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以假乱真

林碧珊心中举棋不定,无意中撞上司徒光关切的眼神,她喝了一口可可,微微笑道:“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累积了好多工作,要是再休息,真担心老总开除我呢。”

这时,有个设计部的男同事走进茶水间,见到两人聊天,忍不住揶揄道:“哇,司徒,你可真有本事。林碧珊可是编辑部出了名的拒人千里,现在你们这么亲密,莫非是在交往中吗?”

司徒光顿时涨红了脸,嗫嚅道:“你……你别胡说。”

长时间的独自生活让司徒光习惯于独处,工作数年与同事们来往也不多。可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第一次看到林碧珊他就萌生亲近之感,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她、关怀她,诚然林碧珊是一个容貌秀美的女子,但仅仅只是因为爱惜她的容貌么?

林碧珊置若罔闻,见她无动于衷,那个男同事也自觉没趣,倒了一杯热水后便离去。

“那个……唐先生说今天是赵小玫的五七,她朋友不多,再加上赵妈妈还在医院,所以他也叫了我。”

“啊,是的。”林碧珊如梦初醒,她抬腕看了看手表,刚好准点下班:“那我们一起去吧!”

因为赵小玫特殊的身世,顾晚风将悼念她的地点放在申春公路旁的那栋二层小屋旁,那里既是“赵小玫”获得新生的地方,亦是她赴死之处。

虽说她其实是蒋文晨的女儿,但是所有亲人皆死,警方从当时的户口登记中得知,她应该叫做“杨辛”。

唉,真是“艰辛”的一生。

屋前的水泥平台被撬开,泥土被翻的乱七八糟。屋内黑沉沉的没有灯光,在发现两具尸体之后,孙家夫妇胆子再大也不敢居住,只能暂时搬到别处,据说他们打算起诉赵瑛要求赔偿。

大门紧闭,胖娃娃年画剥落了一半,露出面目狰狞的门神,顾晚风在屋前摆了火盆烧纸,火光照在门神画上,忽明忽暗,仿佛神明的心情也**晴不定。

“小玫……回家了,你安息吧!”

一阵萧瑟的冷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地响声,顾晚风猛然回头,哀伤地说道:“小玫,是你吗?你回来看我吗?我很想你啊!”

唐加源安慰道:“晚风,节哀顺变。你要振作啊,小玫泉下有知,她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萎靡不振。还记得我们策划中的摄影集吗?这也是小玫的心愿,我们一起努力将这本摄影集完成,是对小玫最好的纪念。”

顾晚风热泪盈眶,缓缓点头。

他带了一些赵小玫的随身物准备烧给她,有她最喜欢的发夹、饰品、围巾、书籍,最后拿出她的身份证。

司徒光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树林里传来脚步声,越走越近,原来是罗立警官。

“我听说你们在这里为赵……杨辛做五七。”

顾晚风点点头,他瞧着火盆里的火苗发呆,手中的身份证掉在了地上,林碧珊弯腰拾起。她不喜欢罗警官,也不和他打招呼,自顾自帮着顾晚风不断在火盆里添加元宝蜡烛。

“唐先生,其实我是来找你的。”

唐加源愣了下:“找我?”

罗立蹲下身子,也添了几张锡箔:“虽说最终法院可能会认定赵瑛是正当防卫,但是毕竟涉及命案,我们必须搜查赵家。昨天,我们在赵瑛家中的一个柜子里找到一个非常奇怪的东西……”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开口:“我本来不认识这个东西,像是古装剧里戴在女人头上的发饰。后来经过专家鉴定,原来这是一顶金步摇。”

“金步摇?”

“专家说,这个金步摇大有来头,内有特殊印记,应该是晚清皇家之物。根据清代赏赐文册记录,这支金步摇应当是隆裕太后赏赐给命妇周颜氏。”罗警官说道:“我问过赵瑛,她承认这支金步摇是从蒋文晨处得到。她眼界浅,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还当作是普通的金钗,就这样随便放着。”

罗警官借着闪动的火光盯视着唐加源:“我听说你出身于云翔镇,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云翔镇周家?”

唐加源点点头:“当然。周家当年是云翔镇首富,都说是红顶商人,家中出过很多一品大员,如果说太后赏赐首饰,那是一点儿都不奇怪。”

“不知这支金步摇怎么会落在蒋文晨手中?”

“听说周家人如今都在海外,或许是当年遗失也不一定。”

罗警官陷入沉思,这时林碧珊忽然说道:“赵小玫出生于1990年?”

顾晚风不明其意:“是啊,小玫今年二十七岁,怎么了?”

林碧珊举着赵小玫的身份证说道:“赵妈妈说她在1992年年末与丈夫离异,当时刚刚怀有身孕,换言之赵小玫应该出生于1993年,所以她杀死蒋文晨的时候,怎么可能会有写着‘小玫三岁了’的照片呢?”

“或许……”顾晚风迟疑道:“真正的赵小玫出生于1993年,而杨辛当年是三岁呢?”

林碧珊微微摇头:“赵妈妈说,杨辛冒名顶替赵小玫,如果那个时候赵小玫已经上了户口,怎么可能出生日期又变为1990年呢?”

罗立上前接过“赵小玫”的身份证,火盆里的火光印在他的脸上,这让他的神情忽明忽暗,就如同房门上张贴的门神年画一般严肃冷峻。

蕾蕾失踪的时候约莫三岁。

她出生在云翔镇下属的一个村镇上,说是村落,到底还是江南水乡,村民们生活富足。蕾蕾尤其长得活波可爱、乖巧伶俐,周围的邻居都很喜欢她,特别是住在隔壁的赵阿姨。

赵瑛与丈夫婚后数年没有子嗣,受尽了婆婆和男方亲戚们的压力和白眼。她接受检查无数次,每一次各项指标都宣告正常。她知道问题出在丈夫的身上,可是不能说。

丈夫本就不爱她,只是家中贫寒,贪图她实惠温顺。婆婆更是瞧不上她,她总觉得儿子不该娶一名出生农村的女子为妻,虽说她儿子一个月的薪水与赵瑛相差无几。

终于,在一次激烈的冲突之后,赵瑛与丈夫协议离婚,提着来时的那一箱行李,净身出户。走之前,婆婆还仔仔细细地翻遍她的箱子,生怕她多带一丝一缕。

回到娘家,赵瑛的日子并不好过。

父母和奶奶本就重男轻女,好不容易盖起来的两层楼房是为了弟弟娶妻之用。她回来之后,原本已经谈妥的亲事突生变故,女方不愿意接受这个大姑子,声称如果不妥善解决,亲事就此作罢。

赵瑛在娘家住了三个月,这段时间里,她感到自己就是个外人。奶奶弟弟永远对她横眉冷对,父母也很少和她说话,偶尔开口都是问她打算几时搬走。

唯一的慰籍只有蕾蕾。

蕾蕾真是可爱啊!她奶声奶气地说话,露出甜甜的笑容,每当赵瑛买给她棒棒糖,她都会乖乖地道谢,说谢谢赵阿姨。

“叫一声妈妈好吗?”赵瑛悄悄地问她。

蕾蕾眨眨忽闪的大眼睛,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妈!”

这时,赵瑛热泪盈眶。

不过很快,蕾蕾就有了一个小弟弟。

其实蕾蕾的爸妈并没有因此而不喜欢蕾蕾,他们也不是刻意为了追儿子才生二胎,但是幼子的出生到底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蕾蕾倍感失落。

终于在有一天傍晚,母亲正在为弟弟喂奶,蕾蕾却吵着要她喂饭,为了引起妈妈的关注度,她甚至还打翻了饭碗,将热汤洒的满地都是。

蕾蕾妈妈不堪吵闹,一怒之下将蕾蕾拖到了门外罚站。

刚巧赵瑛家中向她下达了最后通牒,要求她三天之内必须搬走,目前弟弟的亲事自然高于一切。

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外哭泣的蕾蕾,此时夕阳西下,家家户户都在做饭,袅袅炊烟升起,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赵瑛蹲下身子擦干蕾蕾的眼泪,柔声说道:“蕾蕾,不要哭了,跟妈妈去吃雪糕好吗?”

于是,两人便就这样携伴而走。可怜蕾蕾全家事后虽然拼命寻找,但只是以为小女孩遭遇了人贩子,从来没有怀疑过隔壁那个笑容可掬的赵阿姨。

其实之后赵瑛还回来过一次,照样和隔壁谈笑风生,说起蕾蕾的失踪,她还唏嘘不己。

赵瑛特意为蕾蕾改了名字,从蕾蕾变为“小玫”,赞扬小女孩是点亮她苦闷生活的一朵小小玫瑰花。

她和蕾蕾躲在这个荒野之屋,平时深居简出,毕竟小女孩只有三岁,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逐渐接受赵瑛。甚至赵瑛还买了一张假的出生证,准备等蕾蕾六岁准备上学之后,用这张出生证补办户口。

但是她们的母女生活只持续了三个多月,12月3日,蒋文晨出现了。

两人在挣扎扭打过程中,蒋文晨推了一把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蕾蕾,这让蕾蕾的头撞在茶几一角上,碎掉的玻璃深深扎进她的太阳穴。见到女儿受伤,力量突然爆发的赵瑛竟然用台灯砸死了通缉犯,但可惜女儿回天乏术。

就在赵瑛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躲在沙发后面的女孩,她望着满地鲜血和两具一动不动的尸体,惊慌失措,连哭都忘记了。

这是蒋文晨的女儿。

赵瑛同样盯视了小女孩良久,随后挖了深坑,将两具尸体埋葬。她的心中到底有亲疏之分,因此她把蕾蕾葬屋前的一棵大树下,将蒋文晨的尸体没入正在修葺的水泥平台。

她已经没有了“女儿”,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成了她新的“女儿”。

“前几年,蕾蕾的家人加入了全国失踪儿童DNA数据库,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家人依旧想着或许某一天能和女儿重逢。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最后等来的只是蕾蕾的骸骨。”

汽车驶过五光十色的“新天地创世”大厦门前,林碧珊听的出神,头一次对橱窗里的名牌包包视若无睹。唐加源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转入一条小巷,最后停在一栋九十年代的十八层公寓楼前。

“也就是说,那棵树下的骸骨属于蕾蕾,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赵小玫这个人,对吗?”

唐加源感叹道:“是啊。现在赵妈妈将会面临检方公诉,罪名是诱拐儿童,可能还会被告非法处理尸体。”

林碧珊默然,一场车祸竟然会牵扯出一段陈年旧案,一个通缉犯、一名警察、一个被拐走的小女孩,三个家庭因此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因缘际会,真是令人感慨命运之错综复杂。

“不过最让我想不到的是那支金步摇。”唐加源双肘支撑在方向盘上,似百思不解:“据我的祖父说,曾祖父唐钰在清点财物时发现整个库房几乎被搬空,因此一度怀疑是唐家人里外勾结,监守自盗。但问题是,当年的县警察署搜遍了整个云翔镇,以及当时的云江县,都找不到任何线索。按照道理,我们唐家上下数十口人,要逃走也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而现在,那支金步摇竟然会出现在蒋文晨的手中,可见她的先人一定和这起事件有关,可惜她已经死了,也不知道真相如何。”

他转头看向林碧珊,微微笑道:“所以呢,我还是得靠你。林小姐,请你多多上心,帮帮我解开这九十年的秘密吧!”

林碧珊推开车门,灵巧地跳下车,绕过车头来到驾驶座窗前,淡淡道:“放心吧,我必定尽力而为,我还想着你剩下的十万块呢!”

正想着在睡前再看一会杨管家的日记,走到家门口,却见有个女子蜷缩在房门前,仔细一看,居然是黎璃。

林碧珊惊讶万分,黎璃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说道:“碧珊,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林碧珊急忙打开房门让她进去,黎璃神情恍惚,说话颠三倒四:“我好想见你啊,我只想见见你。”

林碧珊握住她的手,只觉得烫得骇人。她急忙扶着黎璃在沙发上躺下,转身想要去找体温计,黎璃却抓着她的手不放,泪如泉涌。

“你来找我,怎么事先不和我说一声呢?”林碧珊温言说道。

黎璃无力地垂下手,凄然地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想着快点来找你。”

林碧珊硬是将一支体温计塞进黎璃的嘴里,她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垂泪,双眼早就哭得红肿不堪,双颊如火,眼神凄迷。

数分钟后,体温计显示三十九度。

“别说话了,我去找退烧药。”

“碧珊,张遥他有别的女人了。”

林碧珊大吃一惊,她几乎扑倒在黎璃躺着的沙发前,惊道:“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黎璃悲伤道:“是被我发现的,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只看到他们之间的亲密合影,还有让人不忍卒读的聊天记录!”

林碧珊感到自己的心脏受到了重重一击,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黎璃内心的悲痛,哀伤、郁闷、怨恨、绝望,各种复杂又负面的情绪迅速从黎璃传染到她的心,那一瞬间,她竟肝肠寸断,眼泪似也要奔腾而出。

“怎么会这样呢?”黎璃双眼失神,呆呆地凝望着天花板:“他一直对我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呀……他甚至愿意为了我作伪证……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林碧珊强忍着心疼,扶起黎璃让她服下退烧药,不一会药力起了作用,黎璃不再神神叨叨,而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林碧珊取了一块冰宝贴贴在黎璃的额头,刚刚准备起身,黎璃突然睁开双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碧珊!我……我对不起你!报应!这一切都是报应!”

“砰砰砰!”

激烈地敲门声将林碧珊从睡梦中吵醒,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客厅的地毯上,屋子里暖气很足,身上披着一条羊毛毯。

“阿璃!阿璃!我知道你在里面!听我解释啊,不要对我避而不见!”张遥的声音带着怒气,他的拳头有如雨点般砸在门上,怒吼道:“开门啊!林碧珊你给我开门!”

林碧珊充耳不闻,她呆望了一会天花板,目光转向躺在沙发上的黎璃,她也同样被砸门的声音吵醒,此时大约热度已退,脸色从绯红变为苍白,她支起身子走到门前,隔着房门说道:“我不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