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 刘令娴—一只春鸟闺阁娇

答外诗

花庭丽景斜,兰牖轻风度。

落日更新妆,开帘对春树。

鸣鹂叶中响,戏蝶花间骛。

调瑟本要欢,心愁不成趣。

良会诚非远,佳期今不遇。

欲知幽怨多,春闺深且暮。

说到中国古代的女诗人,很少有人会提及刘令娴。

乱世出英雄,魏晋南北朝这个时代给我们留下太多太多的风流人物,“五胡乱华”“八王之乱”的连绵战争不仅锻造出英雄,也沉淀出许多才子才女。在南朝短暂的平静中,便诞生了刘令娴这样不拘一格的女诗人。

刘令娴出生于南朝,生长在官宦之家,兄长是当时的神童刘孝绰。

细说起来,刘令娴与琅琊王家还是亲眷关系。刘孝绰的舅舅是当时的太子舍人王融,王融为东晋开国丞相王导的六世孙,是“竟陵八友”之一,谢朓也名列其中。王融对刘孝绰的评价极高,夸赞他“天下文章,若无我,当归阿士”。“阿士”是刘孝绰的昵称,他“幼聪敏,七岁能属文”,但为人骄纵自满,对待朋友亦如此。《嘉话录》中说他“与到洽友善,同侍东宫。孝绰自以才优于洽,每于宴坐,嗤鄙其文”,就是说刘孝绰有个朋友名叫到洽,与他一同在东宫任职,刘孝绰自以为比到洽有才华,每次宴会上现场作诗,他都要嘲笑到洽的作品。

刘孝绰恃才傲物,却也有这个资本,琅琊王氏是号称“王与马,共天下”的家族,而王融是这一代王家子弟中的佼佼者,是王氏集家族之力精心教养出的掌权人,他能称刘孝绰仅次于他,已经是一种极高的评价。只可惜,刘孝绰的品行没有和他的才华成正比,除了自大自满以外,他到任地方官却只带着小妾上任,将母亲丢在家乡,这在注重孝道的封建社会,足以称得上是不孝。

刘令娴是刘孝绰的第三个妹妹,因此也被叫作刘三娘。她的大姐嫁入琅琊王家,被称作刘大娘,当时也有文集流传,二姐嫁到吴郡,亦有才女之名,刘令娴的名声是三姐妹之中最响亮的。刘孝绰后来因为不孝而被罢官,归家后在门前题诗说:“闭门罢庆吊,高卧谢公卿。”意思是说他已经被罢官,如今在家中闭门谢客,语气中不乏心灰意懒。刘令娴看到后,便为兄长续写了一句:“落花扫仍合,聚兰摘复生。”掉落的花瓣扫到一起仍能聚合,摘下来的兰花还能栩栩如生,鼓励兄长不要自弃自馁,一时传为美谈。

刘令娴的小日子过得很舒坦,在家她是颇有才名的小妹,出嫁后夫君徐悱亦是官宦子弟,因而她即便是写闺怨,也透着清丽活泼。

徐悱在外地任职,刘令娴的诗作便多以闺怨为主,最广为流传的便是《答外诗》。外即外子,从标题便可看出这是一首答复徐悱的诗作。

“花庭丽景斜,兰牖轻风度。落日更新妆,开帘对春树。鸣鹂叶中响,戏蝶花间骛”,前三句描写春日里亮丽的风景,庭院中花团锦簇,兰花盛开,颇有种“两个黄鹂鸣翠柳”的欢快。

“调瑟本要欢,心愁不成趣。良会诚非远,佳期今不遇。欲知幽怨多,春闺深且暮”,后三句笔锋一转,原本心情愉快地想要抚琴,却因思念而失去了兴致,本以为相聚不会遥远,但团聚的佳期迟迟未到,每天独自守在闺房中,怎能不生幽怨?

最后一句说是闺怨,却带着十足的娇嗔,类似的还有她的《听百舌》:

庭树旦新晴,临镜出雕楹。

风吹桃李气,过传春鸟声。

净写出阳笛,全作洛滨笙。

注意欢留听,误令妆不成。

刘令娴的这首诗同样是开篇便写妙丽景色,后面再写幽幽嗔怨,分明是小儿女感情深厚的写照。正因为刘令娴的诗作中充满闺房之乐的娇嗔,在当时的封建社会,也受到了许多文人雅士的轻蔑和斥责。

为她招来祸端的是她的另一首代表作《光宅寺》:“长廊欣目送,广殿悦逢迎。何当曲房里,幽隐无人声。”

这是一首仅仅四句的短诗,初读有曲径通幽的雅意,再细读便能引申出许多不言而喻的深意。

——在长廊上欣欣然目光相送,在大殿上悦悦然起身相迎,悄悄然回到房间里,一时间幽幽然寂静无声。

题为《光宅寺》,说明诗中的场景发生在寺庙中。这让我想起了辩机与高阳公主,在长廊上目光缠绵,在大殿上一起一拜错身而过,若无其事的表面下暗潮汹涌,在厢房中化为无穷无尽的情意。

正是这一句“何当曲房里,幽隐无人声”令人浮想联翩、褒贬不一,更何况刘令娴还是一个已经嫁作人妇、丈夫外任的妙龄女子。对于好事者,历来有个形容词叫作“**者见**”,这首《光宅寺》便被视作**诗艳曲,在当时被称作“粉诗”。时人认定“文品如人品”,刘令娴的名声自然就不好听了。

酒品能如人品,可文品就未必了,譬如胡兰成,人品当真是个斯文败类,可写得一手华美文章,辞藻漂亮得让人望之生叹,当得起大家之评:“其人可废,其文不可废。”

可古时候不同,古人评判一个人的优劣,唯有依靠文字。

魏晋南北朝是个自由张扬的时代,吟诗作文是贵族子弟最大的爱好,谁作了什么诗,写了什么文,不消几日就能传得广为人知。钟嵘《诗品》中如此形容“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贵族子弟终日吟诗作对,以不通文学为耻。任何事物,一旦过于泛滥,就容易泛泛其谈,当时的作品大多是应制诗,或是华丽的辞藻堆砌,刘令娴的诗作则清新脱俗,又带着一股粉红色的气息,瞬间就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这一首《光宅寺》还被收入至当时被看作权威诗集的《玉台新咏》,足见流传之广。

刘令娴并没有被旁人的目光所影响,反而越挫越勇,写出了一首更为离经叛道的作品——《摘同心支子赠谢娘,因附此诗》,这首诗同样是极短的四句:“两叶虽为赠,交情永未因。同心处何限,支子最关人。”

“支子”在诗作中大多用于恋人之间的暗称,同“莲子”有异曲同工之妙。若这首诗是刘令娴写给夫君徐悱的,那无可厚非,可看标题,这分明是赠予“谢娘”的,这就值得玩味了。

魏晋南北朝时期,不乏同性相恋的故事。但社会对于女子的评判是与男子不同的,刘令娴此诗一出,仿佛是对世俗先前抨击她的反抗,她好像傲娇地在表示:你们都说我写艳诗,我就写一首更离谱的艳诗给你们瞧瞧!

这不仅仅是对当时轻视她的人的反抗,对后世迂腐的男诗人,同样是一种讽刺。唐代诗人高仲武便评论这首诗说:“形质既雌,词意亦**。”意思是说刘令娴的人同诗一样低俗放浪,清代诗人王士禛则将徐家也连坐了:“勉名臣,悱名士,得此才女,抑不幸耶!”公公徐勉是名臣,丈夫徐悱是名士,徐家娶了这样的才女,真是家门不幸!

倘使这两位生在南朝,想必刘大才女还能再作一首佳作,与他们斗一斗文采。

这不禁令人觉得刘令娴是个妙人,好在上天对这个妙人也十分宽待。丈夫徐悱始终对妻子宠溺包容,在此之后,两人还多有诗文往来。徐悱写了多首《赠内》用以呼应,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日暮想青阳,蹑履出椒房。网虫生锦荐,游尘掩玉床。不见可怜影,空馀黼帐香。

彼美情多乐,挟瑟坐高堂。岂忘离忧者?向隅心独伤。聊因一书札,以代九回肠。

徐悱的开篇写了他想象中的刘令娴,孤身在玉床前徘徊,连“影”都是“可怜”的。

“可怜”二字,足以看出他对刘令娴的怜爱,这份情意丝毫没有受外界风言风语的影响。恐怕徐悱自己也知道,这些过度解读刘令娴诗作的贵族子弟不过都是一些游手好闲的好事者罢了,唯恐天下不乱。夫妻之间的信任,难道还抵不过外人的三言两语吗?

从刘令娴的诗作中能侧面反映出来,徐悱与刘令娴的感情始终很好。所谓“粉诗”中还充满着一种少女感的俏丽,这是生活艰难的人所不会具有的。只有始终被宠爱、包容的人,才会在岁月流逝中依然保有一份可贵的天真烂漫。

徐悱死后,刘令娴非常悲伤,在他下葬时哀哀地写了一篇祭夫文。

维梁大同五年,新妇谨荐少牢于徐府君之灵曰:

惟君德爰礼智,才兼文雅,学比山成,辨同河泻。明经擢秀,光朝振野。调逸许中,声高洛下。含潘度陆,超终迈贾。二仪既肇,判合始分。简贤依德,乃隶夫君。外治徒奉,内佐无闻。幸移蓬性,颇习兰薰。式传琴瑟,相酬典坟。辅仁难验,神情易促。雹碎春红,霜凋夏绿。躬奉正衾,亲观启足。一见无期,百身何赎。呜呼哀哉!生死虽殊,情亲犹一。敢遵先好,手调姜橘。素俎空干,奠觞徒溢。昔奉齐眉,异于今日。从军暂别,且思楼中。薄游未反,尚比飞蓬。如当此诀,永痛无穷。百年何几,泉穴方同。

徐悱的离世对于刘令娴来说,是一种“永痛”,也是一种永诀。

“生死虽殊,情亲犹一”,虽生死殊途,但我心如一。

“昔奉齐眉,异于今日”,曾举案齐眉,今不复存在。

最末一句“如当此诀,永痛无穷。百年何几,泉穴方同”,读来令人痛心不已。

《艺文类聚》中提起刘令娴的这篇祭夫文,只说“令名士搁笔”。这对于刘令娴的才华已是最高的评价。

这世间的褒或贬,刘令娴自始至终不曾在意,而她唯一在意的,也已永诀。她像是拂过南朝的一阵春风,过处百花开,烂漫无人及,待到凋零时,亦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