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金龙遇险

打那以后,少年经常看见金龙一个人坐在船头,浓密的眉毛微蹙,面无表情,拿着酒葫芦喝闷酒。江水的浪潮卷起朵朵雪白的浪花,从江心悠悠地**到江岸,“啪”地撞碎在船身上。

金龙深邃的目光投向天边血色的火烧云——临江城的火烧云总是从江流尽处烧起,愈来愈烈,渐渐染红半边蓝天。商船散去,百姓归城后,临江往往出奇得静,静得似乎能听见飞鸿扑打翅膀的声音。总有一两只白色的水鸟停在船舷上,把石榴红色的脚爪藏在身下,用鹅黄色的喙梳理着羽毛。

“金大哥,”在金龙身后站了很久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了,“你在想什么?”

“在想一个有趣儿的家伙。”金龙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日影仄斜着泊在他身上,将黑色的布衣镀上一圈金色的轮廓。

“那是谁啊?”少年不依不饶地缠着金龙。

“你呀,”金龙揉揉少年金色的头发,“三年了,你这小毛头,一点儿也没变。”

少年咧开嘴笑了,洁白的牙齿衬着金色的头发,宛如一只可爱的小狮子。

“都过去多长时间了,我已经记不得他的姓名,”金龙故意夸张地拍拍自己的脑袋,“或许我俩从来没互通名姓。不过听京城人说,他的字叫文向。我还在洛阳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我俩总是在一起聊天——有时候来了兴致,甚至秉烛夜谈。”

“聊什么?”

“什么都聊啊。小家事大家事——关系好嘛。文向这个人,志存高远,文武双全,前途无量啊,”金龙又笑了,“他是除了堂哥之外,唯一喜欢称我为士云的人。”

“算了吧,还是大哥叫得亲切,”少年撇撇嘴,“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呀,他跟我一样,混得不如意,再加上纷争无度,干脆举家迁到吴县去了。那以后,我们再没联系过。”

火烧云已经完全褪去了,漆黑的夜幕降临,云彩在天空,弦月在普照,像个酒保似的,一颗一颗擦着他的星星。

“小毛头,”金龙忽然收敛了笑容,俊俏的脸顿时板得严严正正,“有一句话,你务必要记住。无论今后发生了什么,都必须要铭记在心。”

“什么?”少年被突如其来的气氛变化吓了一跳。

“积极入世。”金龙一字一顿地回答。

“可是……为什么?”少年摇摇脑袋表示不解,“金大哥,我想一辈子像你那样,逍遥自在,行走江湖。”

为什么?

金龙你为什么要让我入世?

官场这个东西,它害死了你那么多要好的朋友,它杀人不见血啊,你为什么,还要让我选择入世呢?难道我这辈子,连想守住你这种淡泊的生活方式,都做不到吗?我不想跟那些官宦们搅在一起,说实话,我只喜欢你,喜欢沙沙姐和苏小四,喜欢我的水贼朋友们,喜欢这个清静的临江小城啊。

“孩子,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的,”金龙望着少年疑惑的表情,脸上的笑容依旧柔和而温暖,“有的时候,积极入世与淡泊宁静,可以同时存在。”

“大哥你的意思是,我将来当了官,也能活得这样逍遥自在吗?”

“不错。”金龙点头。

此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临江的夜十分静谧,江岸宛如浓缩了的沙滩,在皎皎的月色下沉眠。金龙的船排成一排停靠在岸边,船上的人大多已经入睡。只有几只灰色的鸟儿,还在树木的剪影中,环绕盘旋。

“孩子,今后的生活,或许不再会这么平静了。一些基本的技能,你也跟着他们学学。”金龙抚摸着他腰间的青铜短刀。

“你是说打架吗,”少年笑了,金色的头发被暖暖的江风吹起来,“大哥放心,我天天跟他们打在一起,还怕不会打架?”

“傻小子,”金龙被他逗乐了,“就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敢到战场上冲锋陷阵吗?”

“战场是什么?”

“战场就是……”金龙一时语塞,“就是一不留神就可能一命呜呼的地方。”

对不起小毛头,有些东西,我现在还没法给你解释清楚。

你不知道什么是战场,你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将会发生多么令人愤恨的事情啊。

你的大部分时光都是跟着我度过的,如果我不能够让你融入这个终究会来到的乱世的话,我金龙这辈子,岂不是,太失败了。

更何况,一旦洛阳那边出了问题,我连能否保全自身,都说不准啊。

你知道吗,什么厌恶官场,什么淡泊宁静,对我来说都不重要。现在的我是多么希望,能和你一起,征战四方,血染征袍呢。

这个梦,已经在我心里,埋藏太久了。

“金大哥,这是什么?”

金龙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是自己手中已经被捏皱的一张绢帛。他缓缓将其展开,墨香在周围空气里氤氲一片。

“问天枉赐金戈意,我本无心与世争。”

金龙笑笑:“无聊的胡诌罢了,不提不提。”

少年歪着脑袋仔细思索了一阵儿。

……

“老大!老大!”

金龙被突然传来的呼叫声惊醒。不觉已经是日午了。盛夏的日午燥热得难受,空气里弥漫着江上飘来的水汽,让人觉得浑身乏闷。

“怎么了?”金龙心里一咯噔,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转眼间那个水贼已经进了船舱,踉踉跄跄的,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老大,城里出事了。”他喘着粗气,压低声音说道。

“该死,小四和那个孩子都在城里……”金龙心里嘀咕道,“出什么事了?”

“不瞒老大,方才我在城里看到一群官兵——个个穿得像模像样,怕是从京城来的。他们、他们说——”

金龙攥紧拳头,浑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

“他们说,将临江甘氏满门抄斩……”

“为什么?”金龙瞪大眼睛,神色惊异万分,“甘氏在这一带又不曾做过何等的恶事,他们得罪谁了?”

“我也不清楚,只听见他们一直在喊,得罪了太师,罪不容诛之类的话。”

“该死……”金龙的拳头攥得骨头发响,“得赶紧把他们叫回来。”

但那个水贼显然有些犹豫。“可是老大,我们有必要插手这些事情吗?”

“你是怕连累我们?”金龙冷笑一声,眼睛里射出刀子般锋利的光芒,“无妨。你给我听清楚了,出了什么事,我一个人承担。无论如何,那个孩子,必须得活下去。”

水贼咬了咬牙,忽然向后趔趄了一步。

……

“你说,我家里的那些仆从会不会已经不记得我了?”少年趴在窗边朝临江城门的方向望去。

“我哪知道,”苏小四撇撇嘴,“不过有我们在,你不用怕。大哥和他的那些兄弟们都厉害着呢,不就是一群官兵嘛,来一个结果一个。”他拍拍胸脯。

“想的真好,”金龙轻轻地地给了苏小四一拳,“他们知道你跑不远,城外也就我们这里人多,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来不及了,听好,你们三个现在就游过江去!”

“什么?!”少年吃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游过江去!现在!”

“可是,金、金大哥……”

“你早在三年前就学会游水了,现在要派上用场,走!”

“开玩笑吧大哥,我们这里不是很安全吗?”少年不解地挠挠后脑勺。

“再怎么说也与我无关啊。”苏小四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

“这不是开玩笑,你们的命要紧!”金龙伸手指向窗外,“他们已经过来了,真的没时间了,你们三个现在就走!”

“我不!我要留下来帮金大哥!”

“可他们的目标就是你,我现在是为了你好,赶快走!”

“那金大哥你呢?”少年不依不饶。

“笨蛋,他们奈何不了我!”金龙近乎咆哮,“所有的人都去开船,赶快把咱们的船横在江面上,挡住那些人的视线!”

少年只得听他的了。三人的脚踩在船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窗外的喧闹声宛如突然被打破的装满水的瓶子,哗啦一下从城里涌出来。少年咬咬牙,横下一条心,向舱外走去。快到门口时,他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眼神里,带着十七岁的轻狂与迷茫。千言万语,都浓缩在那个眼神里,被他道出来了。

他看到,金龙在笑。那笑容里,没有犹豫,也没有绝望,不是他平时常见的温和的笑,而是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与自信的笑。这种笑容,在杂乱的马蹄声与喧哗声里,显得尤为孤傲,宛如翱翔的雄鹰,在天空中完成一个完美的盘旋后,准备俯冲而下。

其实,那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看见金龙,对他笑。

人渐渐散尽了,船舱里只剩下金龙和另外一个水贼。金龙坐下来,望着窗外依次开动的船,心情暂时舒缓了些,呼吸变得平稳,方才因激动而皱起的眉毛也渐渐舒展。他眼帘低垂,久久沉思。

“请你去一趟对岸,”金龙不抬头地对身前那个水贼说道,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告诉那个孩子,他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宁’吧。”

甘宁——不知这个名字,你可喜欢?总是小毛头小毛头地叫你,真让人觉得尴尬。

你生在世家大族,本该宁静平和地过完一生,可偏偏是命运,最爱弄人啊。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每每听到有人称呼你的名字,就会想起我来,想起你的那些朋友,以及你在临江城外的水贼船上度过的快乐时光。

那水贼吓了一跳:“那大哥你呢?”

“我无所谓,”金龙抬起头,眼神竟然有些空洞——今天睡醒得晚,事情来的又太突然,他到现在还没来得及整理一下仪容,不整齐的衣服和头发愈让他显得有几分颓唐,“我来对付他们就够了。我们人不多,让你干什么,你就去干。”

说罢,金龙取下挂在墙上的青铜短刀。他拔刀出鞘,将刀刃在窗棂上反复摩擦。

阳光照在亮锃锃的刀刃上,雪亮刺目。金龙微微颤抖的手指缓缓滑过刀背,手指上的青筋略微凸显,写尽了这一生的风雨沧桑。

不知过了多久,蓦地,似乎一切的嘈杂都化为乌有,只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刀面上,幽幽响起。

那是一滴眼泪,花朵般地,绽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