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话 吴宫暗斗

“不。”他神色略微慌张,声音里略略带着不引人注目的颤动。

这个“不”字几乎是没经过大脑就直接脱口而出的。周瑜也不知道,在忽然被问到这样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时,那一瞬间他究竟在想什么——或许只是大脑暂时短路,可那一刹那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营帐门口,随风飘起白底黑色云纹的一角衣袖。

主公,是你吗?

周瑜忽然意识到,甘宁这话,问的太准、太狠了。

而且,也太不合时宜了。

甘兴霸啊甘兴霸,这一段时间,你到底在注意些什么?

你不是不谙世事,你是深藏不露。

我曾以为,像你这样逍遥恣肆的水贼头领,早年以抢劫商船为生,本应是个细微不晓的粗人。却没想到,我这些日子里心中一直在想却始终不敢说的东西,竟然能被你一针见血地道出来。

现在,把你留在我身边,不是紧张军旅中愉悦的调剂,而是危险。

“公瑾,这些计策用的真是恰到好处,”孙权缓缓走进帐来,眉宇间气概逼人,面容看不出丝毫波澜,依旧是一身平时穿惯的白底黑色云纹衣袍,“诸葛亮草船借箭,你用反间计害死了蔡张二人——如此一来,我们的胜算,多少也能提高一些。”

“小把戏而已,”周瑜欠身道,“何必如此过奖。”

孙权在中军帐正中央站定,两只蓝色的眸子如同猛虎在隐蔽处盯紧猎物一般,牢牢盯住某个不引人注意的方向。霎时间,江面风起,绕过鹿角和瞭望塔钻进来,把军中高悬的周字大旗吹得哗哗有声。一阵风不经意间溜进中军帐,撩起帐门口竖立的那杆长戟的红缨,有几丝松松垮垮地搭在长戟的横刃上。

“这世上的蔡瑁张允太多了,”孙权微启双唇,话语却完全不似出自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之口,“杀都杀不完。”

周瑜一愣神,旋即心里暗叫不妙,但他硬是没表现出来。一旁的甘宁却被这忽然变得肃穆的气氛吓了一跳,向后一个趔趄,后脚跟碰到了桌案一角——那个盛满水的白陶瓷杯子像不倒翁似的转了两圈,“啪嚓”一声撞碎在地上。

洁白的碎片和在阳光照射下水晶一般发亮的水花混杂在一起,四处飞溅。

“主公那话什么意思?”孙权刚离开不久,甘宁就再也忍不住了,“刚才的氛围,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没别的意思,”周瑜浅笑着瞟了他一眼,“你想太多了。”

甘宁绷紧的神经总算稍稍放松下来,他蔫头耷脑地在一旁的矮凳子上坐下,几绺金黄色的头发从后背垂到前胸。原本已经梳理整齐的前额发也被风吹得零散起来,胡乱地耷拉在前额和耳朵上。

“这本来就是一场巧合嘛,”甘宁笑笑,听着帐外嘈杂的人声,“如果我没猜错,你也没指望孔明他能和你保持那么同步吧?”

“我本以为,这计策天衣无缝,完全能瞒过你们,”周瑜只得点头,“不料你却成了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可不止我一个,”甘宁也来了兴致,嘴角挂着一丝魅力十足的笑容,“如果孔明看不穿你这鬼把戏,他怎么跟你配合得如此完美?”

周瑜朱唇**了一下,白皙的脸颊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他侧身望了望衣架上悬挂着的白色战袍——那般素雅端庄的洁白,似乎从来没有受到过哪怕丝毫的玷污。战袍下面是那一套黑色锃亮的战甲。拜水为玄,想必这也注定了他与水战结缘的一生吗?

孔明,我早知道又是他。

此番让蒋干带去的那封伪造的书信里,写着蔡张二人想找机会资助我军用物资的谎言。如果不是江面那一场浓雾,还有他那场草船借箭的闹剧,这风书信,在熟读兵书、老谋深算的曹操眼里,怕是早就漏洞百出了。

这么说来,我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了。

他,到底是想助我,还是想害我?

周瑜叹了口气,就在案几前坐下来,一只手扶着额头。乌黑的头发一半披散下来,随着迎面而来的江风飘动。甘宁也不吭声,也丝毫不觉得自己的作为不合乎礼节,就在那里默默地坐着,斜着身子扭头向帐外看。

忽然一个兵卒急急忙忙跑进来。

“什么事?”周瑜头也不抬。

“是蔡瑁的两个弟弟,蔡中、蔡和二人求见。”小兵字正腔圆地回答道。

方才心里还五味陈杂的周瑜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回头看甘宁时,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吊儿郎当模样,翘着二郎腿,金色的额发盖住了眼睛。

“喂,”周瑜好气又好笑地招呼他,“这个姿势时间久了,脖子不酸么?”

甘宁猛地想转过身子来,却听见脖子后面“咯咔”一声,眼前一阵儿发黑。

“看你那副胸有成足的样子,”周瑜两手环抱在胸前,好笑地望着不停揉脖子的甘宁,“这两个人,想必你也熟知吧。”

甘宁夸张地点头,鬓角和耳朵后面的金发随着他的脑袋抖动起来。

“那就交给你了,”周瑜诡秘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眉宇间闪射出英气逼人的气魄,“我知道,无论交给你什么事情,我都可以放心。”

是啊,甘宁,无论交给你什么,你总是能够用最完美最出人意料的方式,带给我最好的答复。

虽然我不知道这种状态还能持续多久,但我会加倍珍惜现在。你也知道,现在内事外事都令人堪忧,我就算竭尽全力,恐怕也不能做到像先前那般完美极致。

“莫非……”甘宁故意卖关子。

“这两个人没有带着妻子儿女,肯定不是真心来投降的,”周瑜发出一声冷冷的轻笑,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腰间宝剑上的流苏,“无妨,将计就计也好,让他们帮我向曹操通信,”他旋即话锋一转,脸上的冷笑也顿时烟消云散,“只是你得提防着点儿,毕竟不是自己人。”

“所以……”

“所以你只管好好对待他们就是了,”周瑜立刻又换上了那张冷笑的脸,紧攥剑柄的手上筋络突起,“到时候他们就会知道,他们的鲜血,就是我东吴的祭旗之物。”

……

“喂,大叔——”甘宁瞧见吕蒙一本正经地坐在案几旁,面前平摊着一卷书,他的脑袋却一点一点好像鸡啄米一般,“这样看得下去书吗?”

吕蒙一个激灵醒过来,睁开眼睛便是甘宁那张肆无忌惮的笑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目圆睁道:“你能正经点儿不?”

“别生气嘛大叔,”甘宁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继续脸贴着脸睁大眼睛望着吕蒙的五官,那毛茸茸的络腮胡子挠得他脸痒痒,“你的脾气比公瑾差远了。”

“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动不动就去打扰大都督,”吕蒙有一种想立刻扇他耳光的冲动,但他硬是忍住了,却忽然伸手揪住甘宁的耳朵,“还有不许再叫我大叔!懵懂顽童,屡教不改!”

“哎哟——”甘宁被拽得叫喊出声,忽然余光里瞥见两个人影。其中一人身材高挑,穿着一身大红色剑袖衣裳,头发梳理整齐,发髻上插着一支桃木簪,还有那时刻不离手的三节棍;另一人稍矮一些,衣着灵巧轻便,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公绩……”甘宁无奈至极。

“子明,打得好,”凌统却一副悠闲模样,站在营帐门口夸张地鼓掌,“不介意你这就帮我结果了他。”

他身旁那人依旧淡漠无言,只是循着一阵由远及近的鸟名声微微侧头——一只白色的鸽子从半空中滑翔而来,临近时一个急转缓冲,稳稳地停落在他的肩膀上。他伸手取下鸽子脚上绑着的一个小圆筒,从里面倒出来一张纸条,迅速地瞥了两眼,又很快把它藏进袖子里。

“这位是……”甘宁揉着被扭红的耳朵,尴尬道。

谁知那人像是根本没听见他在说自己似的,只是淡漠地把另外一个小纸条从怀中取出来,小心翼翼地装进小圆筒中,塞紧,再重新绑到鸽子脚上。他侧头在鸽子脑袋边说了些什么,它便通人性地腾飞而起,直冲云霄,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影。

等他再转过头来,甘宁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他的面容。那人身材匀称、五官精致、唇红齿白,年龄与自己相仿,似乎并不曾染指硝烟四起的战场。

但那人对甘宁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冷淡地望了望甘宁,随后便转身离开了。留下甘宁呆呆地僵在那里,前所未有的尴尬。

“这人谁啊?”他的眉毛扭起来,“敢对本大爷不理不睬。”

“你歇歇吧,多丢人,”吕蒙无奈至极,抬起眼皮望望门口闭目打瞌睡的凌统和一脸怒相的甘宁,“那人你最好别惹。”

“还有本大爷不敢招惹的家伙。”甘宁不服气地嘟囔一句,赌气似的转身就向帐外走——冷不防凌统忽然童心大发,伸脚一绊,甘宁立刻重心不稳地向前扑过去。

“你存心跟我做对吗?”他气呼呼地从地上爬起来,本想用气势压倒凌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皮小子,不料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身高优势,只得临时作罢。

……

相比有凌统活动的那片区域,苏飞这一片儿就清静多了。这一带营帐之间相距较远,偏偏这里又紧挨着水寨。站在营帐门口,可以从侧面看见整个江东军水寨的侧面。虽说终日里要忍受着木门开合和船桨划动江水的声音,但多少寂静一些。偶尔会有白色的鸟儿飞到帐门前,三五成群地,叽叽喳喳,你侬我侬。

“今天真恼人……苏小四。”甘宁老远就冲着这里喊道。

没动静。

一般情况下,正午时分苏飞向来都喜欢在床榻上打盹儿的。

“苏小四?”他皱了皱眉头,“这小子喝多了?”

依旧没动静。

甘宁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帐门前一个守卫的兵卒也看不到。

“苏飞!”他喊道,一路小跑。

甘宁心里一阵儿莫名的紧张。他疾风似的冲进营帐,却不料,眼前的一幕令他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