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会议室

下雨了。

一晚上让人透不过气的闷热似乎就是在等这场雨。

钟表指针指向六点,庄瑜已经收拾停当。她拿起手机看了看跟柳世南的对话页面。她昨晚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他,之后便一直在等他的一个回复,但他始终没有回。

今天董事会要召开会议,讨论辞退侯正宪的事。

庄瑜既然敢开这个会,自然也是做好了准备。除了寻求柳世南的支持,庄瑜也找到了董事会里几个墙头草的人物。

难得这几个人待她都十分客气,她以为是自己在这个位子上坐久了,也取得了一些成绩,得到了董事们的认可。然而聊一聊后,她又觉得不太对。

这几个人话里话外都提起东区度假村酒店庄怜心闹场的那件事。

“看不出瑜小姐跟安丰控股的人已经走得这么近了?”

“有了安丰的支持,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意见都是其次的呀。”

“这么些年,集团里除了你们自家人,也就是安丰最有话语权了。”

……

庄瑜这才仔细去看报道里的那些照片,媒体没有直击庄怜心跟岳晴的现场,就将柳世南站在庄瑜身边的照片拍下来放大。彼时他握着她的手,她抬头看他的眼神,一举一动,似乎都传达了了不得的情谊在里面。

庄瑜叹了口气,虽然她跟柳世南已经有了一些亲密接触,但她感觉他对自己的态度依旧若即若离。在这样不确定的情况下,别人就为她跟柳世南的关系下了定论,这样的认知出入,不知该喜还是忧。

此时,阿珍走了过来:“瑜小姐。”

庄瑜转头。

阿珍的手里有水,还有药。庄瑜接过来把药吞下,又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

“阿瑞昨天回来了吗?”她问。

“回来拿了衣服,又走了,说是要出去旅行几天。”阿珍说。

庄瑜皱眉:“旅行?”

“是的。好像是去什么岛。”

庄瑜觉得心累,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弟弟了。上次她把他叫回来,是让他出西区共享住宅的模型跟细化图纸。庄瑜本想以工作来分他的心,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庄瑜拨弄手机,看到庄瑞在社交网站上发的照片,除了漂亮的海岛风景,就是一个女孩撩人的背影。下面他的同学纷纷留言,调侃他恋爱了。

庄瑜叹了口气,弟弟跟叶樱恋爱的事情,她想了又想,暂时不打算正面跟庄瑞提。因为她太清楚庄瑞的个性,这个世上能让他坚持的事情不多,可他一旦决定,便会产生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强。与其横加干涉,还不如等待时机,让他们自然分开。

以庄瑜的观察,叶樱是一个很容易厌倦的女孩。而且,她不是对柳世南很有执念吗?

想到这里,庄瑜的心像是被人按了一下,随即生出无限的酸楚来。

她勾起嘴角苦笑,这难道就是嫉妒?

庄瑜想到这里,再次看了一眼时间。她转身下楼,要出门的时候,阿珍叫住她:“瑜小姐,我今天就休假了。”

阿珍每年都有带薪年假。

庄瑜说了一个“好”字,顿了顿又说:“一路平安。”

阿珍对着她笑了笑:“你照顾好自己,我把需要的信息都贴在冰箱上了。”

庄瑜说了声“谢谢”后手机便响了。

她将听筒放在耳边:“喂。”

柳世南在电话那头低声问:“准备走了吗?”

她“嗯”了一声,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你不会在我家门外吧?”

他笑了一声,她的心跳都跟着加快了。

他说:“开门。”

庄瑜几乎是小跑着出门的,一直以来在心里堆积的不安因为他那句“开门”而烟消云散。

他的车缓缓开进来,在她身边停下,车门打开,就像是那日他带她去出海的重演。可是这一次,他们的关系近了很多,她心里对他的信任也多了一些。

庄瑜坐上车,柳世南指了指手上的pad(平板电脑),示意自己还要看邮件。庄瑜点头。

他低头忙碌,她的目光便越过屏幕去观察他的衣着。

柳世南今天穿了银灰色的西装,是她曾在敏敏桌上的杂志中瞧见过的那一套。当时庄瑜就想,国人还是穿中山装合适,穿西式的,总感觉身材撑不起来。但是今天看柳世南穿,又是一种感觉,他就算是失业也可以去做T台模特。

车子走到半路,柳世南才像是想起身边还有她这个人似的,他收起pad问庄瑜:“准备好了吗?”

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嗯”了一声说:“反正该做的我都做了。”

“哦?”他目光瞟过来,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都做了哪些人的工作?说来听听。”

庄瑜嘟了嘟嘴,大致说了一下自己在这段时间接触的董事们,姓王的、姓李的、姓龚的、姓冯的……

他听完后说:“还差一票。”

庄瑜斜了他一眼:“不是还有你吗?”

她的语气肯定,眼神却还有些飘,是因为他的若即若离。

在他们的关系里,主动的是他,试探的是他,退后一步观察的还是他。庄瑜这才发现,原来亲密关系里最先释放信号的那个人,才是掌握主动权的人。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也没主动,可一颗心已经被勾走了。

他看着她笑:“你说的那些人全是老油条,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真的可以完全信任吗?”

庄瑜被他说得头皮发麻,但还是嘴硬道:“我也是没有选择了。况且这些都是侯正宪得罪过的人,如果有机会,他们是巴不得侯正宪下台的。”

柳世南点头:“还算是做了些调查。”

这话让庄瑜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在这种时候对着他,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对着一位严厉的导师。末了她说:“就算是他们都反水,至少我还可以信任你吧?!”

她说着去看他的眼睛,想在里面找到某种笃定。谁知他沉默半晌,竟然接了一句:“千万不要。”

虽然他是开玩笑的语气,庄瑜的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先生,到了。”这个时候,他助理的声音插进来。

下车时有一阵冷风吹过,庄瑜打了个冷战。她皱眉,温度分明很高,可为什么地下车库这么冷?

庄瑜站在车边等他下车,柳世南却又接到一个电话,冷静地说着英语。其间他抽出空隙对她道:“你先上去。”

庄瑜心里头顿时就空落落的,走到电梯口还回头望他车子停下来的方向。刚刚他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真的会帮她吗?

可是无论如何,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庄瑜这么想着,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电梯走去。她一进办公室敏敏就跟进来,这一天需要处理的事情宛如大山一般压下来,让她来不及多想。

三个小时之后,就要召开董事会了。庄瑜去会议室之前,在卫生间对着镜子给自己加油打气了好久。

等她对着镜子碎碎念完了,才觉得庆幸,还好这里不会有别人。可她刚推门出来,就看到柳世南抱着手臂站在门边。

庄瑜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他站直了身体:“等你。”

虽然口里从来不认,可他总是这样,在她觉得最没底的时候托她一把。

去会议室的途中,庄瑜忍不住对柳世南说:“我昨晚做梦,第一次没梦见爸爸。”

她说完也佩服自己,这种时候了居然还想着跟他说这些。

柳世南看着她,仔细观察了一下,问:“梦见我了?”

庄瑜“嗯”了一声,红着脸说:“梦见你站在悬崖边,拉了我一把。”

她说着,偷眼去看他。可见他面若平湖,半点情绪也看不出。庄瑜瞬间觉得气馁,就没继续说下去。

其实在梦里他也站在悬崖边,庄瑜不知怎么想的,垂着头牵着他的手绕着他走了一圈。她脚下踩空的时候,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她才不至于坠落。

强大的,无可置疑的安全感,分明在梦里,却又有着逼进现实的真切。

庄瑜以前听过一个采访,一位来自中国台湾的德高望重的学者说,人做梦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是在保护人不要疯掉。庄瑜想,自己会不会是喜欢柳世南喜欢到没救了,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

电梯“嘀”的一声打开,像是一个开关,关掉了庄瑜的遐思。

她没想到,自己会跟乘另一部电梯里的苏雅梅同时走出来。

庄瑜跟继母对视一眼,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要“打仗”了。

会议室里,柳世南坐在一个角落的位置,从这里看过去,可以把所有人的神色都收入眼中。

庄瑜坐在主位上,被董事逼问解聘侯正宪的理由。而这个会议的主角侯正宪却没有出现。

被董事质询的庄瑜显然早已做好了准备,她有条不紊地列出一、二、三条理由,清晰地阐述了侯正宪在短暂的时间内连续失职的事实,而她做出解聘的决定的确无可指责。

然而想要详细说明的庄瑜很快被跟苏雅梅坐在一边的盛总打断:“主席,你这是解聘呢?还是列罪状呢?你刚刚那一通发言,怎么让我觉着这老侯十恶不赦,下一步就要被处死了?他少说也为公司效力了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不是什么弥天大错,不至于吧?”

看到有几个董事点头,庄瑜严肃地说:“盛总,如果你是为了打趣,现在有点不合时宜;如果你是认真问,我可以回答你,侯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失职了。不管他以前为公司做过什么,都不能成为他这段时间失职的借口。规矩就是规矩。”

那位盛总看看庄瑜,又将目光转移到柳世南的脸上,最后摸了摸鼻子,没再开口。

柳世南记得自己曾经教过庄瑜,要头脑清晰、有自己的节奏,不要被别人带着走。她学得很好,很到位。

庄瑜还要继续,又有人打断了她。

“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是慎重些吧,前面张雯那件事,弄得法务部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调解了事。再来一个侯总……”姜总开口说。

庄瑜平和地道:“姜总,公司既然存在法务部,就是要处理这些纠纷的,这一点您不需要替律师们担心。而且,张雯之所以会被处分,正是因为侯总领导不力。”

姜总“嘿”了一声,还要开口却被庄瑜打断。

庄瑜接着说:“在座的就算不参与公司管理,公司里也都有自家的亲属。下面的这些话我跟侯总说过,现在也跟各位通报一下。正信付薪水请人,是来工作的。以前我父亲在的时候大家是什么状态我管不了,但是现在,不好好工作,整天想着内斗、站队的都会被我清除出去,绝不留情。”

此时有人拍着桌子站起来,是跟侯正宪平日关系不错的何总。

“庄瑜,你这是什么意思?在这儿指桑骂槐是不是?”

庄瑜冷笑:“何总,你有事说我可以听,但如果你是为了发泄情绪,没那个必要。”

柳世南发现何总正欲继续,就被坐在对面的苏雅梅的眼神劝阻了。

“多说无益,老何,正信的企业文化是民主和公平,也就是说公司的事务不是主席一个人说了算。”苏雅梅的目光在会议室巡睃了一圈道,“我看我们还是举手表决好了,同意解聘的举手。”

过了很久,会议室里只有此起彼伏的冷哼声,没有人有动作。

庄瑜目视前方,表情平淡,但这短暂的时间有多么难熬只有她自己清楚。十几秒的工夫,庄瑜的脊背上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末了,她的目光不由得瞟向柳世南。

就在苏雅梅的脸上要扯出一抹笑意的时候,柳世南在庄瑜的注视下缓缓举起了手:“安丰控股支持这个决定。”

庄瑜忐忑到像是要着了火的心就因为他这一声,霎时安静下来。

柳世南的态度带动了庄瑜曾找过的那些人。

“我也同意。”

“老侯是过分了。”

“我是站在公司的利益角度……”

很快,那些被庄瑜找过的人一一举起了手。

人在江湖,怎么可能不站队?真正害怕的不过是站错了队伍。

“还差一票!”苏雅梅身边那位姜总大声道,语调里带着提前庆祝的幸灾乐祸。

庄瑜恍惚抬头,跟她对接时言之凿凿的冯总竟然没有举手。她看向冯总,冯总的眼睛却瞥向别处。庄瑜立刻明白,冯总被苏雅梅收买了。或者,冯总本来就是苏雅梅的人,只是隐藏得比较深……

庄瑜的心沉了一下,指甲掐入手心。

此时,苏雅梅冷冷一笑:“那么……”

“我也同意!”这一声如同一道斜刺横插了进来,打破了室内的平静。

庄瑜一愣,跟室内的人一起回头。

会议室的门口,一位五十出头、保养得宜的女子出现。她皮肤白皙、身量娇小,气势却很压得住阵。

来人是陈晶,侯正宪的发妻。

庄瑜呆呆地看着陈晶,脑袋一蒙。

侯正宪之所以可以在她面前嚣张,完全是因为他有个手里拿着正信股份的老婆陈晶。可是,陈晶为什么会同意侯正宪被解聘呢?

不只是庄瑜,连一向沉稳的苏雅梅都露出惊讶的神色,她想都没想地问:“陈晶,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陈晶的目光只看着庄瑜:“小瑜,辞退侯正宪的事,我投赞成票。”

庄瑜站起身:“陈晶阿姨……”

这时,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的侯正宪赶到,他从后面冲进来拉住陈晶的手腕,气急败坏地说:“你跟我走!”

陈晶转身扬手照着他的脸上就是一下。那一巴掌绝没有手下留情,“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不仅庄瑜,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陈晶问:“跟你走?你算个什么东西?!”

侯正宪被这一巴掌打傻了,站在原地瞪着陈晶,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陈晶!”苏雅梅忍不住站起来。

陈晶瞪了苏雅梅一眼:“你闭嘴!我的家事你少插手!”

苏雅梅皱着眉毛:“家事?你看清楚,这是公司的董事会!”

陈晶冷笑:“不是董事会我还不来呢!雅梅,我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了?我去加拿大之前你怎么答应我的?替我看好我的老公!现在呢?侯正宪都被你看到别人**去了!艳照都寄到我温哥华的家门口了!快件是我儿子拆的!”

陈晶的声音十分尖利。

“那个女人是谁拉的线,谁做的媒,我是调查清楚了才来的!”陈晶继续道,“我今天这一巴掌没给你,已经是很有涵养了!你别逼我说难听的话!”

“陈晶,你听我……”

侯正宪仿佛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陈晶生气的原因,他试图开口解释,却被陈晶打断。

“你少废话,回去给我收拾收拾净身出户。要是敢跟我打官司,我让你身败名裂!”

陈晶说到最后一句,近乎破音。

年少相遇时的你侬我侬,漫长岁月里的相互偎依,怎么可能没有真情在里面?然而时光漫长,总有那么几个人先望向围墙之外的灿烂。

家中纵有万紫千红,看久了也会腻;墙外不知名的野花虽开得单薄,却多了一丛温室里没有的凛冽和风情。

人是贪婪的动物,没有想要,有了又想得到更多。

“我再说一遍,我投赞成票。小瑜,后面的事情你看着办吧。”陈晶说完,撇开侯正宪,快步走了。

“老婆!”侯正宪大叫一声追了出去。

苏雅梅咬着牙瞪庄瑜,庄瑜则紧紧握住背在身后的双手。

就在在场的各位董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时候,柳世南忽然开口了:“看情形,侯总的解聘是通过了。”

那声音似冷锋过境。

庄瑜率先看向他,柳世南也看着她问:“是吧?庄总?”

电光石火之间,庄瑜明白了陈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她跟柳世南在射击俱乐部的对话还在耳边。

彼时,庄瑜把自己收到那个奇怪包裹的事情告诉了柳世南。

庄瑜不知道为什么侯正宪跟那个小模特的大尺度照片会寄到她家。她不是没想过把照片直接拿给陈晶看,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可柳世南却觉得,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不用白不用。他对庄瑜说,是陈晶和侯正宪现在出现了问题,她才能有机可乘。

可庄瑜到底还是没有利用那些照片,因为陈晶跟她是有感情的。

现在,庄瑜没动作,陈晶却收到了照片,那也就是说这“卑鄙的事”柳世南替她做了。柳世南寄了侯正宪跟小模特的照片到陈晶加拿大的家里。

明明柳世南是为了帮她,可庄瑜却觉得自己的心里冷飕飕的。

“庄总?”距离庄瑜最近的龚总提示了她一句。

苏雅梅开口:“庄瑜,你要知道,侯……”

继母不开口便罢,她开口反而让庄瑜狠下了心。

“是,解聘的事情通过了。”庄瑜一锤定音。

庄瑜深呼吸,胸腔意外地感觉到一阵疼痛,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意外达成了目标,可她竟然一点都不开心。

庄瑜宣布会议结束,苏雅梅出声让庄瑜留下。柳世南第一个站起身往外走,其他董事也三三两两走了出去。

会议室最后只剩下两个女人。

苏雅梅走到庄瑜面前问:“小瑜,陈晶刚刚说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是你找人拍了老侯的照片,又把照片寄到加拿大去的?”

庄瑜说:“我没有找人拍过他。”

苏雅梅认真地看了她几秒,似乎在检验这句话的真实程度。

“那就是你寄的。”继母下了定论。

庄瑜没有否认,如果她刚刚的猜测没错,那么这件事虽然不是她做的,也是因她而起。

苏雅梅咬牙切齿地道:“小瑜,老侯跟你没有关系,但是陈晶呢?你叫她一声阿姨,她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你们的感情对你一点意义也没有吗?!你现在用隐私离间他们夫妻关系达到自己的目的,你不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太不留余地了吗?”

庄瑜心里不是没有愧疚,可是此刻,她迎着苏雅梅的目光,忽然就冷笑了一下。

“梅姨,你刻意夸大李爱兰的事件,挑唆她的侄子来公司闹事,在这个地方差点把我掐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过分’?当你提前告诉庄怜心没有被选上代言人,引导她去大闹东区度假村酒店开幕式,又满世界散布庄怜心跟岳晴之间的矛盾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余地’?”

庄瑜说完停了几秒,苏雅梅只是瞪着她。

“我来替你回答吧。”庄瑜说,“没有!不但没有,你们甚至恨不得我死掉。想想你是怎么对我的,再听听你现在跟我讲的这些话,你自己不觉得很好笑吗?这么会利用人心、挑唆别人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责骂我呢?”

庄瑜说完,拿起文件旋风一般地走掉。

庄瑜没想到柳世南竟然还等在外面,她偏头跟他对视一秒,他垂下手臂握住她冰冷的手。

庄瑜是被他牵引着回到办公室的。

她还在发呆,就听到柳世南跟敏敏说:“给她弄一杯牛奶。”

敏敏出去,庄瑜看着他:“我有事问你。”

她可以确定侯正宪的事情是柳世南透露给陈晶的,但她还是要问清楚。她先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再要告诉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但今天不行。”他抬手挑了一下她的下巴。

庄瑜皱眉:“为什么?”

既然可以谈,为什么不能是今天?

他刚要开口,敏敏又进来了。

柳世南从敏敏手里接过牛奶送到庄瑜手边,庄瑜没动,他就把杯子放到她嘴边。两个人较了很久劲,最后还是庄瑜举手投降,乖乖地把牛奶喝下去。

他的动作很温柔,等她喝完,把杯子接了过去。

庄瑜还想再问,柳世南又有电话要接听。她发现他今天似乎格外忙碌。

“我出去一下。”柳世南跟她交代了一句,便出去了。

庄瑜愣怔地在位子上坐了一会儿,抬头盯着不远处墙上的毛笔字,是魏碑。那是父亲中年的时候写的,上面的章还是她帮父亲盖上的。多少年了,父亲的办公室已经重新装修了多次,那幅字却一直挂在那儿。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庄瑜在心里默念那一行字。可是她刚刚在会议室里获得的胜利,是靠着攻击别人的不体面来维持自己在公司的体面。

她想起梅姨在会议室对她的质问,又想起庄怜心那天说她的那句话。

“你才是最狠心的那一个。”

庄瑜脱了鞋子,蜷在办公椅上,心里像是憋了一个大疙瘩。

柳世南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庄瑜蜷在椅子上,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猫。她不安的时候,似乎特别喜欢这样做。

他走过去双手按住办公椅的两侧,这个动作可以轻易将她圈入怀中。

“去吃饭?”他的声音低沉又性感,像是在催眠。

可庄瑜却以一种警惕又充满疑问的目光看着他。

“我从小就喜欢陈晶阿姨,她也喜欢我。她和侯正宪结婚的时候,还让我做她的花童。”庄瑜说,“我是拿戒指的那一个。”

她说着,忍不住用一只手抠另一只手。柳世南感觉到刚刚在会议室里取得的胜利,她似乎并不喜欢。他这么想着又盯着她瞧了许久,没想到竟从她的眼底看到一股悲凉。

柳世南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按捺住心里的那一丝烦闷,弯起食指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再次强调:“我知道你想跟我谈这个,我也说了可以谈,但不是今天。”

庄瑜蹙起眉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他拉起她的手说:“走了。”

庄瑜就这么被他拉走,眉眼都耷拉着,脚步沉重得像是抱了个千斤重的大铁球。柳世南不太明白庄瑜低落的情绪是从哪里来的,感情是感情,商场是商场,他以为这么长时间了她应该分得很清。

庄瑜怀着心事,从电梯里走出来时脚下一绊。柳世南伸手握住她的肩头,接着又把她搂入怀里,可庄瑜的身体好似在抗拒他的亲近。这个发现让柳世南嘴角一沉。

离开正信的时候是柳世南亲自开的车。庄瑜不明白为什么董事会被陈晶闹场的事情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

柳世南说是吃饭,等他们停了车她才发现他带着自己来到了一个菜市场。

“不是吃饭吗?”庄瑜问。

“是吃饭。”柳世南引着她下车,带她进入菜市场内。对庄瑜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对他来说却如鱼得水。庄瑜看着他挑选蔬菜跟海鲜,她觉得那种熟稔程度应该跟阿珍不相上下。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当,庄瑜说:“我的家政休假了,不在家。”

他不是一直住在酒店吗?她疑惑他买这么多东西到底要去哪里,又要找谁做一顿饭。

柳世南笑了笑,将一袋子海白虾递到庄瑜的手里:“还好你的家政休假了。”

庄瑜迷惑了。

终于,他们回到了她的家。他从未来过,却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厨房。

庄瑜迷惑地看着柳世南拿起阿珍那件胸前印着维尼熊的围裙审视了一番,又很嫌弃地放回原处。接着,柳世南挽起衬衫的衣袖,露出结实的小臂,熟练地将刚买的海白虾去头壳,取净虾肉,从虾背上开一刀,对剖后把里面的脏物取出。

忙碌中他抬头瞧庄瑜,大概是看她有点傻,不由得莞尔道:“你不如去客厅等着。”

庄瑜没动也没说话。她看着他那双好看的手熟练地搭配着佐料,将蒜茸、姜茸、洋葱末、料酒等佐料放置在精致的水晶碗中,不知怎么的心头就起了痒。

此时他的衬衫袖子顺着小臂滑了下来,他于是靠近她,示意她帮自己将袖子重新挽上去。

庄瑜会意,伸出双手替他摆平。他退回去打开天然气,放锅子上炉灶,熟门熟路。庄瑜盯了那油锅一会儿,总觉得里面“毕毕剥剥”的声音是来自她焦躁不安的内心。

手机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庄瑜看了一眼屏幕,便出去接听。她这边刚刚叫了一声“敏敏”,那边已经快速地把消息说出来。

庄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紧握住电话问:“那现在人呢?”

敏敏说:“在抢救室。”

庄瑜转身,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我马上过去。”

柳世南转头就瞧见庄瑜面色煞白地站在门口。他眉尖轻蹙:“出事了?”

“是陈晶的儿子陈宇。”庄瑜说完这句话才发现自己有些哽咽,但她还是接了一句,“我得去看看。”

柳世南反应很快,他关了火,又在水龙头下洗了手再擦干:“我跟你去。”

庄瑜低低地“嗯”了一声,如果说上午的时候她的心情是忐忑,那么现在,她满心都是害怕。

柳世南开车载着她,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作对,一路都是红灯。停车的时候,庄瑜瞪着那一点红,慢慢又觉得那一点红在她眼前晕出一片血色。

陈晶的儿子陈宇跟庄瑜的小弟弟宗康得的是一种病,这也是陈晶跟苏雅梅之前会走得很近的原因。后来陈晶为了陈宇的病到处求医,在加拿大找到一个很不错的医生,陈晶便下定决心移居到了那里。

敏敏在电话里跟庄瑜说,陈宇是从家里的二层跳下去的。庄瑜立刻就想起陈晶在会议室说的那些话。

“是我儿子拆的!是我儿子拆的!”

不会是因为那些照片吧?庄瑜痛苦地按住额头,如果她没有告诉柳世南照片的事,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是我的错。”庄瑜忽然说。

柳世南看了她一眼,随手抽了纸巾给她:“事情的原因都还不清楚,你揽什么错?”

庄瑜这才感觉自己脸上有泪,她擦了擦后摇摇头。现在的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被推上陌生赛道的运动员,明知道自己不合适,却又不知该如何退出。

车子在医院前停住,柳世南一句“当心”还没说出口,庄瑜已经推开车门往外跑。他瞪眼看着后视镜里一辆车子飞速开过来,倾身去抓她,却只抓到空气。

“庄瑜!”他喊出口的时候,那辆车子从她身后疾驰而过。

一股恐惧升到头顶又烟消云散,柳世南罕见地骂了句脏话。

很快,庄瑜的身影便消失在医院的大门内。

这边不能久停,柳世南转动方向盘找停车位。等他停好车去医院找到手术室时,已经是半小时后了。

很显然,陈宇还在手术中,陈家是大家族,老老少少在走廊里站了一群。柳世南到的时候,陈家那位大家长正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眼前垂头丧气站着挨训的人是侯正宪。

柳世南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忽然感觉自己手上一重。他回头,看到庄瑜站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心里莫名就松了口气。他低声问:“怎么回事?”

庄瑜勾了勾嘴角,拉着他往另一头走。两个人到了角落里,庄瑜才尴尬地说:“没事,是我想多了……”

原来陈宇是在家里跟狗玩,一不小心从二层掉了下来。而当时负责看着儿子的正是侯正宪。

庄瑜说完抬头看他,一双眼睛像是被大雨洗过,显现前所未有的清亮。

柳世南的心里又气又恨,抬手捏住她的脸颊。

跟陈晶打完招呼之后,庄瑜带着柳世南安静地离开。路过侯正宪的时候,侯正宪抬头看了庄瑜一眼。庄瑜心里又是一沉。柳世南似乎看到了这一幕,同一时间跟庄瑜的手指交握在一起。

回家的路上,庄瑜的情绪依旧低落,所以只看着窗外不说话。车子开到别墅前停下,庄瑜却像是忘了下车。

密闭的空间里,空气像是被冻结。柳世南终于忍不住了:“好吧,你想问什么现在都可以问。”

庄瑜立刻偏头看向他,脱口而出:“陈晶拿到的那些照片是你寄的吗?”

“这种事就算你不说,也会有别人说。既然陈晶早晚会知道,那些证据被利用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以?”柳世南这番话相当于承认了。

庄瑜讶然地看着柳世南,他眼里的神色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傲然。她有些迷惑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赢家思维”?

柳世南停了一会儿,见庄瑜不说话,自己先下了车。

庄瑜垂下双眸,她莫名地想起那日在餐厅里岳晴对她说的那些话。岳晴对她的心意是那么纯粹,可是她呢?因为有了别的想法,庄瑜觉得自己无颜去面对那种纯粹。

庄瑜想到这里,也开门跳下车。柳世南就站在不远处草坪的边缘,他手叉腰看着远方,宽厚的背影看在她眼中是那么冷厉。

庄瑜关上车门走过去,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轻声问:“你不会觉得这样做太不择手段了吗?”

她看到他的下巴抽紧,几秒后他偏头看着她,用一种无比寻常的语气道:“在商场上不择手段就是正常手段。”

庄瑜瞳孔微缩,她没有料到他可以如此轻易地说出这种话。

可是她转念一想,虽然自己不认同他的做法,却能感觉到他这么做是在帮自己。这种矛盾和纠结撕扯着她,让她觉得憋闷难忍。

接着,庄瑜尝试跟他解释:“我不是不领情。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似乎并不磊落。我想,就算要跟他们争,我也要磊落一点,不是像这样。”

柳世南听了这话,表情似笑非笑:“所以你是觉得我越俎代庖了?”

庄瑜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无论她怎么解释,也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她说:“算了。”

这么下去没有意义,他们两个人看上去都很冷静,但庄瑜觉得此刻的柳世南跟她一样,心里带着不满,生出了隔阂。

她觉得柳世南一开始就不让她问是对的,因为现在不是一个理性讨论的好时机。

于是庄瑜说:“我们先进去吧。”

柳世南却没动:“庄瑜,你想赢,就不能这么心软。”

庄瑜背对着他,肩膀僵住,看上去既孤单,又倔强。她忍住情绪,继续往家里走,可刚走两步又听柳世南在身后说:“我就不进去了。”

庄瑜慌了神,她回头,竟然脱口而出:“你生气了?”

柳世南说:“我还有工作。”

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是无底的深潭,庄瑜心中一凛,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或是自己该不该挽留。

他又站了几秒,终于转身离开。

她看着他一边走一边打电话,应该是打给助理。

他就那么走出去,无论是背影和步伐都非常坚定。

庄瑜想他一贯是这样,从来不像她,总是犹犹豫豫。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追上去拉住他的手臂,可她的腿就像是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动。

柳世南离开的速度很快,黑色的铁门被关上,院子里一片静寂。

许久,庄瑜才拖着一双腿往屋里走。她不自觉地去厨房,看到摆了满台的东西,居然也一丝不苟,可是这顿饭她怕是吃不成了。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般,她找到椅子,颓然坐下。

她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电话忽然响了。

庄瑜愣了愣,脑子里闪过一种可能性。她飞快地接起来,结果打来电话的却是一个送外卖的年轻男孩。

庄瑜不记得自己点了外卖:“你是哪里的外卖?”

大男孩说:“蛋糕店。是一位叫柳世南的先生订的生日蛋糕,说要这个时间段送过来。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来这里,迷路了。”

庄瑜将男孩放进来,亲自开门去接那个盒子。

外卖小哥一遍又一遍地问:“可以请你不要投诉我吗?”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竟然忘记了。

怪不得柳世南今天上午一直在打电话;怪不得他说“可以解释但不是今天”;怪不得他带她去买菜,要做饭给她吃。

外卖小哥来了又走了,庄瑜把蛋糕拿回屋里放在餐桌上。蛋糕盒子很精美,她缓缓拿下盒盖,上面的冰激凌表层已经融化了大半。庄瑜纠结地看着蛋糕上的字。

生日蛋糕上不是都会写“Happy birthday(生日快乐)”吗?可这个蛋糕上一部分字体被融掉后,只剩下一个小写的“ve”,跟一个大写的“U”。Happy birthday 里根本没有这三个字母,难道上面本来写着的是“I LOVE U (我爱你)”吗?

“不会吧。”庄瑜望着蛋糕喃喃自语,仿佛灵魂都出了窍。片刻后,她机械地重复“不会吧”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