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疗养院

庄瑜第二天正常上班,到了下午侯正宪才姗姗来迟,站在总裁办不住地念叨:“你居然跟张雯说那些?她那个老公可是大律师!这下麻烦了,又不知道要花多少公关费,搞不好还有律师费。就她那个性子,保不齐是要告公司的。这件事情,她占理……”

过了一夜,庄瑜心里的火气本来消减了一些,又因为侯正宪最后这三个字倏然重燃怒意。合着他们这个也占理,那个也占理,唯有她做什么都错,做什么都不占理!

庄瑜打断他:“侯总,那天是你让人把李伟请进顶层会议室的?”

侯正宪看着庄瑜,没有半点怕她的意思,油嘴滑舌地解释:“是啊,但庄总,我也是为公司好,这不是因为……”

庄瑜打断他:“因为什么?你在正信公关部这么多年是怎么做事的?想都不想就把一群流氓请进公司,这就是你的公关手段?为公司好?就是这么个好法?”

侯正宪听了这话显然很不高兴:“你这是在怪我了?”

庄瑜非常直接地说:“我当然要怪你了!公司养了一个公关部,个个薪酬都不低。法务部呢?每年都拿丰厚的奖金。结果公司发生这么点小事都要给我打电话让我来解决,那我请你们是来做什么的?!给我自己添堵吗?”

侯正宪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庄瑜,你不要以为老庄总把位子传给了你,你就可以这样对我们这些长辈说话!”

庄瑜心头的那把火一下子冲到头顶,“啪”地把手里的鼠标拍在桌上,目光如刀刮在侯正宪的脸上。

侯正宪眼皮一掀,跟她对视。

“我是在跟我的下属说话!”庄瑜的声音也大了些。

侯正宪刚要说些什么,庄瑜又问:“怎么?你不是我的下属吗?!”

侯正宪不说话了。

庄瑜接着道:“侯总,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把这件事给我摆平了。如果处理不好,你也递辞职信吧!”

侯正宪听她这么说,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你好啊,翅膀硬了是吧?今天我还就告诉你,我可不是你想开除就能开除的人!”

庄瑜冷笑:“是吗?那你就再惹恼我试试看。你让我不痛快,我也不会让你好过。到时候,我有理由开除你就开除,没理由我创造机会也会把你赶出公司!”

“你……”侯正宪抬手指着庄瑜的鼻子,几乎呼吸不过来。

庄瑜拿起电话,胸口剧烈起伏:“敏敏,把侯总请出去!”

敏敏很快进门,站在侯正宪的身后。他一边叫嚣着庄瑜是“自寻死路”,一边怒气冲冲地摔门离开。

办公室的门被大力关上,有那么一会儿,庄瑜只觉得耳际能听到自己血液翻滚的声音。过了一些时间,她更冷静了一些,脑子里又回**起柳世南的那一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侯正宪跟张雯不一样,他的妻子陈晶手里有公司的股份。他把自己当作公司的股东,而不是一个普通的高层。侯正宪在公司干了几十年,她本来不想做得这么难看的,可是现在……

庄瑜闭上眼睛,抬手捂在自己的胸口处,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地变硬。她想起昨晚自己和柳世南一起被“请”去公安局,这段时间,这种经验已经是第二次了。

下了警车,庄瑜才知道自己其实出了很多汗。夜风一吹,她的肩膀跟着抖起来。走在她身边的柳世南发现了她的异样,低头问她是不是冷。

她摇头。她不是冷,她就是心寒。

她是欠缺混迹商场的经验,但她不傻。如李伟一般的泼皮无赖,没人指点,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公司闹事?李伟的表现不像是不图钱的人,他能豁出去不计后果地这么做,就表明早有人把他给喂饱了。

到了公安局,李伟还嚷嚷着要验伤。警察一看就知道,李伟是闹事的。李伟伤了庄瑜,柳世南伤了李伟,但是大家现在都没事。警察这边就是批评教育,然后调解。这场闹剧,最伤的是正信集团的声誉,最大的赢家是媒体和想要借此兴风作浪的人。

苏雅梅,庄瑜所能想到的幕后之人只有这一个而已。继母有动机,也有这种手段。

李伟不服调解,还嚷嚷着庄瑜杀了他姑姑。

庄瑜百口莫辩。

一个人如何能证明一件自己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柳世南倒是气定神闲,警察教育,他就认真地听,然后温和地回应。至于李伟的叫嚣,他只是护着庄瑜,微微一笑。不久后,杨帆来了,给了柳世南一份文件。柳世南把文件给了问询的警察。

柳世南看着李伟,话却是对警察说的。他说:“民警同志,我有线索提供。”

原来文件里有照片,李爱兰进出本城郊区一栋公寓的照片。看日期,是前两天的事——李爱兰不但活着,还就藏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

李伟看到监控照片时也傻了。

民警说:“我们找她很久了。你这照片是怎么来的?”

柳世南表示那栋公寓是他一个朋友的产业。他说着又是一笑,谦和无比地道:“碰巧。不过听大厦的保安说,李爱兰好像已经搬走了。”

警官没说什么,但大家心知肚明,这一定不是什么碰巧。柳世南就是去查了,而且是很认真地查。

庄瑜心里最初涌现的情绪是懊恼。她被这件事烦了这么久,居然没想到去寻找事情的源头。她觉得自己真如柳世南所说,总是凭借着情感做事,缺乏理性思考的能力。

以后再也不会了,庄瑜暗暗心想。

拿出证据的柳世南要求警方以寻衅滋事的罪名严惩李伟。他的意思很简单,这种事必须以牙还牙。

李伟没想到事情会变化得这么快。他被带走的时候,看着庄瑜的眼神,让庄瑜觉得他恨不得把她给吃掉。

等一切结束,柳世南送她回家。

庄瑜坐在后座看着不断飞逝的城市风景,柳世南则看着平板电脑处理公事。大概是因为时差问题,柳世南反而是晚上工作比较多。

“警方会去找李爱兰吗?”她忽然问。

柳世南头都没抬:“那就是警方的事了。”

他说完又偏头看她:“你想见李爱兰?”

“不。”庄瑜微微皱眉,“我就是想确定这件事是不是到此为止了。”

他“嗯”了一声,道:“李伟会坐牢。”

庄瑜心一沉,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车子很快到家。庄瑜下了车,本来要走了,柳世南又追下来,手里还拿着那一捧玫瑰。

“不是很喜欢吗?不要了?”他说。

庄瑜看着那束花,就像是看到了自己心绪的凋零。这本来应该是个很温柔的夜晚,可是因为李伟的出现,全破碎了。突然得就像是她莫名转折的人生。

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玫瑰娇嫩的花瓣上。

柳世南好像也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刚刚在公安局那么沉着的一个人,居然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还哭了?”

庄瑜嘟了嘟嘴,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在会议室被李伟掐住脖子的时候,她的眼里反而一滴眼泪都没有。

“为什么哭?”

他总是这样,万事都要一个解释。可是她给不了,如果非要解释,大概是因为那月色太过温柔……

他抬手替她擦眼泪。

他帮她包扎伤口的时候,他在公司门口握住她手的时候,她都不知道他的手上原来有这么多茧子。可是他抬手给她擦眼泪时,她感觉到了。粗粝的手指抚过她的脸,动作轻柔,像是收藏家对待瓷器,仿佛她碰一碰就会破碎。

他亲自送她进门。

其实就几步路,她走得特别慢。

阿珍给他们开门,柳世南请她给庄瑜倒杯温水,大概也明白问不出什么了。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掉眼泪,他就在旁边陪着,递纸巾给她。

一张、两张、三张……

后来他笑着说:“你再这么哭下去,就要用掉一棵树了。纸可都是树做的。”

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柳世南不是一个适合幽默的人,也从来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但是他却因为她的眼泪,语调很轻地跟她说话。

庄瑜哭得更凶了。

柳世南便彻底不讲话了。后来她止住了眼泪,拿出头痛药。他亲自去厨房给她续了杯温水,递给她之前还不忘嘱咐:“以后别再用烈酒送药了。”

庄瑜乖乖点头。

他说的话不见得好听,但都对。真的都对。

她稍微有点力气照顾自己洗漱的时候,他便站起来告辞。

庄瑜看着他,他看着庄瑜。不知道她眼里向他发射了什么信号,他安慰她:“没事的,这才哪到哪?乐观点,你不是一向最乐观的吗?《飘》看过吧?那部世界名著,‘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庄瑜不知道,世界名著也可以被拿来安慰人。她不知怎么想的,问他:“你看过吗?”

他愣了愣,老实回答:“没有,只知道这一句。”

她莫名就笑了。

从来不肯轻易承诺的人,反而有十二分的可靠。

在她人生中最兵荒马乱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那句“有我在”,不是说说而已。

想到这里,一直缩在老板椅上的庄瑜骤然睁开了眼。她忽然想通了自己面对他的时候总是心生依赖的原因了。这个陌生的念头让庄瑜既兴奋又害怕,她看着手机,在想是不是要打一个电话给他。

“咚咚咚”,是敲门声。

“庄总。”

是敏敏,庄瑜将手机扣在桌面上,平复了心情,又调整姿势坐好:“请进。”

门被推开,庄瑜抬头,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昨晚,柳世南离开庄瑜家后并没有急着回酒店。午夜航班,从国外来了几个人——投行高层,是他来中国之前就精挑细选的合作伙伴。

安顿好庄瑜,杨帆开车载他去了那家俱乐部,几个金发碧眼的人早就沉醉其中,美酒美人应有尽有的销金窟谁会不喜欢?

他们在看到他之后遥遥举杯,对着他笑。那笑容,柳世南打眼一看,就知道生意能成。

柳世南松了松领带,也笑着迎上去。一晚上灯红酒绿,所有人都倒了,他只是微醺。末了,他让杨帆安排送人回去,有的人拽着美人,不肯独自离开,柳世南便让杨帆去安排下面的事。

在他身边陪了一晚上的也是个大美人,但他看都没看一眼,杨帆替他挡了。他不是不喜欢女人,但凡事太过沉迷总归不是一件好事情。

杨帆带人走了,柳世南叫了代驾,指挥代驾绕着城市转悠,转到司机怀疑人生。

朝阳升起的时候,柳世南打开车窗,看金色的光线从东方一道又一道地射出来,脑子里还是昨晚庄瑜对着一大束玫瑰,大颗大颗掉眼泪的场景。

他揉揉额角叹了一口气,不该过早说出李爱兰消息的懊悔,好像在那一刻也变得不重要了。

他回到酒店,处理好李爱兰后续事宜的杨帆送来衣服。

柳世南忽然问:“送庄小姐的玫瑰花是什么品种?”

杨帆奇怪地看他一眼,又立刻收起神色,说:“是伊芙伯爵,先生。”

他还没觉察,又问杨帆:“很难买吗?”

杨帆:“不会。”

看柳世南没再说什么,杨帆便转身离开。

门被带上的那一刻,柳世南愣住,他这才琢磨过来刚刚杨帆眼里闪过的讶异的神色。

问题不是他刚刚问了什么,而是他居然开始在乎了。

柳世南觉得奇怪,女人的眼泪,他也不是没见过啊。

她们要的他不想给的时候,他觉得厌倦要离开的时候,没有一滴眼泪可以触动他的心,没有一张脸可以在他心上留痕。

曾经有个女孩说,他是个无情的人,他的血管里流的是冰。

他觉得她说得没错。

可是现在……为什么呢?

不应该的。

他正这么想着,有人敲门。柳世南皱眉,这不是杨帆的频率。

他想到不久以前到访的苏雅梅,就坐着没动,他现在没心情应付这些。

可是敲门声就是没断,接着门外的人居然喊了起来:“阿南哥哥!”

柳世南嘴角一沉。

叶樱是柳瑞德的亲生女儿。多年前,柳瑞德和叶诗芙夫妇在东南亚地区收养了三个男孩之后,终于在四十五岁时迎来了一个女婴。

她在樱花盛开的前一夜出生,所以取名叫樱,随母姓。

她的到来让柳瑞德夫妇很开心。每年叶樱的生日,三个被收养的男孩也会收到礼物。养母叶诗芙相信,是他们收养弃儿的举动感动了上帝,才会把叶樱带到她眼前。

这件事让柳世南觉得,人其实做什么都是有目的、讲回报的。做善事、谈信仰的时候,目的性可能更明确和直接。

叶樱从小就对柳世南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养父看他的目光都变了。大概是因为他显露出了某种天分,让养父觉得他有能力可以“照顾”这颗掌上明珠。

但柳世南知道,那不是他想要的。就如同他一开始并不想被收养一样,现在的他更不想被控制,以爱的名义也不行。

“阿南哥哥?”叶樱在柳世南的眼前挥舞着刀叉。

柳世南垂眸,他的盘子里多了虾肉。

“吃呀。我特地查了,这虾可是这家网红餐厅的网红菜品。”叶樱说。

柳世南没动筷子。

“你还是那么洁癖!别人经手的东西都不吃。难道我会给你下毒吗?我要下毒也不会等到这一天哦。”叶樱笑眯眯地看着他,威胁别人的时候也带着撒娇的意味。

柳世南至今仍记得叶樱捉弄别人的样子,还有做极限运动的时候那些疯狂的举动。

世界上看起来最无害的东西,往往害人最深。

柳世南没说话。

“你都不好奇我为什么来中国吗?”叶樱吃了一口甜品。

“你可以不说。”他淡淡地回。

叶樱笑道:“我想说。原因很简单,我想你了。”

她说完仔细观察他的脸,那上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她说:“阿南哥哥,我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柳世南喝了一口红酒:“我不想知道。”

“你还没喜欢上我呢?那我只好先喜欢别人啦!”她满不在乎地道,“我很快就会有新男朋友了哦,只要我点头。”

柳世南依然不搭腔,而叶樱似乎根本不需要他回应。

“这是我第三个男朋友了。他笑起来像你,这让我很感兴趣。目前为止,他是我最好的‘代餐’。”她说完笑着看他,“你不好奇他长什么样子吗?”

他淡淡地说:“跟我没关系。”

叶樱又笑:“我就喜欢你这种道德感很低的样子,永远也不会像他们一样,说我做的是不对的。”

他坦然地说:“因为我不需要对你的人生负责。”

叶樱哼笑一声,倾身过去拿放在他那边的红酒。

柳世南抬头,正好看到了侯正宪和一个年轻女人。

这种网红餐厅是年轻人的聚集地,柳世南坐在其间已觉得格格不入,更不要说快五十岁的侯正宪了。但侯总身边的那位女士却显得很快活。

叶樱的眼睛顺着柳世南的目光看过去,又重新盯着他的脸:“怎么啦?阿南哥哥你认识他们吗?”

“吃饭。”

叶樱噘起嘴,他的生活从来不肯让她参与。不过好就好在,他也不让别的什么人参与。

他们从餐厅出来,下雨了,如丝的雨水让整个城市像是浸润在雾中。

叶樱四处找车,忽然就听到柳世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自己打车回酒店。”

他说完要走,被叶樱拽住衣袖:“你呢?”

“我还有事。”柳世南把袖子从她的手里抽出来,迅速的,不带一丝留恋。

不远处一辆出租车驶来,柳世南招手,强行送叶樱上车离开。

出租车走了以后,柳世南走了两个街区,杨帆的车才过来。他上车后问杨帆:“查得如何?”

“如你所料,先生。”

公安局的事情之后,柳世南许久没找过庄瑜。她坐在自家的吧台前一点一点喝着果汁,喝一口后又觉得自己无聊,她心里这个带着些许怨念的“许久”也不过就三天。可是要她主动联系柳世南,好像又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借口。又或者,她跟他还没有熟悉到想要找对方,就可以直接打电话过去的程度。

此时,庄瑞从楼上下来。他穿着沙滩裤,白色的浴巾搭在头上,看着庄瑜的眼神有种毛茸茸的质感。

“姐。”

庄瑜“嗯”了一声,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庄瑞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再走过来坐在庄瑜的身边。

庄瑜侧身倒向弟弟的肩头,如同倒向一只温驯的大狗。她满足地叹息:“很久没有这种安全感了!”

一段时间的空白后,庄瑞叫她:“姐。”

“嗯?”

“我明天想去看看宗康。”

宗康是他们的小弟弟,继母苏雅梅唯一的儿子。

庄瑜晃动着手里的果汁,没说话。

庄瑞等了一会儿,又问她:“一起吗姐?”

庄瑜说:“好。”

仁心疗养中心位于荣城城西,这里环境宜人,不远处就是湿地公园。庄正信跟苏雅梅所生的儿子庄宗康,在庄正信去世后就被送到了这里,由专门的医生跟护士看护。

下了车,庄瑞跟庄瑜并肩往里走。两个人找到宗康的寝室时,护士正在收拾一地的狼藉。看得出,宗康又发脾气了。宗康以前在家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并不喜欢疗养院。

庄瑜微微皱眉,问护士:“宗康呢?”

护士回头认出庄瑜,赶紧笑着走过来:“庄小姐好。宗康去活动室了,今天有志愿者活动,是绘画课。”

庄瑜点点头:“可以看他上课吗?”

“当然,请跟我来。”

护士说完便带着姐弟俩到活动室。庄瑞注意到那条连接休息区跟教学区的长廊就是一个画廊,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画,都是这里的患者完成的。被挂在最显眼位置的是宗康的画。

“课程还没结束,你们可能还要稍等一下。”护士说到这里,看了一下时间,“应该还有十分钟就下课了。”

姐弟俩向护士道谢,等护士离开才小心翼翼地透过窗户朝里面张望。里面的学生很多,老师有三个,黑板上全是可爱的图案,现在正是课堂指导的时间,室内氛围很热烈。

庄瑜看到了弟弟庄宗康,刚想指给庄瑞看,一直在教导庄宗康的老师忽然直起身体转过头来。

庄瑜一下子认出了那张脸,一时愣住了。

季若礼显然也看到了庄瑜,他微微挑眉,做完手上的事情之后,慢悠悠地走出教室,来到庄瑜身边。

“哟!”即便是在这里,以志愿者的身份出现,季若礼的声音也还是一如往常的轻佻,只需一个字,就能把一个花天酒地、没有心的纨绔子弟性格展示得淋漓尽致。

季若礼打招呼的方式有点特别,庄瑜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回一句什么好。

另外这个男人跟平时很不一样,大概是因为修习时尚设计的原因,季若礼身上的服饰总是年度最流行的新款。

季若礼的头发偏长,中分发型永远打理得干净利落。有时候跟他说话会走神,庄瑜总在想他的发型每天要用掉多少发蜡才够。

但今天的季若礼身着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头发像是刚刚睡醒,未经打理,还带着三分混乱和七分蓬松,前额的刘海下戴着黑色的方框眼镜,活脱脱一个理工男。

季若礼有种特别的适应能力,好像什么场合都不会让他感到尴尬跟意外。他跟庄瑜打完招呼后又偏头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庄瑞,率先伸出手来:“你是庄瑞?我叫季若礼,你可以喊我哥,毕竟我们差点成为亲戚!”

自来熟到这种样子,有点过分了。庄瑜瞪着季若礼,后者对此视若无睹。

庄瑞伸出手跟季若礼握了一下:“你好。”

“你不是学服装设计的吗?”庄瑜问季若礼。

季若礼笑着解释:“我在国外的时候辅修过色彩心理学,导师研究的方向是这方面的。所以平时趁着有时间,会做点有意思的事。”

他说“有意思的事”而不是“善事”,这一点倒是足够坦白。

庄瑜觉得这男人像一本让人猜不到结局的书,好像每翻一页都会有新发现。这时课间休息时间到了,陆续有人从教室里出来,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外面站着的三个人。

“有空一起吃个饭怎么样?”看她要走,季若礼忽然开口,“跟岳晴一起。”

庄瑜回头看着他,疑惑地问:“岳晴?”

“对,就是那个在琼湾……”

“我知道她是谁。我的意思是,我为什么要跟她一起吃饭?”庄瑜打断他问。

“哎?说话可要小心哦。”季若礼轻佻地笑,“不然我会很容易误会你是想跟我单独吃饭。”

庄瑜的脸拉下来。

“脸拉那么长干吗?你有这么不情愿吗?”

庄瑜瞪圆了眼睛。

“好了,不开玩笑了。你不是帮过她,在荣悦?而且她不是也快要跟正信签约了?东区度假村代言。”季若礼终于正经起来。

庄瑜愣了一下,说:“这件事还在保密阶段。”

庄瑜是选了岳晴做代言人,但也是从多方面考虑的,并不只是因为自己对岳晴有好感。

“我手里有她的经济合约,也算半个老板,所以这事不算泄密。”季若礼笑道。

庄瑜讶然道:“你投资了多少生意?”

他笑:“不多,WM之外就这一个,混口饭吃嘛!”

庄瑜无言地望着他,他却不跟她见外:“就这么说定了!进去吧,我还有事。”

他说完要走,又想起什么:“忘了告诉你,你这个小弟弟是很有画画天赋的。”

听到季若礼夸宗康,庄瑜还是很开心的。

“是吗?”

“嗯。好好培养,以后说不定能开画展。”季若礼说。

庄瑜笑了笑,只当他是在恭维。

季若礼走了,庄瑜也进了教室。庄瑞见她来了,立刻拿起桌上的画,有些激动地说:“姐你快看,这是宗康画的。”

宗康还是一如既往不爱说话,看到她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庄瑜垂眸去看宗康的画,那画面上画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吊瓶,其中一个很像父亲用过的。

她皱起眉毛,父亲病重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宗康,他为什么会画这些呢?

庄瑞却没想那么多,很开心地说:“宗康跟我一样有画画的天分,他对器型的把握很准确。”

不知道宗康是不是听懂了这句话,看着庄瑞开心地笑起来。宗康来这里之后,庄瑜也会抽时间过来看他,却从来没见幼弟笑得这么开心过。宗康还跟小时候一样,最喜欢的人是庄瑞。

庄瑜跟庄瑞陪着宗康吃了晚饭才回家,回去的路上,姐弟俩沉默了很久。快到家的时候,庄瑞问:“姐,为什么爸爸去世后,梅姨就不要宗康了呢?”

庄瑜眸光一闪:“阿瑞,注意你的用词。”

庄瑜的意思是,这话他们姐弟俩之间说说也就罢了,但凡有第三者听了去,家里、公司里又会有一场风暴。

他们都知道苏雅梅有多么在意宗康的病。作为一个自闭症患儿的母亲,苏雅梅心里的痛不比普通母亲更轻。很多时候,庄瑜觉得继母既爱宗康,又恨宗康。

庄瑞抿唇:“我觉得我没说错。父亲的丧事刚办完,她就送走了宗康,这很像是一种抛弃。难道梅姨还在因为遗嘱的事情生气吗?连带着宗康也要承受她的不开心?”

庄瑜看着前路,轻飘飘地说:“遗嘱的事,没人能不生气。”

其实多年来,在这个家里,她跟庄瑞才是始终被藏起来的孩子。他们的母亲叫Moon,是个艺术家,母亲跟父亲开始这段感情的时候,父亲的婚姻关系并不是清爽的。父亲在感情方面总是很容易让女人伤心,但这些事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无论认同与否,他们这些做子女的都没办法开口去评价长辈们的决定和人生。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到庄瑞说:“我愿意照顾宗康,我想……”

庄瑜没等庄瑞说完,就打断了他:“梅姨是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庄瑞说:“宗康喜欢我。”

庄瑜严肃地道:“但梅姨讨厌我们。”

庄瑞不说话了,庄瑜偏头看了他一眼,知道弟弟有些受伤。

她微微叹了口气,又开口:“爸爸去世之后没有留下半点遗产给宗康,梅姨有多生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觉得这个时候她会放心把自己的儿子交给我们吗?你现在跟她提这个,她只会认为我们是在挑衅。”

庄瑞愣住了,想到父亲去世后律师宣读遗嘱的那天苏雅梅的样子,就有些不寒而栗。但他还是皱了皱眉头:“可是,我们始终是一家人……”

庄瑜摇头打断了庄瑞的话:“没有可是。庄瑞,我们是家人,更是跟梅姨立场不同的人。就算我们做的事情出发点是无害的,也会被怀疑动机的纯粹性。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怀疑总是比信任要来得容易。”

庄瑞知道姐姐的话是对的。

他转头望了车窗外很久很久,才缓缓地说:“姐,你觉不觉得爸爸有的时候很残忍?”

庄瑜斜睨了一下庄瑞:“你知道我们两个人是最没有资格指责他的。”

在整个财产分配的过程中,父亲偏袒的始终是他们姐弟俩。用梅姨当时的话说,是“大部分的财产都给了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两个”。

庄瑜说到痛处,姐弟俩同时沉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又听到庄瑞问:“你跟梅姨真的要开战吗?”

公司的事情,庄瑞一向是不谈的。他早就跟父亲表过态,自己的志愿只有一个——建筑师。

庄瑜记得为了大学选志愿的事情,温和的庄瑞也曾跟父亲冷战,甚至是绝食。那么固执的父亲终究还是屈服了,接受了儿子不肯进商学院的事实。可是父亲对庄瑞说:“你大学的学费我一分钱也不会出,你妈妈也不会出。”

后来,还是庄瑜偷偷给弟弟寄钱。谁能想到她一个堂堂富二代,在大学也做了四年的打工人。最困难的时候,她一天要跑三个地方。不过那也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那种朝着目标奋进的快乐,让她觉得特别充实。

而现在,庄瑜怀疑,就因为当初她支持了庄瑞,父亲才会把集团这个担子甩给她,让她接受“惩罚”。

“姐?”

“不管早晚,总会有这一天的。”庄瑜答。

纵然她犹豫、挣扎,但她知道,从自己坐上正信董事会主席的位子起,这一仗就非打不可。

“这两个月我已经进了公安局两次了。”庄瑜面色苍白地笑了笑,“我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我受不了这样无休止的诋毁,集团更受不了这样反反复复的折腾。”

“如果,我是说如果。”庄瑞道,“把这个位子让给梅姨会怎样呢?姐,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商界的。”

人与人之间的谋算,漫无边际的利益纠葛,姐姐不是天生的商人,这些事情只会让她觉得痛苦。庄瑞记得,在宣读完父亲的遗嘱之后,姐姐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是我?”

那时候他以为,姐姐是不愿意的。

庄瑜皱起眉头,她在想自己要不要说。

最后,她还是决定说出来。

她问:“阿瑞,你还记得你本科时候的毕业设计吗?”

庄瑞愣住:“本科毕业设计?”

庄瑞怎么会不记得?那是两年前,带他的老师给了他几个选题,他都不满意。他找了很多资料,看了很多书,始终没有灵感。某天他睡着了,梦到了那个小时候带他出去玩的老人——陈伯。小时候的庄瑞喜欢火车,陈伯便常常背着他走很长的路,去看火车。

这个梦让庄瑞想到了陈伯,他起床后积极打听陈伯的去向,结果却被告知陈伯一年前死在了自己的单身公寓里,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都已经腐烂了。

这件事给了庄瑞致命一击。

等冷静下来,庄瑞自问,在全球进入老龄化社会,“孤独死”成为社会问题的今天,作为建筑师的他能做些什么?后来他想,有没有可能创造一个地方,真正地实现中国传统文化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思想呢?

于是庄瑞将自己全部的热情投入到了共享住宅的研究当中。他希望能够在当代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里注入中国文化的灵魂,他希望没有泼天财富的人也可以在年老的时候得到一个安身之所。在那里,人们居住在一起,既有私人空间,也有公共空间,需要的时候只要“喊一嗓子”,就能得到帮助。

他记得自己在论文的结尾说:“过去的住宅破旧、低矮、没隐私,现在的建筑崭新、高耸、冷冰冰。我希望建设这样一个地方,它不但是崭新的、功能性强大的,同时又是充满人情味儿的。柯布西耶说‘建筑是居住的机器’,我说建筑是一个有温度,盛满爱,并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

电光石火之间,庄瑞忽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爸爸是想……”

“正信在西区有块地。”庄瑜说,“爸爸觉得你的设计很好,他想在西区的那块地上实现你的理想。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梅姨因为这件事跟他吵过很多次,爸爸始终不肯改变主意。”

这似乎也是父亲跟梅姨决裂的导火索。

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曾经无数次地感叹,自己生在了最好的时代,得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想都没有想过的财富,但他却没有时间真正地去回馈社会。

“他希望以后的正信集团能够肩负起社会责任,为社会和大众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西区那块地,哪怕是做出一个赔钱的实验性项目也好,但至少可以为社会未来的发展提供一种可能性。”

后一句是父亲曾经对庄瑜说过的话。

庄瑞听了这些,有些震惊,连他这个不懂商业的人都知道他的毕业设计几乎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存在。

“可是这种公益性质的案例,梅姨可能只是其中一个障碍……”庄瑞说。

“对,我是有很多障碍要过。”庄瑜说,“梅姨是第一个,也是必须要过的一个坎。”

庄瑜自认不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既然父亲赋予了一个理想给她,她要做的就是一点一点地铺平通向那个理想的道路。

庄瑞正准备开口说话,庄瑜的电话忽然响了。她在开车,所以没接。虽然如此,庄瑞还是捕捉到了姐姐看到来电显示后,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

“姐。”

“嗯?”

“你是不是恋爱了?”

“没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