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埃拉停下车,前方是一辆沃尔沃亚马逊的车壳,锈迹斑斑的。

这片宅地上遍布着报废的车辆,有的深深陷入泥土里,仿佛已经扎根于此。啤酒花藤钻进一辆老旧的福特车的车窗。有几辆车看上去还行,如果马上有人把它们修好或许还能发动。不过埃拉不确定到底会不会有人干这事儿。这些废车残骸如同宣言,宣告着无论谁住在这里,他都是这片领土的主人。

克拉姆福什的市政委员会代表曾经试图开启一场辩论,讨论诺尔兰郡大量废弃车辆的处理问题。他希望能说服议会重新引入车辆报废基金,以便将车辆拖到废弃车场这项工作值得一做,而不是随意地丢弃车辆,同时也允许地方政府为此开罚单。他还提到“有碍景观”的问题。

对此里卡德·斯特里兰德或许有不同的说法,或许他会称之为“权力”。在这里他可以随心所欲,至于别人认为那是美是丑,是合法还是非法,他才不在乎。那些跑来这里的人只能怪他们自己。

埃拉立马认出他那懒洋洋的步态,大大的步子,如同风中芦苇般微微摇晃的姿势。还有那微笑,还是那么迷人。

“嗨,埃拉,好久不见。”

里肯在几米外停下,往后拨拨头发,在阳光中眯起眼睛。

“听说你回来了,你是过来办警察的公事,还是单纯来打个招呼?”

“我要找到马格纳斯。”她说,“完全是私人的事。”

“好吧。”

他往后扬扬脑袋,示意她跟着他。里肯的名字出现在当地已知的轻罪的犯人名单上。乔乔要把名单上的人叫来问话。他的案底当然很多——盗窃、毒品,还有一次攻击他人的指控,那发生于诺尔菲肯某次仲夏节派对上。她没能把他从名单上剔除出去。

里肯在屋角停下来。“贡格尔登那个老头被杀的事,”他问道,“抓到什么人了吗?”

“还没有。”

“那个该死的浑蛋!对一个孤零零的老人家下手。如果我知道是谁,我一定把他的屎都打出来,把他大卸八块后装在一个银盘里。我和你那些兄弟们也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埃拉心想,我知道你说了什么。

她再次跟着他往前走。他那瘦削结实的身板,永远穿着同样的紧身牛仔裤,还有那不可动摇的自信。她已经查看过他的询问记录了。如果里肯卷入其中,事情就会变得复杂。男女关系就是男女关系,哪怕是好几年前的也一样。哪怕他作为她的梦中情人、她早已长大且远离了无穷久远的过去,也还是一样。

第一个总是第一个,无法改变。

尽管她明白自己不应该吐露一星半点,可她还是说:“我们已经有嫌疑人了,现在只是时间问题。”

“哦,该死!是谁呀?”

“我当然不能告诉你。”职权的轻微滥用,微不足道,但不能做。她已经不是为爱痴狂的十七岁少女了,她是一个警察,是暴力犯罪小组的办案警探。

“当然不能,我明白。”里肯说。

在房屋后头,马格纳斯摊手摊脚地躺在一张摇摇晃晃的花园椅上。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可并没有起身拥抱。

“妈妈怎么样?”

“不太好。”

“发生了什么事?”

马格纳斯穿着牛仔短裤和背心。他皮肤黝黑,金发披在肩上,身旁的草地上放着一罐打开了的啤酒。埃拉对此不发一言。她以为自己能闻到大麻味,即便闻到了她也决定不置一词。或许那正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或许那只是记忆中的气味。他没在名单里。埃拉能找到的最近的一次记录是五年前攻击他人——一次普普通通的斗殴,而且他并没有因此被定罪,所以把他剔除出名单也不算玩忽职守。

“一直以来她变得越来越糟糕。”她说,“你也知道,得了老年痴呆的人是不会恢复的。”

她在一张老式日光躺椅上坐下。她小时候就喜欢这种椅子,就是一个木架子上绷着一块布料,坐下去会越陷越深,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椅子上坐直。

“我去的时候她看起来还好。”马格纳斯说。

“那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大概是一周前吧,我们喝了咖啡。”

“她没有提过这事。”

“或许两周前。夏天嘛,很难记清楚时间的。”马格纳斯伸手拿啤酒,喝了几口,点燃一根烟,“你现在是在度假还是什么?”

“我在工作。不是说现在,是其他时间在工作。”

“那算我们走运。”他笑道。埃拉一直都喜欢他的笑容。那笑容如此灿烂,仿佛能贯穿整个房间。当马格纳斯笑的时候,其他人也会笑。“不过管他呢,妹妹,现在是七月呀。他们当真把你压榨得那么厉害?”

“我喜欢我的工作。”埃拉说。

他扬扬一侧眉毛。她正等着他说句损人的话,又或是进行一番说教,指责警察把时间都浪费在追捕轻罪——没杀人的——犯人身上,却任由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任由那些金融大鳄和腐化的政治家制造混乱。可他没来得及说。里肯透过厨房窗户大叫,问她想来点咖啡还是别的什么。埃拉说来点咖啡,再要一些水。

“我要开车。”她加了一句,仿佛是为了解释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优哉游哉地在这个夏日里喝啤酒,以及为她一直以来的谨慎和无趣找借口。

“你在的时候妈妈尽力撑着。”她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她不想让你发觉有什么不对。”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我总不能就这样闯进去说:‘嗨,老妈,你病得比你想象的要严重。’这也太差劲了吧。”

蜜蜂围绕着他们“嗡嗡”地飞舞,在里肯那杂草丛生的花园里怡然自得。斯特利涅贾德是河流的一条窄渠,在两个村子之间蜿蜒。里肯那片草坪沿着斜坡向窄渠延伸,草坪上长满了盛放的野花。

埃拉告诉马格纳斯,克里斯汀曾经走失,告诉他有时候她糊涂得厉害,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一个普通人对她来说也充斥着各种危险。埃拉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了他。

马格纳斯往啤酒罐里弹了弹烟灰,然后把烟头扔进罐中。烟头熄灭了,发出“咝咝”声。他再次往后靠,或是漠不关心,又或是在放松。他抬眼看着天空。头顶的云彩缓慢挪移,如同一条条银带。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回来。”他说,“妈妈也不明白。她说你总是盯着她,好像她不能照顾自己似的。”

“她是不能照顾自己啊。”

“你应该待在斯德哥尔摩,妈妈就是这么想的。你应该成就自己的事业,你读书读得那么好。”

“停下,你根本没在听我说。”

“我听着。”

“你才是她追问、打听的那个,一直以来都是。”埃拉后悔坐在这张椅子上。她想站起来,靠近她哥哥,让他明白情况如何,或者抓住他的手,掐他,让他清醒;或者把他推翻在地,在草地上跟他打一架,挠他痒痒;又或是做一些二十年来他们都没做过的举动。然而,她只是在椅子上陷得更深:“你经常去那里吗?有多频繁?每个月去一次?”

“你不能逼她搬离自己的家,不能违反她的意愿。”

“是我们。”埃拉说,“我们两人得一起应对这个问题。她已经无法做出那种决定了。”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他们自己的事。”马格纳斯说,“直到最后一秒都是。任何人都无权剥夺他们的权利。”

“有时候她会尿失禁;当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时,她会惊慌。”

“或许她不想和一群老头老太太混在一起,一起观看电视上的《跟我唱》节目。如果那里的情况很糟糕呢?如果我们已经把房子卖了,根本无能为力呢?老天爷!你没有看过那些报道吗?关于那种地方的报道?他们把老人锁起来,让老人穿着屎糊糊的尿布,不让他们出门。”

“那是其他地方,不是这里。这里不一定会这样的。”

“你能保证吗?能吗?”

“她喜欢《跟我唱》节目,每周二我们都看。”

“当真?”

里肯走出来,拿着一个崩口的马克杯,里面是为她准备的咖啡。他的到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忘了拿水来了。

“我听说今早你们那些家伙在桦树干区抓了好些人。”他说着话的同时,把一罐新的啤酒扔给马格纳斯,自己随后也开了一罐,“我听说你也到那儿去了。”

“别提这茬。”马格纳斯说,“你知道埃拉不能说警察的事。”

里肯在旁边的草地上坐下。昆虫仿佛不出声了,所有的一切变得安静。埃拉看到一条划艇掠过水面,驶入海湾。她哥哥从没发现他俩的关系,整件事都是秘密进行的。

“我敢肯定你们这些人已经下定决心了。”里肯不理睬马格纳斯,继续说道,“一旦某个人做过什么错事,那就意味着他在另一件事上也是有罪的。你们就是这么想的。”

“你用不着告诉她,她是怎么想的。”马格纳斯说。

“那些白痴到处乱吹,说他们烧掉了那栋房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会抓住他们的。他们太蠢了,都不知道把嘴闭上。不过他们并没有想要杀他。我认识其中两个人的老爹,他们只是些臭小子罢了。”

“如果你当真想告诉我什么。”埃拉说,“那我最好和一个同事一起过来,或者你也可以打电话到警局里。”

“我们没有忘记欧洛夫对莉娜·斯塔弗雷干了什么事。”里肯说,“如果几个小子想要把阿达伦从他手里拯救出来,我也不反对。不过一码归一码,公平即正义。”

“打住!”马格纳斯将半罐啤酒扔向他。没有打中他朋友的脑袋,不过还是洒了他一身啤酒。“当埃拉坐在这里,她不是警察,而是我妹妹。”

里肯将啤酒罐砸回去,没打中。他蠢兮兮地舔着自己身上的啤酒。

埃拉笑了。她喜欢马格纳斯站在她这边,强调说她是他妹妹。里肯想要告诉她什么消息也让她开心。所有一切令她心里暖洋洋的,令她想要和他们分享一罐啤酒,追忆过去的时光,被愚蠢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靠坐在那东倒西歪的椅子里。那该死的椅子!她最终勉力站起来时,那椅子几乎要塌了。

“好吧,我得走了。”她说着把杯子放在草地上。杯子倒了,剩下的咖啡洒在了她的鞋子上。

“明天我会去看妈妈。”马格纳斯在她身后叫道,“或者后天。我保证,我会做得更好。”

“让我们梳理一下我们已经获取的所有信息。”乔乔说。他背对窗户站着,身后是天空和那个滨海城市。他身后的楼房有八九层高,一排排公寓楼如同阶梯,沿着山边向上攀升。

不知为何,他们当天在松兹瓦尔开会。乔乔没有解释,埃拉也没问。

她只是钻进车里,驾车过来。

“‘我们已经获取的所有信息?’”博施问道,“你是说关于谋杀案的,还是关于纵火案和谋杀未遂的?”

“全部,事关所有牵扯到哈格斯特洛姆这个姓氏的案件。我们应该集中人力,为无须在不久的将来同时应付两起谋杀案而祈祷。”

“看起来有那么糟吗?”西尔婕从她的笔记本电脑上抬起眼睛。

“什么?”

“就是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的情况。”

“没有变化。他身上还插着管子和器械,全套设备什么的。一个在于奥默的同事今早上去看了。”

“他们怎么说?”

“想让我翻译一下吗?”

“翻译医生的语言?请吧。”

手术之后欧洛夫被注射了镇静剂,插上呼吸机。在他被困在森林中的那段时间里,他的脑膜出血呈现轻度凝结,不过他们已经尽力解决了最糟糕的问题。肺出血的情况也是一样。他们还发现他的肝脏有少量出血的情况。医生也说不准损伤有多严重,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醒过来。

“那些孩子否认把他赶进森林。”乔乔继续道,“他们声称着火时他们吓坏了。他们看到他冲出房子,然后就离开了。”

“可他们还是顾及着那条狗。”博施说,“别忘了。”

那条狗不知道是从哪里蹿出来的,它看到着火便发了疯。不过其中两个孩子还是把它抓住了。其中一个的手臂被咬伤,现在还有狗的牙印。当时他还颇为自豪地撸起袖子给他们看。

“‘我们不能让它跑掉。’”博施照着询问笔录的原话念道,“‘它会被车子压死的。’”

“好体贴啊。”西尔婕说。

其中一个男孩回家后给紧急情况中心打了匿名电话,但没有告诉他的同伴们。当问及是他们中的哪一个用燃烧瓶砸破窗户时,他们的说辞出现了巨大分歧。只有那个十三岁少年宣称是自己干的,其他人都推说是别人干的。

“他或许是看了油管(YouTube)上那些‘真正黑帮小子行为准则’之类的视频。”西尔婕说,“把罪名揽下,让比自己年龄更大的朋友免受牢狱之灾。”

“或许他只是想让他哥哥对自己刮目相看。”埃拉嘟囔道。

以前她也曾多次来到松兹瓦尔的警局,不过并不是以现在这种身份来的。现在她是探案组成员。当她走进大楼,她仿佛看到自己留在这里,申请暴力犯罪小组中的一个职位。上下班只有一小时车程,在她处理好母亲的事情前,两头跑还是挺容易的。

“或许当真是他干的。”博施说。

房间里一片叹息,四个偏离正道太远的少年让人心里觉得沉甸甸的。

“可是在欧洛夫的林中的遭遇方面他们说了实话。”乔乔继续道。他朝一个犯罪现场鉴识技术人员点了点头——他邀请了这个人参加会议。

无须在各自的电脑上搜寻检测结果让人松了一口气。现在他们可以隔着桌子相互对视——这种事可不常有。

“不得不说,这是不同寻常的犯罪现场。”考斯特·阿德里恩一边将自己的笔记本连上系统,一边说道,“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

倒地树木的影像填满了墙上的屏幕。昨天夜里晚些时候,他们找来一个护林员查看倒地大树的情况。那是自然的修复,因为枝干缺失,再加上重力导致的。考斯特解释说,最粗壮的枝干和树冠已经被锯掉。有人在搜集木材,在强有力的春季风暴中倒地的其他几棵树木上也出现了类似情况。这也意味着均势被打破,而欧洛夫绊倒时的重量也给了一臂之力,让这棵倒地的树再次立起。

部分树木已经被挖掘出来,送去进一步检验了。

“显而易见,这种事情曾经发生过。”考斯特说,“至少造成了一起死亡,那是2013年在布莱金厄省发生的事。一旦最后一层地面的霜解冻,春季雨水就会让泥土松动,这种情况下尤为危险。”

“你还想投入自然的怀抱吗?那你肯定是疯了。”博施说。

“是这棵树造成他头部受伤的吗?”乔乔问道。他不小心踢到桌下埃拉的脚。她把脚缩回来。乔乔好像没注意到。

“有可能。”考斯特说,“法医说他头部的伤势是被一根沉重的枝条的有力一击造成的。血迹检测显示那可能是根盘,他们在伤口处也发现了树皮。”

在接下来的短暂沉默中,埃拉发觉自己正在掂量里肯说的与火灾和那几个少年有关的话。看来物证印证了他们的说辞,这意味着她不用提起这事。她可以把生活中凌乱复杂的部分和她的职业生活分割开来。在她的职业生活中,所有一切都清晰而纯粹。

她往后靠,舒展双腿,在那之前还得先确保没有其他人的脚挡道。

“无论如何,”乔乔说,“现在我们也做不了更多,只能等待。等待检测结果,等待欧洛夫醒来。假如他还能醒来的话。那些孩子已经认罪,无论如何,他们当时就在现场,他们将面临纵火罪的指控。”

“这事真是扑朔迷离。”考斯特说,“同一犯罪现场的两起罪案调查,却如此不同。父与子,一栋房子,一片废墟。”

“毋庸置疑。”乔乔说。

他们就此把注意力转向谋杀案。

还有二十四个小时。时间一到,假如他们还想继续拘押特里格夫·奈达伦,检察官就得提出延长拘押时间的申请。

“这意味着得开车跑去哈纳桑,从头走一遍那烦琐的安检流程,还要解下皮带,把口袋里所有钢镚都掏出来,才可以开口问问题。”

“现在谁口袋里还有钢镚啊?”西尔婕说。

而且这样做的前提是他们得找到充分的理由继续拘押他。

犯罪现场已经被烧成平地。之前他们在房子里找到了指纹,证实特里格夫曾经进过那栋房子,不过无法证实他留下指纹的时间。法医能说的都说了,他们已经发还了斯凡的遗体。

特里格夫依然坚持自己是无罪的。他或许是个坏人,可他和自己的邻居之间没有争端。

“好吧,现在我们找到了什么?首先,一个可能的动机。斯凡发现他的邻居是个被定罪的性侵犯,而奈达伦想要让他闭嘴。”

“我们发现斯凡当真威胁他了吗?”西尔婕问道,她还没有时间看完所有资料,“我没看到任何可以印证这一点的信息。”

“我们所能肯定的是,”乔乔说着转向埃拉,“斯凡知道那一带住着一个性侵犯,他试图挖掘更多的信息。不过他真的这么做了吗?”

“绝对可能。”埃拉说,“他阅读过关于那起性侵案的报道,看起来他是在搜寻。他的前女友说他变了。”

她知道这话听起来不足为信。几天前,所有一切仿佛都十分确凿,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或者,那只是她试图推断出来的模式,是她以为自己瞥见真相而看到的景象?

不,斯凡已经知道,不然就太过巧合了。

“还有样东西我想让你们看看。”考斯特说。

他按下几个按键,倒地大树的影像被一把猎刀所取代。那是从嫌疑人枪械柜中找到的一把刀,尺寸和刀锋形状与受害人伤口相吻合。身为技术人员的考斯特滔滔不绝地谈论刀子的型号,用皱纹桦木和橡木制成的、添加了皮革元素的刀柄,以及经过打磨的微弯的刀锋。最重要的是,他提到他们在刀锋和刀柄之间的缝隙里发现了干涸的血迹,而这用肉眼是几乎看不见的。即使过后对刀子进行清洗,那个部位也可能留存下了证据。

“DNA检测尚未完成,不过我们敢说那不是人类的血迹。”

“那是麋鹿的吗?”乔乔说着往后靠坐在椅子里,“又或是他杀了一头熊?别告诉我说你们还能追溯日期,判定那是去年九月份留下的?”九月是当地的麋鹿狩猎季,对很多人来说那可是比圣诞节还重要的场合。

“很快就知道了。”

“有没有可能……假如你在那之后还使用过刀子,然后彻底清洗,那非人类的血迹还会留在那里吗?”

“这取决于你说的‘彻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会有人把凶器锁在自家的枪械柜里?”西尔婕问道。

“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注意到那把刀不见了。”博施说,“在那一带,没有猎刀的人比有猎刀的人更可疑。”

房间陷入沉默。有人吃下最后的奶酪三明治。在首相奥洛夫·帕尔梅[4]遇刺之后,“凶器”一词在瑞典语的语境中多了一层不同寻常的含义——跨越数十年之久的、依然在进行的调查。每个警察,以及大多数普通公民都明白,如果能找到凶器,这起谋杀案就能侦破。那是挥之不去的创伤,是瑞典已经改变的明证。在一个刺杀首相后可以逍遥法外的国度,真正的安全已经不复存在。

“那他会怎么处理那把刀?”乔乔问道,“扔到河里?埋起来?”

“如果我们没有抓到那几个小子。”博施说,“我会说是奈达伦为了毁灭罪证而纵火。不过让我想不通的是起火的时间为什么是那天晚上,我们逮捕他的前一天晚上。”

“或许他认识其中一个小子呢?有没有查一下他们这想法是从哪儿得来的?”

“他们说是脸书(Facebook)。”

“值得一查吗?”

“这类想法哪儿哪儿都看得到。自从欧洛夫被释放之后,人们就忙着讨论各种相关话题了。”

“谁知道我们正盯着奈达伦?”

乔乔看向埃拉。她思索片刻,深感不安。她有没有不小心地向某人提起?不,她不记得自己曾经说漏嘴。她那位老同事是唯一一个听她提起过这个名字的,而他正蹲伏在自己的小木屋里,假装享受退休生活。

“要去到河边得走挺长一段路。”她最终开口了,“我觉得他不会把刀子扔到那里。”

“那里还有一片该死的灌木。”博施表示赞同,“假如他急急忙忙跑去……那是一个工作日的早上,他有可能会撞见某个人。还有,当时他老婆在家。顺便说一句,他老婆还是坚定不移地维护着他。”

“关于他们当天早上做的事,两人的说辞稍有不同。”埃拉说,“不过他们是在不同的房子里。假如特里格夫不走经过面包坊的那条路,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趁妻子不注意时跑出去一会儿,然后跑回来。”

“能看下地图吗?”乔乔问道。

有人找到了地图,投放到大屏幕上。图像不停地跳动,他们先看到了耶姆特兰,片刻之后放大,显示出贡格尔登及其周边地区。

埃拉拿地图和她记忆中的地形进行比较。奈达伦家的位置比哈格斯特洛姆家地势稍高,两家之间除了一片树林,几乎什么都没有。云杉,零星的松树,几棵白杨,越橘和欧越橘灌木。有些地方岩石很多,但土壤不是很深。从逻辑上看,就丢弃凶器的地点而言,大路可以排除在外。除了大路之外,那里还有一条雪地摩托车道,再加上几条被杂草半掩的小径——那可是卫星地图上看不到的。

“好吧。”乔乔说,“我会尽力调动人手,有多少就派多少,带着金属探测仪在那片树林里逛一逛。”

博施将在克拉姆福什与埃拉会合,他们开着不同的车向北行驶。这意味着她可以顺路在兰德停一下,从冰箱里拿点东西做一顿晚餐吃,而这可以让她工作到很晚。

桌上有一束花。超市卖的花束,包装纸都没拆掉。

“有客人来吗,妈妈?”

克里斯汀的脸焕然生辉。

“马格纳斯来过。他过得很不错,开始做一份新工作,所有一切都重新开始。我告诉他,哪天他得带孩子们过来。”她的目光移到墙上那些配有相框的照片上。照片上是她的孙儿,是在育婴室里拍的。当时孩子们还住在克拉姆福什,后来马格纳斯的前女友在哥德堡找了份工作,搬走了。

冰箱上还贴着几张时间更近的照片。或许是孩子的母亲寄来的。

埃拉拿起那束玫瑰,拆开包装纸,扯下几片枯萎的花瓣。至少马格纳斯信守承诺,来探望妈妈了。

她找到一盘千层面,放进微波炉里解冻。她拒接了一个陌生电话,然后坐了一会儿。或许他们的生活境况没那么窘迫,或许他们齐心合力,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

“你有没有看到马格纳斯拿来的那些漂亮花儿?”

克里斯汀摆正花瓶里的花。在她们坐下来后那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自顾自地念叨了好几遍。之后埃拉得走了。当她钻进车里时,她意识到她好久没见到妈妈那么开心了。

电话再次响起时她正在桑多桥中央。这回是博施打来的。他已经到了贡格尔登,到了他们计划碰头的地方。照乔乔的话说,“去和他的老婆再对阵一个回合”。

他们去那儿是为了说服玛姬恩·奈达伦梳理一遍当天上午发生的事,并精确到分钟。他们希望能在她对自己丈夫那顽固不化的维护中找到缺口。

“我十五分钟内就到。”说着埃拉踩下油门。

“别急。”他说,“没人在家。我设法通过电话联系上了那个儿子。他说她去恩斯克尔兹维克探访一个表亲去了。”

“我们得跑到那儿去吗?”

他犹豫片刻,然后答道:“我用平常那种友好的语气说‘我们只是想聊聊。我们并不是要追捕她,这事可以明天再做’。”

埃拉在一片废弃营地旁拐弯,停车。她要想想自己在哪儿才能派上最大的用场。她可以开回警局,在一台可以浏览完整调查信息的电脑前坐下,不然还有什么人是她可以找来谈谈的?

那些小木屋向一边倾斜,黄色的油漆已经剥落,其中几栋已经倒塌。这个地方透出一股已逝时代(很可能是六十年代早期)的魅力。尽管这片营地的位置不太适宜,正处于一座水泥桥脚下,堵住以前的E4高速路的出口,然而在那时候,人们还是会使用这片营地。

她查看手机,看到两个未接电话。电话打来时,她正和母亲聊天,谈论那些玫瑰是多么美丽。

其中一个是奥古斯特打来的,另一个号码她不认识。

她打过去。

“我是罗尔。”

哈格斯特洛姆在木材拣选场的老工友,桑兹兰的罗尔·麦特森。

“你们逮住那浑蛋了吗?”他问道,“听说那房子也被烧了。斯凡在坟墓里肯定也睡不安稳吧,可怜的老家伙。你知道吧,那是他父母的房子,他从他们手中接过来的。对了,他现在还没有下葬,他可不是一个笃信宗教的老头,你知道吧?”

“或许还得再等一段时间才能举行葬礼。”埃拉说,“你是为了这事给我打电话的吗?”

“不完全是。你们想要联系上本地狩猎协会的主席,不过他在五月里中风了。他妻子让我和你们联系,万一是要紧的事呢?通常警察来找都是为了要紧的事。”

“你也是同一个狩猎协会的成员吗?”

“如果他这次中风当真很严重,我很可能最终成为他的接班人。”

埃拉打开车门,走出去。营地的青草不久前曾经过修剪。即使业主已经忽略了建筑物本身,他们通常还是会在意剪草之类的事。任由杂草疯长通常被看作放弃房子的最后一步,致命一击。

“我想问几个寻常问题。”她开口道,“关于你们在狩猎中使用的装备。”

“问吧。”

“比如说,猎刀。”

“怎么了?”

他们尚未透露有关凶器的任何详细信息。然而像往常一样,总会有人知道,然后流言满天飞。即使之前他不知道,现在他肯定也知道了。

“是不是每个人都使用大致相同的刀子?”埃拉知道这个问题听起来很蠢,不过罗尔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大多数人使用的就是几个牌子的猎刀,尤其是那些在当地五金店买得到的。

“假如说你的刀子有点钝了,你会买一把完全一样的新刀子吗?”

“不会,老天爷!我会把它磨锋利。”

“自己动手?”

“要么自己动手,要么去尼兰五金店找哈利。”

当然。

“每个参加狩猎的人用的都是自己的刀子,对吧?”又是一个特别蠢的问题,那还用问吗?就算你不是在森林里长大的,你也知道答案。埃拉问了这个蠢问题而没有遭到责骂,纯粹因为她是个女人。

“对啊,没错。”他还是很有耐心地答道,“你可不想被困在林子里头却没法宰杀一头麋鹿吧?你得给麋鹿剥皮。有人用一把刀对付麋鹿,另一把对付小型猎物,再加上一把在篝火边用来切香肠的。不过我总是说没必要,造就猎人的可不是工具。”

“所以说你们得擅长使刀?”

“那和枪法一样重要。那是出于对动物的尊重。你可不能笨手笨脚地做错事。”

“特里格夫·奈达伦是你们狩猎团体的一员吗?”

几秒钟的停顿。

在媒体报道中,特里格夫被称为“一名五十九岁男子”,不过他明天将面临一场羁押听证会。假如要对他进行延长拘押,即使他的名字现在还未曝光,也不可能长时间保密了。

“没错,没错。”罗尔说,“他们俩都是。”

“他们俩?”

“没错,他和他老婆。”

“玛姬恩?”

“别表现得很吃惊似的。我们也让女人加入。当然了,开始是遇到一点阻力。不过就像我一直以来说的那样:假如你能让女人们闭嘴的时间足够长,她们也可以成为好枪手。”

他为自己的笑话“咯咯”笑起来。埃拉吸了一口气,闻到了青草的气味。微风如此轻柔、温和,可还是让她打了个冷战。

“那你记不记得,”她继续道,“去年秋天,他们两个之中是不是有谁猎杀到一头麋鹿?”

“不记得。”他说,“我记不清了。当然了,我们有记录册,不过那玩意儿在舒尼家里,就是中风的那个人的家里。不过,等等……我在想玛姬恩是不是打到了一头麋鹿。还是有人觉得狩猎不是女人该掺和的事,他们被某个女人超过时总会叽叽歪歪一阵。是去年秋天吗?还是前年?我一下子记不清了……”

埃拉为罗尔和自己联系而感谢他,然后她给乔乔打去电话。

“他们有两把猎刀。”她告诉他,或许她有点过于兴奋了。她把狩猎协会、不同猎刀以及给麋鹿剥皮需要什么等这些信息告诉他,“所以柜子里的可能是玛姬恩的猎刀。”

“我们会逮住他的。”乔乔说。

她刚想挂电话,他又叫住她。

“下回我们这里有职位出缺时,”他说,“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