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惠—国仇家恨不能雪

满江红·题南京夷山驿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许多人都对《甄嬛传》中的沈眉庄万分怜惜,她清高自傲,不与群芳同列,虽无宠爱依旧不慌不躁,一心侍奉太后。看到沈眉庄的人生历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风雨飘摇的南宋时期,孤独伫立的隆国夫人王清惠。

王清惠生于南宋,从众人知晓她时起,她便已经是宋度宗的昭仪。她是后宫中极为有名的才女,作得一手漂亮文章,抚得一手动人琴曲,却不是受宠的后妃,更没有留下子嗣,恰如一朵对影自怜的荷花,默默开着。她最好的光阴并不是用来陪伴君王,而是侍奉当时的太后谢道清。也正是谢太后,在元军攻打临安之时下旨投降,南宋王室全部沦为阶下囚。

谢太后的举动,并没有得到南宋朝廷的认可,时任宰相的文天祥反对激烈,就连王清惠身在后宫亦不能苟同。但此时的南宋已如大厦将倾,年幼的君主赵显只听从谢太后和全太后的命令,下旨不战而降。

至此,南宋朝廷名存实亡,上到太后皇帝,下到太监宫女,全部成了俘虏被押解前往大元的大都,其中,就包括昭仪王清惠。王清惠并没有随太后谢道清一起前往大都,谢太后抱恙留在临安,她只能跟随全太后和皇帝赵显一同北上。

从临安到大都,路途遥遥,风光变换。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宋朝江山满目疮痍,王清惠再没有哪一刻更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们这一行俘虏早已是亡国之人。在途经故都汴梁时,望着物是人非的旧景新人,曾经身在华丽的后宫,如今却只能蜗居简陋的驿站,王清惠仰头看着斑驳的墙壁,提笔写下了《满江红·题南京夷山驿》。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太液池中的芙蓉花,早已同旧时艳丽不同。古时女子作诗,普遍使用的自喻手法,便是以花拟人。太液池则因为是皇家池园,被指代为皇宫。王清惠第一句既写了已经更替景象的皇城,亦写了不复往昔的自己。元兵入侵,汴梁作为旧都城早已被横扫一空,新都城临安也随之沦陷,宫城坍塌,狼藉遍地,唯有太液池中的芙蓉花还倔强地盛开着。这一句颇有仿白居易《长恨歌》的意味,“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白居易将杨贵妃比作芙蓉花,王清惠亦以芙蓉自喻。芙蓉便是荷花,亭亭净植,出淤泥而不染,王清惠此句不无壮烈决绝的自保之意。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可曾记得,过去皇恩如春风浩**,生活是锦衣玉食,住所是玉楼金阙,三千后宫佳丽花团锦簇,莺声燕语,欢快羞怯地陪伴在皇帝身侧。王清惠过去在宫中的生活应该十分不错,虽然她不是帝王宠爱的妃嫔,但凭借太后撑腰,她也能享受如“太液芙蓉”一般的精心呵护。

“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忽然有一天军鼓声从天而降,繁华安逸的生活一去不复返。王清惠对白居易十分推崇,这从她的这首《满江红·题南京夷山驿》中便可以看出来,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向白居易的《长恨歌》致敬,《长恨歌》中形容“安史之乱”惊破杨贵妃的安乐生活同样用的是这样的手法,“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而在王清惠看来,这一次的“德祐之变”则更如晴天霹雳,揭天而来。

“龙虎散,风云灭”,南宋朝廷一夕溃散,恍如风卷残云。《易经》中写“云从龙,风从虎”,王清惠将风云、龙虎并在一起,写出了她心中轰然倒塌的南宋朝廷。曾几何时,她心中的家国是如龙虎一般高大的存在,如今却在元军的攻击下溃不成军,不战而降,她心中的惊与怒可想而知。

“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国破家亡的千古之恨,王清惠一介后宫的弱质女流能与谁说?除了面对着满目疮痍的河山,含着血和泪强忍不甘,哪里还有别的办法?每一次改朝换代,在后世看来不过是历史的更迭,可对于身在局中的人来说,心中是百般痛与恨。面对元军的进攻,南宋朝廷懦弱无能,先迁都,后投降,一退再退,最终落到如此境地,当真是“千古之恨”了。

“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成为战俘北上前往大都,途中借宿在驿站,每每午夜梦回,都是烽烟缭乱。原本该载着妃嫔们游乐赏玩的宫车,如今却要载着她们跨越千山万水,前往荒凉的边塞。长路漫漫,而这长途跋涉的终点或许迎来的将是更可怕的噩梦。

“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对于汉人来说,胡人鲁莽蛮横,王清惠身为曾经的宫妃,现在的战俘,未来等待她的恐怕不会是好结果。对她来说,是忍辱负重地苟活还是力保名节地赴死,都是难题。面对未知,王清惠也只能假想,若能追随嫦娥飞升到月亮上,那么她也愿意过着“同圆缺”的生活,而不愿迎接现实。

王清惠留下这首《满江红·题南京夷山驿》后,便匆匆继续她北上的行程。

被俘的宰相文天祥听说后,为之拍案叫绝,随即附韵两首:

其一

和王夫人《满江红》韵,以庶几后山《妾薄命》之意。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其二

代王夫人作。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新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写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只能借王清惠的身份和口吻,道尽家国沦丧的屈辱和悲痛。“铜驼恨,那堪说”,亡国之恨,哪堪说?

也有人说文天祥这两首词是在逼迫王清惠殉身守节,但词内词外,文天祥并无咄咄逼人之意,更多的是与王清惠一样对国破家亡的痛心疾首。他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王夫人”,设身处地地想到她如姚黄牡丹一般从繁华富贵之处移栽到蛮荒之地,只能“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境地该是何等凄苦?最后一句便是在说,不愿与投降的天家一样忍受金瓯上的残破不堪,确有守节之意,但这一句显然是对王清惠诗作中“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的答复。王清惠自比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她内心的答案早已不言而喻,根本无须文天祥一个外人来逼迫她殉节。

私以为,文天祥读懂了王清惠的坚毅气节,所谓附韵与代书,都是他揣摩着王清惠的所思所想而作,这是知己的惺惺相惜,而不是残忍的威逼殉道。

不久后,太后谢道清在病中也被迫启程前往大都,在驿站中见到了王清惠的诗作,同样大受触动,潸然泪下。

其实对于谢道清来说,做出投降的决定,她的内心何尝不是煎熬。千古艰难唯一死,在生与死之间,谢道清选择了保全南宋王室的血脉存活下去。从此,亡国的罪名将伴随她一生,令其遗臭万年。

亲身经历着北上的艰辛,目睹着破碎的,谢道清内心久久无法平息。她召来随侍的一众大臣,读罢王清惠的诗作,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悲从中来。

许多人或许无法想象,从临安北上到大都能有多艰苦?他们不是微服私访,也不是游山玩水,而是作为俘虏被押解前往,与流放几乎无异。这一切艰难困苦,都由谢道清身边的近臣汪元量记录了下来。

水龙吟·淮河舟中夜闻宫人琴声

鼓鞞惊破霓裳,海棠亭北多风雨。歌阑酒罢,玉啼金泣,此行良苦。驼背模糊,马头奁匝,朝朝暮暮。自都门燕别,龙艘锦缆,空载得、春归去。

目断东南半壁,怅长淮、已非吾土。受降城下,草如霜白,凄凉酸楚。粉阵红围,夜深人静,谁宾谁主。对渔灯一点,羇愁一搦,谱琴中语。

“驼背模糊”“东南半壁”“草如霜白”“谁宾谁主”……种种词汇,无一不道尽阶下囚的辛酸苦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相比千年前杜甫的悲叹,不过是无数历史的重演罢了。

汪元量是当时极有才华的才子,亦是宫中最受欢迎的琴师。

开头便说到,王清惠的人生同沈眉庄相似,如果她是眉庄的话,那汪元量便是张太医了。

汪元量出身官宦之家,年少时便因有才华、善抚琴而入宫成为天子近臣。天子年幼,汪元量事实上是谢太后的心腹。南宋朝廷还未灭亡时,汪元量不仅担任着天子老师的职务,他高超的琴艺也极受谢太后的喜爱。每每因政务烦心时,谢道清都会召来汪元量抚琴。

王清惠和汪元量同时侍奉太后,且深受宠信,接触的时日自然比旁人更久。但他们一个是后妃,一个是臣子,在谢道清的眼皮底下,不敢有任何逾矩之举。直到亡国北上,看到王清惠的这首诗,汪元量内心的惺惺相惜才终于按捺不住地汹涌起来。他当即提笔,写了一首步韵的《满江红·和王昭仪韵》: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被午夜、漏声催箭,晓光侵阙。花覆千官鸾阁外,香浮九鼎龙楼侧。恨黑风、吹雨湿霓裳,歌声歇。

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更那堪杜宇,满山啼血。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有谁知、海上泣婵娟,菱花缺。

“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明明白白地写了他与王清惠分别后的心情;“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则是他身为人臣,眼见山河破碎却无力挽救的悲痛。

到达大都后不久,谢太后便因病去世,全太后出家为尼,年幼的赵显被迫入藏为僧,汪元量完成了护送使命即将南归,能庇护王清惠的四顶“保护伞”俱已破灭,为此,她在万分艰难之间决绝地做了一个决定:追随全太后出家。

对于汪元量来说,这更是一种不舍和无奈。

在大都的时日虽然短暂,但他与王清惠之间近臣与宫妃的关系终于变得模糊,两人的诗作唱和也频繁许多。在王清惠留给后世仅有的五首作品中,除却《满江红·题南京夷山驿》,其他的全部奉献给了汪元量。

捣衣诗呈水云

妾命薄如叶,流离万里行。

黄尘燕塞外,愁坐听衣声。

秋夜寄水月水云二昆玉

万里倦行役,秋来瘦几分。

因看河北月,忽忆海东云。

李陵台和水云韵

李陵台上望,答子五言诗。

客路八千里,乡心十二时。

孟劳欣已税,区脱未相离。

忽报江南使,新来贡荔枝。

“水云”是汪元量的号,王清惠赠予他的诗作中,不难看出她对这份感情的小心翼翼。“妾命薄如叶,流离万里行”,短短的几年里,她在汴梁、临安、大都之间奔波,早已身心俱疲,“万里倦行役,秋来瘦几分”。王清惠对于杨贵妃应当有一种别样的欣赏或是向往,不管是她的《满江红·题南京夷山驿》还是赠予汪元量的诗作,都频繁地借喻杨贵妃以及借用白居易的《长恨歌》的典故,譬如这最后一句“忽报江南使,新来贡荔枝”。在这样国破家亡的时刻里,忽然听到江南来使,呈来新贡的荔枝,一改先前的悲戚,忽然有了些微欣欣之意。即便改朝换代,江山易主,这世间一切依然会按照它原有的规则井然有序地前行。荔枝还是会照着时节成熟,被献给新换的君王。再如何伤春悲秋,也无法改变现状,唯有适应当下,打开封闭的心境,才会发现除了悲切之外,许多事情都如燎原后的野草一般,缓缓地长出新芽,焕发新生。

身在北地,虽然不至于受到虐待,但作为俘虏,身心俱疲,王清惠的悲伤、绝望、希冀,汪元量都感同身受。他当即以诗回赠:

秋日酬王昭仪

愁到浓时酒自斟,挑灯看剑泪痕深。

黄金台愧少知己,碧玉调将空好音。

万叶秋风孤馆梦,一灯夜雨故乡心。

庭前昨夜梧桐语,劲气萧萧入短襟。

这诗作来回间,情感递进,王清惠和汪元量之间感情也逐渐加深。

可此刻,汪元量要南归了。

汪元量的南归并不是落荒而逃,相反,他受到了大元皇室极高的礼遇,时常出席各类筵席,又加之他琴艺高超,以此闻名于大都,备受推崇。汪元量并不是许多人印象中阿谀奉承、长袖善舞的太后近臣。在历史记载中,他是个相当有才华且极其风雅的抚琴大家。汪元量在大元都城大受礼遇的同时,也从未忘却身为宋人的根本。他不顾个人安危,探视关照被关押狱中的宰相文天祥,暗中结交反元义士,为他们提供便利,是个足智多谋的文人间谍。

那汪元量为什么要南归呢?主要还是因为赵显的出家。汪元量身为赵显的老师,唯一的幼主已然被迫断绝了光复帝位的可能,南宋的势力依然扎根在南方,去往南方成了汉人光复汉室的唯一希望。

大元会放汪元量南归吗?那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汉人崇尚儒学,而胡人是蒙古族,对汉文化的接纳不是一时片刻的事。相比儒学,胡人更为推崇道教,道士的待遇远远高于儒生的待遇。汪元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变化,立即向元帝表示自己一心向道,愿出家为道,游历天下,寄心山水,为抚琴谱曲寻找灵感。同时,表示“遗书乞骸骨,归葬越山边”,希望求得自由之身,归葬吴越。

胡人印象中,汪元量风度翩翩,琴技卓绝,本来就有超凡脱俗之感,出家为道仿佛亦是自然之举,元帝很快便应许了。

于是,滞留北地,周旋在胡人和宋室之间的汪元量终于有了南归的机会。

此时的王清惠为了自保清白,比汪元量更早地出家为尼,号为冲华。她深知自己已没有立场挽留汪元量,于是忍下了不舍与依恋,只是以知己的口吻提笔写下了一首《送水云归吴》:

序:水云留金台一纪,琴书相与无虚日,秋风天际,束书告行,此怀怆然,定知夜梦先过黄河也。一时同人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分韵赋诗为赠。他时海上相遇,当各说神仙人语,又岂以世间声律为拘耶。

朔风猎猎割人面,万里归人泪如霰。

江南江北路茫茫,粟酒千钟为君劝。

王清惠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为主题,送别汪元量时作了这首诗,她小心翼翼地收回了对于爱情的渴盼,让自己退回到了知己的位置上。

汪元量何其聪慧,国难当前,“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心中纵有千般柔情,但他与王清惠已注定此生无缘,与其悲悲戚戚,不如洒脱放手。

于是,在南宋故人的目送下,汪元量以道士之身慨然南归。南归后,汪元量依然为宋室暗中奔走,写下了许多关于民生疾苦的诗作,如“夕阳一片寒鸦外,目断东南四百州”“平芜古路人烟绝,绿树新墟鬼火明”“官吏不仁多酷虐,逃民饿死弃儿孙”等,胡人直至此刻才幡然醒悟,他们备受推崇的才子琴师,事实上根本没有认同他们,只是此时,南归的汪元量像是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茫茫人海,再无踪影。

《西湖志余》记载他:“风踪云影,倏无定居,人莫测其去留之迹,遂传以为仙也,人多画像祀之。”

白衣翩翩的汪元量最终归隐钱塘,宋代诗人聂守真写诗评价他“野水闲云一钓蓑”,他被百姓们传为神仙中人。可在他“神仙”的背后,又有谁知道,他心底那一颗抹不去的朱砂痣王清惠呢?

他是时间的独醒者,抛弃了让他感到狼狈不堪的尘世,选择了孤独,同时也选择了寂寞。

汪元量南归后不久,王清惠便郁郁而终。死讯传到汪元量耳中,他强忍悲伤,为王清惠写了一首挽诗:

女道士王昭仪仙游词

吴国生如梦,幽州死未寒。

金闺诗卷在,玉案道书闲。

苦雾蒙丹旐,酸风射素棺。

人间无葬地,海上有仙山。

在他心里,王清惠生长在美好如梦的吴国,金闺诗卷尚在,佳人却已撒手人寰,只留下玉案闲书。斯人已逝,故国永诀,从最后一句“人间无葬地,海上有仙山”可以看出,王清惠在汪元量心中占据着多重的分量,在他心里,她死后便不该葬在人间,而要回归海上仙山。

他是百姓口中的神仙,而她是他心里的神仙。彼此穷尽一生在感情上都极尽隐忍,未越过雷池一步。

她还活着的时候,两人虽然相隔千里,但知道彼此安好,便已心安。可随着王清惠的离世,汪元量的心再也没有了偏安一隅的放置之地。多年以后,他游历至西湖,看到隔着水波的吴山,想起在驿站墙壁上题诗的王清惠。

“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素衣秀美的女子挽起衣袖,发髻松绾,神情端肃,一笔一画地写下她的国仇家恨。

江山依旧,物是人非,汪元量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隔着十多年的岁月光阴,再度为她赋诗:

满江红·吴山

一霎浮云,都掩尽、日无光色。遥望处、浮图对峙,梵王新阙。燕子自飞关北外,杨花闲度楼西侧。慨金鞍、玉勒早朝人,经年歇。

昭君去,空愁绝。文姬去,难言说。想琵琶哀怨,泪流成血。蝴蝶梦中千种恨,杜鹃声里三更月。最无情、鸿雁自南飞,音书缺。

王清惠故去的阴霾令他“日无光色”“泪流成血”“梦中千种恨”,她至死不能回归南地故乡的痛,他也感同身受。

是以王清惠死后,汪元量的琴声再也回不到从前的豁达悠然。诗人吴淑真在一次偶然的契机里,听到汪元量抚琴,半晌无言,唯有一句“千万恨,不能雪,愁绝”。

琴声由心起,对每一个国破家亡、痛失爱侣的人来说,无论外人看他如何光风霁月,唯有自己能清晰地感受到,内心千万恨,不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