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话 不堪回首

“我倒觉得,周都督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苏飞忽然对甘宁说道,“对于刘备的这桩亲事,周都督和主公酝酿已久,不会因为弄假成真便就此放弃。”

此时二人已经回到甘宁的府邸。

按甘宁的话来说,他是要留在这里“回府待罪”,反正无论周瑜怎么惩罚他都无所谓。

换句话说,现在的甘宁,是铁了心要与他脱离干系了。

“我就看他还能耍出哪门子花招,”甘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浊重的“哼”,与此同时右手一拳头“嘭”地捶在桌子上,“不过无论这件事怎么发展,我都不会再插手其中——话说回来,我也没理由插手了,不是吗?”

甘宁说的是“他”,而不是“他们”。

语言里带着冰凉彻骨的轻蔑与嘲讽,与苏飞印象里那个爱说会笑的甘兴霸判若两人。

苏飞只得默许他了。虽然周瑜没有一并革除他的职位,但他心里清楚,无论是自己,还是甘宁手下那支几百人的队伍,只要甘宁不干了,他们即使逆着孙权的命令,赌上自己的性命,也不会再为江东效劳。

这也一直让甘宁引以为豪——从他刚开始做临江的水贼头子至今,总会有人默默纵容他的固执与决绝。

转眼就到了岁末。

还没有从南徐城里真真切切地感受过一回深冬呢。城里的百姓都说,仲冬是个盛大的节日。在这一天,他们三两结对出城祭祖,或是走亲访友,整个城里大小街道好不热闹。

半年以来到也没发生过什么要紧的事情。刘备和孙尚香成婚后,两人就一直居住在江东。久而久之,刘备也对江东的民风民俗渐渐熟稔了。

到底,江东扬州与楚地荆襄,还是两方截然不同的天地。

荆楚蛮荒,本就是蛮夷之族聚居的地方,如果不是打着“兵家必争之地”的幌子,倒也看不出好在哪里。而江东六郡自古以来便被誉为“人间天堂”,物产丰饶、明丰淳朴、风景秀丽,自然流连于此,不问归期。

然而人散漫惯了,自然会被物欲风情销蚀志向。

却也不记得,自己的两位结义兄弟,此时此刻还在荆州城里苦苦等着自己回去的那天。

……

“兴霸,有半年没活动活动筋骨了,你竟然忍得了?”苏飞冲甘宁嘲弄似的笑笑。

甘宁半斜着身子懒懒散散地盘腿坐着,一只手握着一卷书,借着从窗户里透射来的阳光静读。

此时的他倒也基本上褪去了所有属于“将军”的元素,一身普通百姓惯穿的黑色左衽粗布短衣,打着剑袖和绑腿,金黄色的头发一半绾在头顶,用一条青色头巾扎住;另一半随意地垂在后背——前段时间逛街时刚刚修整过的头发,此时的长度只到肩胛骨下缘,被偶尔踅进来的微风一吹,丝缕飞扬。

苏飞曾问过甘宁为什么偏偏选出这副装扮,出乎他意料地,甘宁的回答却是,这样会让他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宾至如归?苏飞发了一会儿懵,但很快就回忆起来,印象里似乎也有一个人穿着这样简朴却不是凛冽气概的衣装,只是腰间少了一把青铜短刀和一个酒葫芦,以及脑袋上少了一顶黑色皂纱帷帽罢了。

是金龙。

也就是在想起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的同一时刻,苏飞总算明白过来,甘宁口中的“宾至如归”到底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江东,之于他,是异国他乡;而作为临江城出门在外却碌碌无为的游子,甘宁之于江东,不过是远道而来的客人罢了。

只是这个客人,既没有找寻到他要拜访的人,也没有找到他的安身之所。这座府邸不过是命运对他的恩赐罢了,至少不让这个曾经为江东建言献策、冲锋陷阵的将军饥寒交迫、困厄街头。

“这一阵子刘备也没什么动静,”苏飞开玩笑地一把夺过甘宁手中的书卷,装模作样地瞥上两眼,又把它随手丢在案桌一角,“莫非他就准备在这里住下?”

“我哪知道,”甘宁白了他一眼,旋即转转眼珠一个激灵,又故意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他若是贪图酒色与美女珍玩,倒也合了周都督和主公的心意。”

苏飞对于甘宁迅速的反应和精准的见解表示佩服,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可是刘备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了,为什么迟迟得不到东吴出兵的消息?”

“出兵?”

“趁他后方空虚,攻打荆州啊!”苏飞激动道,“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是?”

不料甘宁却连连摇头,一脸不以为然:“你糊涂了,主公和大都督的意思是兵不血刃,要拿刘备换荆州。否则万一强攻不下,又打草惊蛇怎么办?”

“兵不血刃”四个字脱口而出时,甘宁忽然想起那天他与吕蒙的一番交谈。可笑人世无情,到也不知道吕蒙知晓自己现在的这般落魄后,会是什么反应。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个童仆急急地朝这边赶过来,上府邸大堂的台阶时,不慎跌了一跤。

“先生,吕将军前来拜访。”童仆一边报告,一边用手揉揉跌痛了的膝盖。

吕蒙?

甘宁好生奇怪。一则奇怪怎么想到他他就来了,二则奇怪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吕将军一个人?”

“回先生,的确是一个人。”

不等童仆话音落下,就听见府邸外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人穿着黑色铠甲,披着蓝色战袍,浓眉大眼、络塞胡须,脸上神情严肃焦急。

果真是吕蒙。

“你还真有功夫在这里闲坐着,”吕蒙一跨进堂屋便冲着甘宁大吼道,双眉倒竖、怒目圆睁,手指点着甘宁的眉心,“刘备都已经离开南徐地界了,你不想想办法吗!”

“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甘宁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声音比他的要小一些,但逼人的气概俨然盖过了他,“倒是你,不去追杀那个带着女人的大耳贼子,反来我这里瞎搅腾,不是怠慢军令么?”

“你……”吕蒙没想到甘宁会理直气壮地反唇相讥,一时气冲斗牛又无话可说,静默了许久,只得暂且平息下心情,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甘宁讲清楚。

“昨夜主公宴请江东群臣,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直到今天早晨才清醒过来,”吕蒙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歇脚,皱眉叹息道,“只没想到,刘备忽然起了回荆州的心思,就在昨晚与孙夫人商议,假借乘着隆冬时节到江边祭祖,一行人带着孙夫人一起离开南徐了。”

“主公现在知道了吗?”甘宁不以为意地翘起二郎腿,一挑眉毛,语气轻佻。

但吕蒙早习惯了他这般骄纵性子,也没往心里去,只是连连叹息不已:“知道是知道了,可是也没办法。主公令蒋钦和周泰带上自己的佩剑前去截击刘备,不料二人竟空手而归。”

“哦?”甘宁面不改色,语气依旧轻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两个武力出众的将军,奈何不了一个年近半百的糟老头,和一个十八岁的女人?”

“这是什么话!”吕蒙摇摇头,神色比方才更加焦急,“大都督得知此事后,任命徐盛为先锋,率领丁奉等人前去截击,现在还没有音信。”

徐盛?

甘宁脑海里倏忽闪过一个画面。末了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顿时思绪翻涌。

“不过我倒是觉得奇怪,大都督怎么会突然任命徐盛为先锋呢?”吕蒙满腹狐疑地盯着甘宁神色轻佻的脸,“江东的先锋一向是……”

“住口!”毫无征兆地,甘宁忽然冲他大吼一声,“嚯”地站起身来,一把推翻了面前的案桌,案桌和上面摆放的酒器撞击地面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

末了他又指着吕蒙的鼻尖,怒火在脸庞和胸腔里熊熊燃烧,剑眉倒竖,嘶吼声歇斯底里:“吕子明你给我听清楚了,先锋算什么,大都督算什么,从此老子若是再为他做一件事,老子的名字倒着写!”

一番话唬得吕蒙和苏飞都魂飞魄散。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呆愣不知所措。

“江东已经没有甘宁了。”甘宁向堂屋门口踱步,细碎的阳光把窗棂的剪影拓印在他俊朗但充斥着怒火的脸上。他的步伐有些趔趄,远看也有些落魄,哪里还有半分驰骋疆场、所向披靡的样子。

……

事实不出吕蒙所料,徐盛和丁奉也是无果而归。

消息传到了甘宁的耳朵里,他却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由小变大,像是长久被压抑的浪潮一点点冲破阻拦去路的岩石。到了最后,那笑声便如同洪水决堤一般,制止不住。

笑声里隐隐混杂着哭腔,有泪水从脸上倏忽滑下,不知是喜悦还是悲伤。

“可是兴霸,我们真的就能安闲地坐在这里,放着重要的事情不管吗?”

自从自己被免职,这一段时间来,苏飞曾不止一次这样提醒甘宁。只是每每这样的提醒,都被他当作了耳边风,置之不理。

“什么叫‘重要的事情’?”甘宁反嘲道,“当时大都督对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你不是没在场——既然他不把我当作他的将领,我又何必把这些所谓‘重要的事情’放在心上?”

苏飞无奈。

有时候甘宁真的就这么固执,固执到无可救药、无法挽回。

甚至,直到他听说刘备终究还是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荆州,而亲自率军追击的周瑜却在混战之中被赵云一枪刺到伤处、被急救到船上时已经昏迷不醒的消息时,竟然也无动于衷。

许是他的心还经受不起伤痛。

一旦受伤了,就再也不想直面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