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永夜之界(2)

龟裂荒芜的田野中,饥民如同行尸走肉,漫无目的地游**。

禾苗已枯,野草亦败,树木被抽筋扒皮,竟连口湿润的土都找不到。

崇祯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现在总算明白:他们一家四口是逃荒出来的。

书生模样的人应是他父亲,抱他的自然是母亲,后面蹒跚跟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想必是他姐姐。

他很想知道,这是不是他所在的大明王朝的真实情景。他真想问,却只能用眼神询问母亲——他想知道现在是崇祯几年。

母亲感觉到儿子的手指紧扣着她的衣衫,低头发现儿子眼睛睁得滚圆,眼珠不停打转,似乎很着急。

她无力地摇摇头。

儿啊!

娘早没了奶水。

她抬头看看丈夫,只见他止步,拄着磨尖的木棍,抬头仰望苍穹,喃喃自语:“我煌煌大明,旱魃肆虐,山河为之失色,人命贱如草芥。想我徐朗祖辈儒士,却落得携家逃荒,嗟乎……如之奈何?如之奈何矣!”

原来父亲叫徐朗,这里是大明疆土。

崇祯又吐槽道:“无病呻吟,大明就是败在你们这群‘之乎者也’的吸血虫手上,你们变着法儿不纳税、不纳粮,税赋才落到老百姓头上。天灾到来,百姓无活路,才逼得百姓起义。读书人的特权,朕总有一天会取缔……”

“秀才,你酸不酸?”

三个瘦得皮包骨头的汉子拦住徐朗一家,看上去形如走尸,领头的汉子指着崇祯道,“你这孩子注定活不了,干脆做我们的口粮,早死早投胎,转生到富贵人家,下辈子有的是福享……”

“滚开!我儿不是尔等的口粮!”

徐朗干枯的手紧握木棍,护在家人前面,怒目相向,宛如一头发怒的雄兽,随时都会扑过去拼命。

“大锤、小锤,你们缠住这个酸秀才,我抢孩子。放心,秀才连鸡都不敢杀,哪敢伤人?”

“铁蛋你快一点,抢到咱们就跑。”

大锤、小锤一左一右向徐朗围过来,生怕被他手中的尖棍刺中。在这种情况下,重伤等于死亡。

徐氏紧紧抱着儿子,将女儿护在身后,惊恐地睁大眼睛,不停后退,嘴里喊道:“你这遭雷劈的,敢吃我儿,我咒你全家死光,永世不得超生······”

铁蛋不想浪费力气,扑过来就抢孩子。

“救命啊!贼人要抢我儿······”

徐氏放声大喊,却无人理睬,灾民们麻木地往前走,争取在倒地之前,找到充饥之物。

都到这个份上了,他们不抢孩子吃,已是保存了最后一丝人性。

眼见儿子就要被抢走,徐朗发狂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木棍虚晃,避开两人,恶狠狠扑向铁蛋,对着他的后腰就捅。

徐朗双眼通红,如同发狂的野兽,根本没感到木棍已捅进铁蛋身体,他拔出来连续捅,边捅边吼:“我跟你拼了,要死一起死······”

这根木棍是他磨尖挑草根、剥树皮,或挖湿土汲水所用,相当于一根木矛,直到铁蛋倒在血泊中,他才意识到杀人了。

“杀人啦!你这酸秀才竟敢杀人?”

有了拼命之心的徐朗气势恐怖,大锤、小锤见死去的铁蛋,却不敢冲过来和徐朗拼命,瞪大惊恐的眼睛喊叫。

这是徐朗平生第一次杀人,他双腿不停地颤抖,却依旧咬着牙坚持站立。

他清楚,此刻但凡有一丝恐惧,那两个汉子定会要了他一家的命。

“还不滚,等我一人捅一个透明窟窿······”

徐朗如怒目金刚,握着带血的木棍,指着大锤、铁蛋大吼,像极了评书中喝断长坂坡的张翼德。

二人见状,早已心怯,慢慢后退。

这一切让崇祯想到了李邦华,他们看起来都是个文弱书生,但骨子里有着一股不要命的气势。

这股凶气就是男人的担当。

突然,一行车队缓缓而来,几十个手持刀枪的家丁护在两边,家丁头领窦牛瞪大双眼大声呵斥围过来乞讨的灾民,凶神恶煞道:“滚远点,胆敢靠过来,管杀不管埋······”

灾民看着车队,眼中全是失望。

大锤、小锤见这排场还道是官员出行,大声喊冤:“大老爷,草民冤枉啊,铁蛋刚刚被歹人杀了,求你做主······”

窦牛大吼道:“冤枉去衙门报官,我家老爷又不是官,你喊冤作甚?滚开!”

不是他们心狠,这么多灾民,实在没办法救济。

而且一旦开了口子,他们会被灾民围堵,会引起很大麻烦。

走到徐朗旁边,一辆马车的帘子突然被掀开,露出一个身着灰色长衫,头戴一顶黑色帽子,年过六旬的士绅。

他有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但双目有神,长髯俊美,显得精神奕奕。

他默默地注视着死去的铁蛋,手持木枪的徐朗,似乎在思考着生命的意义。

一个懦弱的书生,却有将军的气势。

怪哉!

“若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暝暝,虎啸猿啼······”

崇祯见姐姐突然前走几步,胆怯地背诵一段《岳阳楼记》,却字正腔圆,别有韵味。

那士绅惊叹道:“乡野女娃却背得出《岳阳楼记》,难得!难得!”

“老爷,小女子叫徐媚荷,爹是秀才,祖上也曾有人做过官,你看我值多少米,给爹娘留下,小女子愿意给你当牛做马······”

徐朗万万没想到女儿会出此下策,忙道:“小荷,徐家世代儒士,便是举家饿死,也不为五斗米折腰······”

徐媚荷流着泪道:“爹爹,这一路上奶奶没了,大弟没了,二妹没了,但小弟得活着,他还要给徐家传香火······”

一路上见惯了饿殍遍野的惨象,徐媚荷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她宁可卖了自己,也要给家人留下一线活下去的希望。

徐朗无言,闭眼流下两行清泪。

他祖辈皆为儒士,一生清廉,却也架不住连年天灾,卖完最后一块地后,一家老小别无选择,只能加入逃荒队伍中四处飘**。

一家七口死的死,亡的亡,如今得靠卖女儿活命,悲哉!

见到这一幕,那士绅喊过窦牛,低语几句后放下帘子继续赶路。

窦牛走过来,盯着徐朗道:“你真是秀才?”

“小生确是天启二年秀才。”

“我家老爷说了,府上缺个教书先生和洒扫的女仆,你们可愿去?”

“小可愿意!”

窦牛高喊一声:“那就跟上,走快些,别掉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