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话 先人一步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周瑜凝望着甘宁不知何时添了一道伤痕的脸,方才浓重的喘息渐渐平和了些。甘宁故作迷茫地坐在周瑜床边,身子离他的脖子很近,习惯性披散着的金黄色长发末梢垂到他脖子和下巴上,被风一吹,痒痒的。

甘宁夸张地抬起眼皮朝外看了看,然后一脸无辜地回头,灿灿的笑脸涂上了一层阳光似的:“很安静,就像在你的府邸里一样。”

“你就会说笑,什么时候去过我的府邸。”周瑜略带嘲讽地白了他一眼,伸手想要把在脖子上游走的那绺金色头发移开,不料忽然牵到胸前的伤口,顿时痛得他闷哼一声,前额上刚被风吹干的冷汗顿时又开始往外冒。

“你伤成这样,还管这些作甚。”甘宁语气里竟带着几分嗔怪的意味,伸手用指尖擦去周瑜额角上的汗珠。指尖触碰到他额头的一瞬间,上面滚烫的温度令甘宁微微一哆嗦。

“你胆子倒不小——如果我记得请楚,程普他们来过几次,但都被你拒之门外了不是?”周瑜动弹不得,只好任由甘宁的手指在额头上按一种奇怪的路线游走。汗水被他一丝一丝抹去,平涂在前额,料峭的春风一吹,冰凉冰凉。

甘宁不加回避地默许了。俊朗的脸上孩子气的灿烂笑容再他稍稍低头的一个转瞬消失不见,待他再抬起头与周瑜四目相对时,粗犷却不失精致的眉眼间流露出一种极其认真的特殊神色,说不清是关心、嗔怒还是挂念。

印象里,自从六年前他登上水贼船与甘宁秉烛夜谈的的那个夜晚往后,周瑜还从未认真端详过甘宁的面容、衣着以及关于他的方方面面。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年那个喜欢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喜欢把所有人都大大咧咧地称呼为兄弟、喜欢大冷天里光着膀子哪怕上身已经冻得失去感觉的甘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前这个时而犯傻时而认真,但所有的情绪都张弛有度的金发将军。而那经常披散着、只有作战时才随随便便绾起的金色长发,此时竟像深不见底的时空隧道一般,在周瑜闲暇的时候,能带着他重温过去那个昂扬恣肆的临江水贼。

经历了这些年来沙场征伐,虽然甘宁向来作战勇猛、无人匹敌,但无情的刀剑也在他身上刻下了深痕。现在周瑜躺着凝望甘宁,就在这个角度上,从他微微敞开的上衣领口中,能清晰地看到他左肩处一道深深的疤痕。还有左眼眼角处的一道深红色——或许是近日的新伤,在那张俊朗刚毅的脸上烙印着,狰狞的模样同样令人胆寒。

大夫为周瑜处理好伤口后,留下几服药便离开了,中军帐里只剩下周瑜和甘宁两个人。

这天的天空格外晴朗,阳光灿若流金,一盆一盆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碧空一清如洗,很少见着云彩。偶尔有几片半透明的白色,宛如娉娉袅袅的舞女的水袖或裙摆一般,泊在灿灿的阳光里蜿蜒而去。军帐的帆布门虚掩着,从门口的一道缝隙里能望见湛蓝的天穹。南郡城离长江远一些,但长江汹涌的涛声似乎就在耳边,伴着微微的风声,曼妙地旋入耳际。

说实话,如果不是在如何对待刘备的问题上有所分歧,甘宁是绝对不愿意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跟周瑜的关系搞得很僵。来到江东有几年了,经过了这么久的接触,他已经能摸清周瑜的脾气,那种脸面上对你笑脚底下使绊子的两面性格。有时候他会有一种感觉——就像那天听说他私自决定放走诸葛亮时忽然拿剑指着他一样,现在周瑜对他的一切关心一切赞许都多少显得假惺惺的,总有种暴风雨前乍然看到绚丽缤纷的晚霞一样,令人发怵。

甘宁盯着周瑜沁满汗珠的鼻梁出了会儿神,末了用四根手指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傻呵呵地笑出了声。

也是,现在这种情形下,谁还会想那么多呢。

莫不是跟这些人待惯了,自己竟然也变得跟以前那个爱说爱笑张狂恣肆的甘宁不一样了?

这般的和睦,虽然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但能多一分钟,就是一分钟吧。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让甘宁忽然觉得浑身很不自在。他忽然想出去透透气,于是尝试着想把周瑜的手塞进被子,但无奈周瑜修长的手指从指缝里钳住他的手掌,根本不放松。甘宁也不敢太过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再弄疼了他。看周瑜的面容,先前嘴角的血点已经消退了些,估计箭毒作用也基本上过去了。由于慌乱之中紧急医治,前额的头发有些凌乱,有几根胡乱挂在睫毛上。脑后深棕色的长发末梢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自然卷,一大半儿压在身子底下,留下几绺散乱地搭在胸前,衬着洁白色略带半点血迹的里衣,让整个世界忽然显得安静了不少。

甘宁再一次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周瑜始终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但也不知他到底睡着没有,甘宁稍一用力,他的手指便钳得越紧;甘宁一放松,他也跟着放松。来回几次,他干脆放弃了,就任周瑜手指的关节在他指下蠕动,也不再挣脱,就那样难得安静地坐着,把脸偏向帐外。

“都督……”甘宁尴尬得耳朵发热。

“你想到哪儿去?”周瑜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望着他的背影。

“给你煎药。”甘宁游离的目光触碰到了大夫留下的几服药,灵机一动道。

“免了吧,”周瑜故意装出嘲讽的样子,“就你那技术。”

说罢他松开了甘宁的手。

甘宁站起来直线往帐外走,走到门口时停下了。他朝外面探头,金灿灿的阳光不偏不倚地照在他脸上,闪痛了他的眼睛。

今天的气温忽然升高了不少,这在荆楚一带是很少见的。土褐色的营帐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带着一丝淡淡的芬芳气息。甘宁两手交叉在身后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却忽然听到了什么响动,姿势很不好看地僵在那里。

“外面怎么了,声音这么大?”天生的谨小慎微让周瑜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努力挣扎着坐起身来,左胸伤口的阵阵疼痛火烧一般,再次在他额角上点出细密的汗珠。

“无妨,军中演练罢了,”甘宁一直张望着天空一角,金灿灿的头发披散在脑后,在风中轻飘飘地拂动,“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还有一只鸽子。”

“就你嘴快,哪来的青山绿水——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曹兵早就在寨外叫骂半天了。”周瑜没好气地眄了甘宁一眼,又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忽然觉得嘴里一片腥甜——因为疼痛剧烈,他又不愿叫喊出声,每次难以忍受的时候都靠咬下唇或者闭上眼睛暂时缓解,以至嘴唇都被咬破了。

甘宁习惯性地懒洋洋转身,灿灿的阳光从他身体一侧溜进营帐来。他忽然看到周瑜用手背蹭嘴唇,手背上留下点点艳丽的鲜红。

“都督,你没事吧?”甘宁一个箭步冲到周瑜床边,圆睁双目惊异道。

“无妨,”周瑜很淡然地瞟了瞟手背上的血迹,用手指缓缓地擦干净了,旋即话锋一转,方才心不在焉的模样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甘宁从未见过的锐利而认真的目光,“另外,你刚才说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我……”甘宁不知所措地挠挠后脑勺,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扑棱棱扇动翅膀的声音。

……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抢在东吴前面夺取南郡,你有绝对的把握吗?”

刘备背着手在大营内心烦意乱地来回踱步,枣红色的长袍一角拖到地上,沾上了些许黄尘。长袍里面习惯性地穿着一件褐色衣裳,腰间玉带纹理精致,配上一柄黄铜色雕有龙形图案的长剑。

油江口的风比赤壁江边要小一些,但此时仍是黄沙蔓延,大风呼啸,飞沙走石,扰乱一片晴空。

诸葛亮却并不像刘备一样焦急,而是如往常一样地轻摇羽扇,耳下和下巴上柔软的长胡被微微吹起。他并不喜欢常人佩戴的冠帽,而是着一方灰色葛巾,以及飘飘欲仙的白底黑衽道袍。清朗俊逸且带着几分书生气的眉眼里透着不与世争的淡定从容。

“把握是有,”诸葛亮瞧了瞧案桌上那局没下完的棋,左手揽袖,右手拈起一粒白子,不动声色地寻着好位置后,缓缓落下,又启唇道,“只怕主公心有不忍而已。”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刘备站住了,因饱经风霜而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几分嗔怒地望着他。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风渐渐停了,黄尘不再四处飞扬,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

诸葛亮莞尔一笑,旋即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纸条。

“不出所料,东吴前两阵都以失败告终了,”他缓缓起身,修长的身躯撑起飘逸的道袍,飘飘若仙,“南郡已经是一座空城,如果我们此时去取,岂不是探囊取物?”说罢他轻摇羽扇,笑意盈盈地望着刘备。

“你从何得知?”刘备紧拧的眉毛稍稍放松了些。

“我自有探报,”诸葛亮从容一笑,攥着纸条的右手不引人注意地背到身后,将手中那物敏捷地丢进袖口,“主公只管派兵便是。”

刘备脸上倏忽闪过一丝喜悦的神色,但那神色很快就消失了。

“我们这样做,岂不是有失仁义?”他思索了好一阵子,几乎是试探性地问道,“赤壁一战多亏了东吴,我们才能保全自身,何况我们答应过他们,若是东吴取不下南郡,我们才能……”

“仁义,”诸葛亮发出一声略带轻蔑的笑,忽然柳叶眉倒竖,锐利的目光刀子一般从那双清澈秀气的眸子里闪射出来,方才眉眼盈笑的神色陡然变成了不常见的严肃模样,“仁义也要看对象。主公,先前与曹操交战时,周瑜屡次想对你暗下毒手,跟他做事哪能有半点仁义可言?”

“主公你应该清楚,周瑜才雄,心也狠。伤天害理的事情,如果我们不敢做,他就敢先我们一步而做。”

刘备蹙了蹙眉,嘴角动了动,但终究还是默许了。

孔明,事情交给你,我也放心。

我知道,你是个张弛有度、公私分明的人,所以我选择相信你。但我更希望你能明白,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哪怕再让人难过再让人绝望,也不能用刀和剑去解决。

……

“冬儿?”

孙晴掩口吃惊,珠帘半掩着朝门口悄盼。

“冬儿。”

孙权一只手轻轻撑起珠帘,面含微笑地走进来。

烛火通明,映照着镜花堂如同白昼一般艳丽。说来也怪,镜花堂本是吴侯府东南隅的宫殿,却取了个如此俏皮的名字。江东的夜空,星子是常见的,漆黑的夜幕中星星点点的闪烁配上灰蓝色的云彩,如同染了飘花的水晶一般,空明澄澈、引人遐思。吴侯府建在高地,从镜花堂的窗户中望去,可以俯瞰到静水深流的长江。夜色下的大江,微波暗涌、清幽深邃,消融着皎皎明月的影子,小船儿一般载着它一同向东缓缓远逝。

“伯言此人,冬儿认为如何?”孙权站在窗前,微微拂来的春风吹起他背后直而柔顺的头发。

孙晴娇羞地笑了笑,两颊染上了一抹桃色的红晕。

对不起,叔叔。

我知道你想让我嫁给陆先生的缘由,但是原谅我不能答应。

我的心里早已另有他人。我希望我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像棋子一般,被居心叵测的政治随心所欲地摆布。

孙晴缓缓低下头,水灵秀气的眸子一角沁出了亮晶晶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