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话 横生变故

“兴霸,或许是你太多虑,”苏飞微侧着脑袋,神情奇怪地望着甘宁惊疑不定的面容,看他额头上的汗珠渐渐变大,最终汇聚成一条顺着颧骨的轮廓淌下来,“吴郡一向太平无事,哪里会出什么内奸?”

甘宁心烦意乱,胡乱用手背擦了擦额头。

“但愿如此。”

话音未落,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个兵卒向这边跑过来。

“甘将军,鲁赞军到了。”兵卒跪拜道。

“子敬?”甘宁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心中却忽然一阵儿悸动,一只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旋即暗自思忖道,“大白天的,倘非有什么紧急事情,以子敬一贯的做法,不会这么莽莽撞撞到我这里来啊。”末了摆手让兵卒退下,剑眉紧锁。

“喂,你最近是怎么啦?”苏飞上前照着他后脑勺敲了一手指。

“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甘宁含含糊糊道,目光有些涣散,有些心不在焉,“你先回去吧,我去见见赞军,先听他两句实话,回头再跟你说。”

鲁肃是辞了孙权之后,次日稍作整装便急忙到甘宁府上的。褐色的外衣没来得及换,衣角粘着一层薄薄的尘土,额角的碎发有些凌乱,几绺挂在睫毛上。方才辞别了车夫,迎头便看见甘宁一身规整衣装,像模像样地拱手行礼,毕恭毕敬地口称自己为“赞军”,不免觉得好生奇怪。

“你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兴霸。”鲁肃有些生硬地回礼道,柳叶眼弯成好看的弧度。

“赞军这是笑话我呢,”甘宁笑道,“入乡随俗嘛。我一个西边来的粗鄙之人,来到如此礼仪之邦,岂不能耳濡目染?”

说罢两人并不禁大笑,又排进了府邸堂屋。临近正午的阳光很是温暖,金光四射,透过窗牖的木质镂空花中四君子的图案透射进来,细碎地铺到地面上,零星变成一地金灿灿的碎奁。二人对席坐了,唤童仆上了酒菜,斟酒盈樽,对碰畅饮。

酒至三巡,甘宁见鲁肃脸上稍稍带了些醉意,不禁笑道:“不知赞军何故来此?”

“肃闻说兴霸前几日星夜赶回吴郡,特来拜访,”鲁肃与甘宁坐得很近,却又着实看不惯他这副规规矩矩的模样,不觉已有些微微的眩目,“多有冒犯,还望兴霸宽谅。”

甘宁嘴角不引人注意地微微上扬,趁热打铁地跟他聊起来:“无妨——赞军可曾见过伯言没有?”

“你说陆逊啊,”鲁肃老实地笑笑,环唇胡随着笑容向两边弯起,“他在这里,一个人不知道鬼鬼祟祟地摸索什么玩意儿——占卜一类的鬼画符,他好这个。”

甘宁点点头,眼神玩味。

“昨日我去见过主公了,”鲁肃脸上的醉意更浓了几分,两颊微微泛红,“我即日便启程去一趟荆州前线——兴霸如果不介意,且将前线的情况说与我听吧。”

甘宁暗暗吃了一惊,身体里最敏感的神经忽然被触动了。

“赞军是奉主公的命令去荆州前线吗?”他试探着问道,尽力克制着心中的惊讶与焦虑。

鲁肃点头,微醺时分的眼神若有若无的迷离。

“那主公的意思是……”甘宁故意顿了顿,能感觉到自己额头上又开始沁出汗水来。

“不错,主公想让我向公瑾转告合肥前几阵兵败的消息,”甘宁的心思叫鲁肃猜中了十之八九,他微微颔首,神色似乎一瞬间清醒了不少,“主公的意思是,荆州既然借给刘备了,一时间我们也拿不回来,何必在前线与他僵持着呢。”

疑惑如漫天浓云一般涌上甘宁心头。他蹙眉沉思了一阵儿,终于对自己先前的设想产生了怀疑。不经意间侧头望望不远处的折叠绣花屏风——阳光从屏风后面斜射过来,下面缝隙里赫然出现一双脚长长的影子。

苏飞?

甘宁不动声色地把眼睛睁大了几分。

“所以赞军去前线的目的,是要请公瑾回兵支援合肥吗?”甘宁故意把脸色沉下来,声音也变得严肃多了,“赞军觉得,只凭一席话,能让公瑾回吴郡吗?”

“不是吴郡,是南徐——主公为了与张辽打持久战,已经决定把吴侯府等诸府邸迁往南徐,现在主公估计已经到了,”鲁肃顿了顿,脸上的笑意和醉意一齐消失不见了,“先不说这。兴霸你觉得,公瑾可以不听我的话,但他敢不听主公的命令吗?”

“诚然不会,”甘宁硬忍住那句到口的“不一定”,话到嘴边忽然改了主意,旋即话锋一转,俊朗的脸板得硬硬邦邦,“可是赞军,大都督那边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就算前线的士兵还有足够的士气迁转,大都督的身体也经不起来往折腾。”

一阵大风风从窗棂踅进来,吹动窗牖上的雕花呼呼作响,又把屏风微微摇晃了几下。太阳渐渐转到了头顶,依旧灿烂耀眼,但厅堂万物的影子不像先前那样仄斜了。

甘宁余光注意到,那双脚在屏风后面,局促不安地动了动。

“我知道,但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鲁肃叹了口气,端起酒樽借酒浇愁似的饮下一口,眉宇间显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忧愁,“主公本没想着让公瑾到合肥前线助阵。倘若能让公瑾回到南徐,一段时间之内也不会有太大的战事,多少也可以休息一阵儿。”

太难了,甘宁心里犯嘀咕,只要荆州的归属问题一刻不尘埃落定,周瑜就一刻不得停歇。

“可是赞军,难不成刘备真就准备赖着荆州不还吗?”甘宁忽然疑惑道,“大都督驻军荆州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对刘备出兵,而是疑兵之计——倘若我们收兵回去,他们就没有紧迫感,何谈归还荆州呢?”

“难道有了紧迫感就能还我们荆州了吗?”不想鲁肃反驳道,“我不久后会亲自去荆州见刘备,到时候再商议这些事情。”

那一瞬间,甘宁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一吐为快,但话到嘴边又情不自禁地咽回去,只是动了动嘴唇,终究无言。为了缓和有些尴尬的气氛,他提起酒勺想要为鲁肃斟酒,不料却被他以不胜酒力为由婉拒了。

临走前鲁肃告知甘宁,陆逊不会跟着一起前往南徐。甘宁没记在心上,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此时正逢着日午,阳光透过云层射下来,在半空中变幻出五颜六色的光环。直到马车的声音见见听不到了,甘宁才望着远处一阵淡淡的黄尘,长长叹息。

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甘宁认得是苏飞——二人打小儿关系要好,这些年来他一直跟着自己,一举一动都已经在烙印在甘宁心里。

“鲁赞军走了?”

“走了。”

苏飞与甘宁并肩站着。阳光刷刷地射下来,照在二人尚裹得严实的衣襟上,暖融融的。

“他会到前线去?”

甘宁点头,眉眼里现出一丝淡淡的苦涩。游走的风把他耳边金色的碎发撩起、再撩起。

“说实话,荆州这几座城池倒不是问题,”甘宁微微叹息,双目仍然凝视着街道远方的地平线,“我只是担心大都督以及江东内部的形势罢了。”

“可是如果我没记错,大都督曾不止一次警告过你,不让你参与江东政事吗?”苏飞皱起眉头,微微仰头望着甘宁神色肃穆的脸。

“是吗?”甘宁“扑哧”一声笑了,又蓦然觉得,那般纯净灿烂的笑容已经很久没有从他脸上出现过,“当初他让我把主公这边的消息传告给他,不就是在让我参与政事么?只是他嘴上不明说罢了。”

末了甘宁瞟了苏飞一眼,忽然发现他肩头站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

“这是……”甘宁注意到鸽子脚爪上绑着的小圆筒,不禁大吃一惊。

“不知道是谁家的——方才它飞落到窗台上,接着又飞进了堂屋,”苏飞笑着抚摸鸽子滑溜溜的小脑袋,“小家伙儿训练有数,乖巧得很。”

甘宁却俯身盯着那只小圆筒出了神。许久双唇微起,喃喃道:“不是谁家的,我曾经见过它,它能飞到荆州前线。”

“开玩笑呢?”苏飞似笑非笑地拍了甘宁一巴掌,“这里距离前线有多远的距离,你又不是没概念。”

陡然间,一个想法电光火石般地闪现在甘宁脑海。

“苏飞,我得让它帮我捎个信,”他惊喜道,两只眸子忽然变得炯炯有神,“赞军不久就要去前线了,我得提前告知大都督主公和赞军的讯息。”

“好主意,”苏飞眼睛也一下子亮起来,但旋即那跃动的欢愉就黯淡下去了,因瘦削而颧骨高凸的脸上似乎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紧张,“但是太危险了。一来你信得过它吗,二来如果半路上出了什么问题,咱俩未必承担得起责任。”

“尤其是,从吴郡到荆州,其间势必要经过南徐啊。”

好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甘宁也一下子蔫了。他低着头思忖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苏飞,冒再大的险,我也得试一试。当初如果没有大都督,今天我就不会成为主公的臣子。”

……

“是甘宁的字迹,”孙权望着手心里的一卷小纸条,勃然大怒,一只手攥紧拳头狠狠砸在案桌上,双眉倒竖、怒目圆睁,歇斯底里道,“这帮人是反了天了,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吴侯!”

堂前跪着一个兵卒,神色紧张惶恐,高举过头顶的双手端着一个方盘子,里面躺着一只喉咙被利箭贯穿的鸽子。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羽毛,触目惊心。

“传令下去,立刻到吴郡,把甘宁和苏飞给我拿下!”孙权怒火直冲脑门,圆睁的蓝色眼眸里爬上狰狞的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