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临江故人

“金大哥!金大哥!”

金龙盘腿坐在船头上,因常年被江风吹打而青筋凸起的手不自觉地捻搓着编制缆绳的干草。他微微扬起低垂的睫毛,透过碎而不乱的额发,斜斜望向岸边——两个身影,正你追我赶地,朝这边飞来。

“金大哥,沙、沙沙姐她又赶我下水啦……”

面前的少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纵横的汗渍。此时正逢着盛夏时分,阳光烈得灼人。少年光着脊背,皮肤被火辣辣的阳光烤成淡淡的古铜色,金黄的头发颜色更显得刺目。

“她让你下水你就下呗,”金龙好笑地看着少年,头顶的皂纱帷帽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我们这里可不需要旱鸭子。”

“叫你耍赖皮。输了就是要下水。你不听我的,大哥就不要你了,哼!”

少年身后站着一个女孩,约摸十六七岁的年纪,个头高,头发编成许多麻花辫儿,皮肤黝黑,眼睛水灵,一口牙出奇的白。

“就不。”

少年突然咧嘴一笑,忽然站直身子,兔子似的蹿开了。

女孩儿也不再追赶,径直走向岸边的船。她在桅杆旁边站住,顺着桅杆仰望,许久许久。

“想什么呢,阿莉?”金龙站起来舒展胳膊,“很久没有去闹点事情了,不是吗?”

“不是,”女孩羞涩地笑起来,沾着泥土的手指攀上做桅杆的圆木,“每次站在这里,我都会想起我和弟弟还在五溪蛮部落里生活的那些日子。”

“不堪回首的经历,多恼人,想它作甚,”金龙皱眉摇头,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喏,你头顶上那家伙,他早年不比你好打哪儿去。你该学学他,瞧这家伙活得多自在。”

说罢金龙用额头指指桅杆顶端——方才那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上面去了,在那里扮着鬼脸儿。

“劲头真大——赶紧下来,小黄毛,”女孩儿朝他挥挥拳头,“这小子也忒顽皮。”

“你就由着他来吧。”

“他还耍赖嘞。”

“耍就耍呗。他年纪小,你当姐姐的,让着他。”

临江城江岸边的日常风景大抵就是如此。这座城虽然小一些,老旧一些,但毕竟是巴蜀一带长江水路的商业中转要塞。一到丰收的时节,许多商船往来频繁。大街小巷里商铺遍布,酒肆门前的旗子在混杂着茶香和橘子香的风里飘动,叫卖声此起彼伏。这一带的豪门望族有许多,但大都偏偏不愿摆出仗势欺人的模样。于是小孩子们也不论高低贵贱,经常三五成群地混在一块儿,爬树游水,累了街上买个糖葫芦,吃得脸颊和双手黏糊糊的。

然而商船一多,贼船也就跟着来了。开始江贼还有许多,但很快这种群贼割据的局面就被打破了。胜出的一伙江贼队伍壮大,几乎霸占了整座临江城的江岸。他们经常厚着脸皮向来往的商船要财物,否则就刀棍相加。

这伙江贼的头儿,就是金龙。

说实话,金龙这人长得还真不像水贼头领,反倒像个行走江湖的侠客。一件惯左衽的粗布汉服,剑袖绑腿,如果不是总是别在左腰上的一只酒葫芦和不离身的青铜短刀,就算淹没在百姓人群中,也没人会认得出他来。

金龙乐得拿自己的水贼头领身份说笑。他觉得,自己手下这一伙人,虽然品行粗劣些,但到底还是出于一片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好心——见着商船放手去抢,见着贫苦人家慷慨解囊,这几年来一半时间在作孽一半时间在积德,一抵消,他们还算是一群平凡人。

时间一久,临江的百姓也渐渐习惯了这帮水贼的存在,慢慢地也视而不见了。

诚然,金龙身手了得,但他却似乎从来不喜欢打打杀杀。闲暇的时候,他常常两臂环抱站在船头,剑眉下的一双炯炯有神的星目凝视着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

这天少年玩累了,顶着一头毛毛糙糙的金发,气喘吁吁地跑到船头,一屁股坐下来。此刻江风刮得正猛,一阵一阵的热浪把船上半悬的白帆撩起来,发出呼啦啦的响声。

少年抬头看着白帆,出了神。

直到他的视线被金龙高大的身影遮住。

“发呆呢,小毛头?”金龙的声音一贯沉稳而富有魅力,“不怕太阳闪眼?”

少年“扑哧”笑了,笑容像阳光一样,金灿灿的。

“金大哥,”他抓住金龙的手,那宽厚的手掌在这些日子里不知曾给他多少傲视一切的勇气,“你说,我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你不是说过,令尊去了京城吗?”金龙俯视着少年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去了那里,估计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吧——不过我觉得令尊回来后,你的屁股就要遭殃了。”

“为什么?”

“这些日子里你野的还少吗?”金龙抚摸着少年金色的头发,取下里面的一片草叶,“甘氏府里的仆从都管不了你。”

“哈哈……他们就是管不了我,由着我来。”少年带着几分得意地笑了。临江甘氏也算是一方豪族,虽称不上家舍连绵,但也人丁兴盛——只可惜甘府老爷的庶出子甘颀,一生命途多舛,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这个金头发的少年,也在出生后不久就失去了母亲。

偏偏甘颀又极度拜金,否则,他哪里忍心丢下十四岁尚没有名字的儿子独自一人闯**京城呢。

也就是在父亲离开临江城不久后,少年再也管不住自己那副好动的手脚,开始了整天鬼混在外的生活。由于是庶出子的骨肉,再加上自己身居他处,甘府老爷也懒得管他这个毛手毛脚性情粗野的小孙子。时间一长,甘府的仆从也不再整天城里城外地到处寻找这个小少爷了,干脆由着他吧。

后来少年认识了苏小四——一个与他年龄相仿、性格相合的苦孩子——当然,还有因为族人纷争而逃亡在外的五溪蛮女孩沙摩莉。

如果单单说命运,或许沙摩莉是这一带的孩子里面最苦的了。他的父亲曾是五溪蛮酋长,然而却败倒在另一个觊觎酋长之位的力士手里,惨遭杀戮。根据五溪蛮部落的规定,新的酋长有权杀死老酋长的后代。因此,为了逃过一死,沙摩莉带着弟弟假扮商人出逃,辗转千里,历经许多次的惊心动魄,这才跟金龙走到一起。

至少金龙,能让她感到安全啊。

可惜的是,沙摩莉的弟弟,却在一次躲避追杀的途中,走失了。

“金大哥,京城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少年问。

他没有注意到,金龙的身体微微一颤。

“京城啊……”金龙怔住了,不自在地挠了挠头皮,“那是大汉王朝的都城,繁华热闹。”

“人们都喜欢往那里去吗?”

“对啊,若是混得好了,能当大官、发大财。”金龙笑得有些尴尬,两只深棕色的眸子里闪出一丝异样的神色。

夏天的江风像是被放在烙板上煎过一般,吹在脸上,滚烫。江水静流,江面上跃动着粼粼波光。蝉鸣此起彼伏。

其实,金龙很少与身边的人提起京城,哪怕是他最熟悉的人。年逾而立的他,偶尔会表现出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体贴与深沉。水贼们看得出来,他们的老大应该有很多不曾讲出口的故事,只是这些故事,或许太令人心痛,最终还是不曾被金龙讲述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就是说,我爹他会当大官、发大财喽?那真是太好了!”

“或许会吧,真让人期待,”金龙浅笑,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孩子,你时刻不要忘记,无论是从身份,还是其余的方方面面……总之,你跟我的那帮伙计们,不一样。”

少年静静望着金龙的背影——那个这些日子里他曾许多次凝视,却不曾细看的背影。江风拂过,扯起金龙绑酒葫芦的布带,以及那皂纱帷帽下不曾束起的乌黑头发。浩渺的天地间,少年忽然觉得,他和金龙,还有岸边这许多条水贼船,以及整座临江小城,都在一刹那,变小了。

而这俊逸潇洒的背影里,却不知隐藏了多少年的风云变幻与腥风血雨。

那天晚上,少年头一回失眠。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作为一个能吃能睡爱疯癫的野孩子,失眠这种事,从来与他无缘。他静静躺在船舱中,凝视着窗外——临江的夜空,涂了墨一般的黑,只隐约看见几点星子,还在朦胧的云层里,无声穿行。

“喂,还不睡觉?”

舱门忽然被打开了。少年认得是苏小四的声音。

“那你呢?”他翻了个身,懒洋洋地把眼睛翕开一条缝儿。

“我捡了个好东西。”苏小四轻轻掩上木门,手里捧着两个拳头大小的玩意儿,轻手轻脚地靠近少年。

“啥东西这么宝贝,拿来我看。”少年来精神了,一把把苏小四手里的东西夺过去。瞬间,一阵刺耳的“叮咚”声响起来,吓得他猛一哆嗦。

“大铃铛?你从哪拾的?”少年瞪大眼睛端详着手里的东西——一条麻绳上系着两只铜铃。

“江边上呗,”苏小四一屁股坐在少年的床边,打着补丁的宽松裤子更衬得他身子瘦弱,“我觉得好玩儿。”

“有趣,我收下了。”

苏小四咧开嘴笑了,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

“咦,小四,”少年忽然换了话题,“跟你在一块儿玩了许多时日了,也不知道你叫什么——你不会像我一样没有名字吧?”

“别逗了,我叫飞,飞翔的飞——哥们儿你若不介意,以后叫我苏飞也成。”

“得了吧,”少年朝苏小四扮了个鬼脸,“我就叫你小四,就当你像我一样没名字。苏小四苏小四。”

“苏小四也成……反正你和大哥还有沙沙姐都这么喊我,我早听惯了。”

少年忽然噤了声。

“咋啦?”苏小四拍拍少年的腿。

“别跟我提起沙沙姐……”少年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眉头皱的像个麻花,黄色的头发似乎要竖立起来,“明儿一早我非得被她赶下水不可。”

“唔……”苏小四强忍住笑,脖颈上的小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谁叫你,每次赛跑都耍赖皮。不过你如果不会水,还能称得上水贼么。”

……

少年说准了。不到日午,他就成功地被沙摩莉丢进了长江。

结果可想而知。被灌了一肚子水的他,当天回到船上就发起烧来,还不停闹肚子。虽然每次喂他吃药的人都是沙摩莉,但少年还是赌气似的,就是不看她一眼。

“怎么,真生我气啦?”沙摩莉用手指头戳戳少年的胳膊。

“没有,我肚子疼。”少年背对着沙摩莉嘟囔。

沙摩莉抿嘴一笑。

“小毛头,你就从来没想过,要看看外面的世界么?”

外面的世界?

什么是外面的世界?

我现在,确实在临江城外面啊。

“我觉得,山的背面,江的下游,还有更值得探索的东西。”沙摩莉神秘兮兮道。

一瞬间,少年忽然觉得,自己胸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像一团火似的,被忽然点着了。他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但至少不是临江小城这般谙熟的风景吧。他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会不会亲自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但这个愿望,却也就在那个时候,悄悄地,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