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纷争始未休
失手的江焕膺不得不只身回到夜明宫复命。
传闻当中遥不可及的夜明宫,其实就在雁**山间的一个深谷之中,只因长年避世而处,不与外人往来,才会显得如此神秘。
夜明宫主裘慕云也的确是个美人,肤如玉曜,唇似朱砂。
她看起来不过只有十七八岁,一对眸子里的光华,却似阅遍人间千载,秋波流转,媚态尽显。
尽管她已活了许多年,老到当今许多门派一把年纪的老前辈都不知晓她的岁数。可这样的美人,仍是叫人一见便觉销魂。
江焕膺甫一登入大殿,便瞧见了一张眼生的面孔。
那是个年轻的女子,衣裳是鲜艳的嫣红色,这般寻常人难以驾驭的色调,穿在这女子身上,竟是分外耐看。那张面孔,虽称不上绝代,眉目却生得是温婉柔顺,分外赏心悦目。
“是新来的弟子?”江焕膺凝眉。
“不是的,”一旁的女弟子解释,“是来拜访宫主的。”
“果然只要是个女人,她都会放进来。”江焕膺说着,目光不觉停留在了那个女人随身的佩刀上。
那是一柄通身光泽如新的横刀。
他早已听闻,近来有个一夜之间名声大噪的女侠,她的兵器,便是前朝曾叱咤沙场的横刀。
这个女人,叫做青芜。
那件让她一夜成名的事,便是她从登州行刑的法场上,于众目睽睽之下劫走了一名即将被斩首的女犯,而这女犯所判之罪,是谋害身生父母。
而揭发女犯之人,正是她的丈夫,在劫囚事发之后,头颅被青芜挂在了判这女犯斩首的官员宅邸门口,这贪官受了惊吓,更因此一系列之事惊动上级。朝廷随后派人重新调查,方知是这家的姑爷因倒插门而心生不满,谋财害命,并嫁祸妻子。
青芜此举之所以令人震惊,一是因为朝廷与江湖,从来互不干涉,而她却为救不相干之人闹出如此动静,二是此事虽然闹大,但王法又分明写着,私刑处置真凶,非但无罪,反为仁义,且当重赏,只不过,青芜藐视朝廷,罪罚相抵,加上江湖人在朝廷眼里,都是蛮横之徒,为此招惹新的麻烦,着实不值。
于是青芜带走了那个无辜受苦的女子许玉兰,而许玉兰则用父亲留下的大笔遗产,在扬州购置了一套宅子,与恩人一同住下,匾额所提名为“点翠轩”。
江焕膺觉着,这个女人本该会与裘慕云聊得来,毕竟都这般喜欢女子,堪称“怜女如命”了。
可此时此刻,这个女人却被十几个弟子围困在大殿中央,手中横刀虽未出鞘,却已蓄势待发。
为首的弟子得了裘慕云眼神授意,便即抖出所佩长鞭,要上前领教。青芜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横刀,继而躬身以礼,竟丝毫不露锋芒。
小姑娘到底是耐不住性子,长鞭还未落地便挥了出去,这等软兵器极是讨厌,指东打西,闪避起来都比对付别的兵器要更费功夫。
青芜竟是完全不闪,直接举刀让那长鞭将刀鞘缠得死死的,刀柄却完全空了出来。她反手握上刀柄,连出鞘的力都省了身形一动便令那长鞭凭着惯性将缠死的刀鞘带了出去。使鞭的小姑娘也因此周身没了回护,空门大开,被青芜的刀轻而易举点了喉心,动一分便要一命呜呼。
“不要玩了,你们打不过她。”裘慕云旧斜卧于坐榻上,眼睑微微抬起了些,随即伸手示意一旁的弟子领青芜入座,用仍旧慵懒的语调说道,“你说你是来求药的,所以,你见过星儿了?”
“在镇江府见过一回,又在扬州见过一回。”青芜淡淡道。
“哦?”裘慕云问。
“我曾在镇江府遇见她,将她送去医馆,之后她便来扬州找我,要我帮她一个忙。”
青芜已经在江湖上有了个名号,是那些好事之人起的,叫做“观音刀”,不为别的,只因她眉眼气韵,皆像是温良贤淑的大家闺秀,即使说是走江湖的,也更像个眉目温婉的迂回说客,可偏偏身手非凡,招数狠辣,全然不似她外表这般随和。
她此刻说话,仍是不温不火的模样,哪怕是在描述玉星儿死缠烂打逼她做帮手,还趁她不在偷偷给许玉兰下毒的情形,也并未流露出半点厌恶之色。
“我想,毒是她从夜明宫带出来的,所以裘宫主手中,必然会有解药才是。”青芜莞尔一笑。
“我听过你的名字,”裘慕云一手支着头,那一脸倦怠的神情,丝毫不影响她的貌美,“两个多月前,登州许员外的女婿杀死岳父,是你出手救下员外女儿。还教训了那个枉判的狗官,收留了那位姑娘。”
这个年逾百岁的佳人,说起话来,仍旧带着几分俏皮与跳脱。
“只不过,你来要我便给你……”裘慕云故作犯愁之态,眉心一拧,“那也未免太让你来去自如了。”言罢,一双狭长的眸子将目光落在青芜身上,看似询问,却实为试探。
曾有谣言说,裘慕云是个狐妖。
当然江焕膺也知道,那都是放屁。
可裘慕云的的确确有那么美,美得张扬跳脱,美得叫世人都不敢摇头否认。
“那么,宫主的意思如何?”青芜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上,依旧泛着淡淡笑意。
“我倒是有个好主意,”裘慕云闭上双眸,唇角微微勾起,“你若是肯入我夜明宫,便成了我的人,到时我给你解药,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你说呢?”
“宫主若是这么说,只怕有些难办,”青芜微微蹙眉,随即展颜笑道,“青芜向来散漫惯了,所以,还请宫主收回成命。”
“那可没法子了,”裘慕云缓缓睁眼,失望的眸子垂下,扫视了一遍大殿,这才发觉江焕膺站在角落里。
江焕膺连忙单膝跪下,低头请罪:“属下无能,未能带回玉星儿。”
“我便不明白了,我只是叫你不要杀她,又不是叫你不与她动手,”裘慕云故作叹息,“你说,星儿她武功稀松平常,不过是怀揣了些迷烟毒药离去,若只有你一个前去拿人,被她逃走也就算了,这回带了这么多人,怎就还是空手而回?”说着,从发髻上取下下一支钿子,拿在手中端详一会儿,忽然弹指激射而出,正扎在江焕膺左肩。
此举对于夜明宫中众人而言,已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事,倒是一旁的青芜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不觉愣了一愣。
江焕膺瞥了一眼刺入自己肩头血肉的钿子,咬了咬牙,忍着疼痛道:“属下办事不利,可这一次,的确是遇到了些麻烦。”
“说来听听,什么麻烦如此棘手?”裘慕云看着自己染得艳红的指甲,漫不经心道。
“其实原本也不算麻烦,是属下疏忽了。”江焕膺凝眉,“她还有帮手,是个男人。”
“谁?”裘慕云咯咯笑出声来,“我的星儿可真是长本事了。”
“并不认得,属下也曾打探,似乎来自金陵城。”江焕膺道。
“金陵城?可真会惹麻烦。”裘慕云凝眉。
青芜眉心却倏地一动。
“若是裘宫主与您的人不便出面,”青芜微笑,“不如由我来走这一趟?”
“哦?”裘慕云喜笑颜开。
“只不过,青芜想用这个人,换宫主的解药。”
“那你告诉星儿,只要她肯回来,我可以既往不咎,”裘慕云旋身入座,“夜深了,我看你还是明日再出发的好。”说着,便让门下将青芜领去客房,其余人等除去江焕膺,也都遣出了大殿。
“你过来,”等到大殿完全空了下来,裘慕云方才抬手示意江焕膺走到身旁,看着他肩头所插的那支钿子,轻叹一声道,“簪无血槽,既不见流血,想是扎得挺深的。”说着便伸手去拔,却被江焕膺拦住道:“别动,血会溅到你身上。”
裘慕云听到这话,脸上不自觉露出少女般的笑意,她本就生得年轻貌美,这一笑,更是叫人心神**漾。
江焕膺摇头,自己走到一旁坐下,将那钿子拔了出来,裘慕云复斜倚在座位上,看着他自己止血疗伤,那一脸视若罔闻之色,仿佛在看一个外人。
从江焕膺略微扭曲的神情去看,这一钿子似乎扎得极深,裘慕云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妩媚的笑,随即慵懒起身,走到他跟前,撩起裙摆,正对着坐在他的腿上,左手勾着他的脖子,右手则解开他的衣襟,戏谑笑道:“怎么,不把衣裳解开,就能上药啊?”
“伤口不大,不碍事。”江焕膺面对裘慕云时,话音始终温和如春风拂面,眼神也是一样的温柔。如此神态语气,比起他面对他人时那般冰冷淡漠之态,分明判若两人。
好在,这般暧昧之景无人瞧见。
而已离开大殿的青芜则已跟着那领路的粉衣少女到了后庭。
那少女生得娇小可人,看样子还未脱稚气,时不时露出俏皮的笑。青芜只觉同她走在一起,即便是在这浓重的夜色下,心情也能轻松许多。
“你方才说,你的名字叫做桫椤?”青芜忽然问道。
“对呀,”桫椤笑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就在夜明宫长大,所以名字也是宫主取的。”
“天竺传说,释迦摩尼便是在桫椤双树间涅槃成佛。”青芜若有所悟,“到底是用心良苦。”
“我也听过你的名字,今天看到本尊,倒真像是传言中说的那样。”
“传言?”青芜一愣。
“江湖传言,青芜姑娘生得慈眉善目,出手却是十分狠辣,毫不留情。”桫椤一笑,朱唇贝齿,玲珑可爱,甚是叫人欢喜,“那些人还偷偷给你取了个外号,叫做‘观音刀’呢。”
“这外号听起来,似乎不像是好人。”青芜莞尔。
“他们不当作好人的,也不见得就真的作了恶呢,”桫椤撇撇嘴道,“就像我们宫主,从未害过人,却被传成了妖精一样的人。”
“哦?”
“宫主待我们很好的,你别看他对江焕膺那样,可她对宫中的女孩子,可都是像姐妹一样,一点也没得挑的。”桫椤展颜道。
“你是说,她只对男人喜怒无常?”青芜眉尖微颦。
“这个……也说不清楚,她的男人们,我们见得多的除了江焕膺,也没几个了。”桫椤走在青芜前面领路,在经过花园里那条青石板铺就得小径时,自娱自乐般张开双臂,每迈出一步,都有意将脚跟顶着另一只脚的脚尖,似乎非要走出一条直线不可。
青芜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星儿的性子好奇怪,总是对宫主有成见,宫主怕她在外头胡言乱语,便从来不让她出去。”桫椤说道。
“那么,裘宫主对于你们,又是如何?”青芜问道。
“我们?”桫椤想了想,道,“我们就算有谁想要彻底离开夜明宫,宫主也不会阻拦,只是并没有几个人想走。”
青芜凝眉。
她还记得玉星儿跑去点翠轩的那天是怎么说的,先是套近乎,又要她帮着从夜明宫盗物,却抵死不肯说要拿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而拿。
她当场便后悔救了这丫头,嘴里半句实话没有,还想利用自己的同情,做些其他的事。
倒是裘慕云,比她想象当中的还要美艳,性子还坦**得很,远比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掌门长老叫人看着舒心。
所谓“所有女人都会嫉妒比自己漂亮的女人”这样的话,都是那些内心最肮脏猥琐,从未见过世面的人说出来的,而那些话,也不过是表达他们自己的内心的嫉妒而已。
一个正常女人,对于更优秀的女子,有的也仅仅是欣赏或羡慕而已。
“这么说……”青芜不觉凝神,一手托着下颌,心中暗道,“莫不是……玉星儿想要拿走的东西,是能够令她彻底离开夜明宫的关键?可听桫椤的话,宫中规矩却未必有多么严苛——如此说来,是何物让玉星儿非要得到不可?”
“听说,星儿临走之前,去偷了宫主的药,跟着宫主就在抓她了,”桫椤一面帮着青芜铺卧榻,一面说道,“星儿给你朋友用的毒,应当就是她偷来的。”
青芜听罢点头,却不回答。
“你不会把她怎么样罢?”桫椤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你从一进门就不怎么说话,我反倒有些害怕了——她对你朋友下毒,你会不会对她……”
“我要的是解药,而非泄愤。”青芜仍是笑着,接过她手中被褥,道,“你去歇着罢,我自己来就好。”
桫椤点点头,冲她一笑,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刚才说的话都别放心上。”说着,便一蹦一跳走出门去。
青芜看她走远,这才松了口气。她关上房门,走到桌旁坐下,好容易将思绪整理后,却总觉得在某处缺了一环,而所缺这环,正是关窍所在。
“逃跑,偷东西……究竟哪件事在前头?”青芜一手扶额,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盏,一只没盖的当做玉星儿,有盖的当做是裘慕云,她一手拿起那被当做裘慕云茶盏的盖子,盖在“玉星儿”之上,手中动作微微一滞,忽然又拿了一只新的无盖的茶盏,放在被当做玉星儿的茶盏旁边,将那三只茶盏中唯一的盖子盖了上去。
“或许,要这件东西的,另有其人?”青芜拿起那只盖子,兀自说道,“这东西原本就在夜明宫。”说着,便将手中的盖儿盖在了代表裘慕云的茶盏上,又伸手拿起了那只被当做玉星儿的盏儿。
“玉星儿武功不高,又渴望独来独往,却在此前那么多年都未曾离开过,应当是缺了某种依靠,”青芜接着拿起那只没有命名的茶盏,在手中端详道,“这或许是一个人,也或许是某件事,并与夜明宫中的那件东西息息相关,而玉星儿要做的,就是把他们放在一起,成为自己往后的依靠。”言罢,又从“裘慕云”身上拿起了那盖儿,盖在手里的茶盏上。然而这时,她却又摇了摇头,将手中茶盏放了下来。
“倘若这真是个别有用心的人在利用玉星儿,那么为何他不选择更稳妥的方式,从旁相助?毕竟以玉星儿能耐,不论如何也不可能从裘婆婆手中拿到什么……”青芜说着,不自觉伸手在太阳穴处揉了揉,凝神片刻,复望向那只唯一被她盖了盖的无名茶盏,“可要不是人的话,那便是某种财富或是秘籍等足够傍身之物,但若夜明宫中真有那等宝物,为何从未传出过半点风声?而且玉星儿这般无知之人都能知道的事,别人也能知道才对……若是两点都排除了,唯一的可能……此人也一样受到裘婆婆的控制,那……难道是男宠?”
青芜伸手手拍了拍额头,只越发感到不可思议,思前想后,只摇头叹了口气,心想身处这般境地,也不便深眠,便自在榻上闭目调息,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