时候轮到你害羞了?”吕蒙冷不丁塞过来一句话,完全没发现甘宁已经尴尬到极点的神色,“今夜要你一醉方休!”

结果吕蒙说到了,也做到了。

而且这场庆功宴,是孙权要求他举办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甘宁攻城之功庆贺。

那天夜里的皖城府,人声嘈杂,烛火通明,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一样。凡是跟随孙权到前线来的所有将军,都参与了庆功宴。一时间觥筹交错、众宾畅谈、灯红酒绿,繁盛至极。清澈的酒水与锃亮的青铜酒器倒映着点点烛光,明亮刺目。

吕蒙坐在尊位,甘宁仅次于他。渐渐地人声小了,各位将军都已经入座。甘宁刻意地环顾四周,蓦然发现一人穿着艳丽的大红色剑袖衣袍,一个人坐在角隅里,对月独酌,姿势竟然与当年甘宁在水贼船上望月怀远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凌统。

甘宁心里一紧。

他似乎独立于众人之外,嘈杂声丝毫不入其耳。只是一个人默默坐着,坐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神色平静,深邃的目光投向夜空中的一轮圆月。

有那么一瞬间,甘宁想要走过去亲自为他斟一杯酒,或者至少与他说两句话,但他最终还是没有何等作为。

因为在这个时分,无论对他做什么,都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