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夜晚的雪

1

寒夜里停电,披衣起床,绮星从抽屉里翻出一盒高中时存下的雪松味蜡烛。旧是旧了,好在还可以点。胖胖圆圆,灰绿色大理石一样的蜡烛,没有垫杯,就随便放几支在地板上、书桌上和床头。烛光让人心头生起一片摇曳的暖,如果外面再有一场雪,是适合给思念的人写书信的氛围。

但这个念头刚在绮星的脑海里浮起一个泡,就被窸窸窣窣的拖鞋声戳破了。一股寒气里,阮阿姨推开门,睡眼惺忪地说:“都这个点了还不睡。”赶着人上了床,看看满室的蜡烛,一支一支收拾起来吹灭。

房间落入一片幽寂的海,阮阿姨打着手电筒,又从壁橱里拖出一条羽绒被堆在绮星**。光柱里细微的纤维载沉载浮,像一片夜海中无根的水母。见绮星不困,她探手过来摸**的褥子,道:“是不是冷?冷的话给你灌个热水袋。”没了电暖气,室内呵气成冰。阮阿姨忙了一圈,走到卧室门口,不放心又转过身叮嘱,“早些睡,可不许再熬夜了。”手电筒的光柱晃了晃后消失在房门后,好一会儿,绮星才听见阁楼上阮子冬蹑手蹑脚上床的声音。

“失眠了?”枕边的手机骤然亮起,是有人发来信息。

“你不也是。”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那怎么能——她心里想着,忍不住失声说出口,一字一字,骤然落在干冷的室内,连自己也吃了一惊。

“公务出差,顺便罢了。”屏息了几秒,她小心翼翼地发过去,“虽然天气不好,但哥你要好好地幸福。”

过了好一会儿,阮子冬发回一句:“大个女,懂事啦。”

她以前从来没有叫过他“哥”,不管是学校还是后来,当着人背着人都大大咧咧地喊他阮子冬。乍然伏低,心里顿觉无限别离之意,像很亲切的一件旧物事即将从脑海里剥离。其实她打了很多很多字,思前想后打了又删。冷冷寒夜里,竟握得手机上一层薄汗。

窗玻璃一阵接一阵地响,在北风里抖得紧,什么事都在这一天赶上了,她想。天气预报说明天很可能下雪。

他像是没注意到她的沉默,继续没遮没拦地聊天:“上一回下雪是什么时候来着?我记得好像是咱们上初三,你在年级段长办公室的外面罚站,校服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的连帽卫衣。我一看那帽子就认了出来,背后扔雪球砸破我的头的人就是你。结果我妈回来还把我臭骂了一顿,你说我冤不冤。”

“我就是闹着玩的,谁知道雪球里掺了块石头。阮子冬你怎么这么记仇?”

“我还不了解你。”阮子冬发过来一个大笑流泪的表情。

绮星合上手机,让眼睛逐渐适应室内的黑暗。不,你不了解我,连我也不了解我自己。她望着天花板,数了一千零一只绵羊,想羊圈里如果足够拥挤,一个人曾经留在脑海的碎片是不是就会慢慢融化殆尽。

2

第二天早上还是停电,老吴已经起床,在客厅里闲闲地坐着翻看一份早报,沙发上堆着一大包玫红色的双喜、气球和彩纸拉环。拉环还没有揭开,平平的一卷镶在玻璃纸里,一派不谙世事的纯良。绮星在沙发上推出一小块地,从小山似的挂饰里抽出一个气球。过了一会儿,老吴从报纸上抬起头问:“子冬跟你说了没有?”

“说了,就是为了这个才特地回来的。”其实阮子冬什么都没说,但老吴点了点头,将自己仍旧又埋回报纸里去。绮星将气球的橡胶圈对准了嘴唇吹气,吹到九分满后捏紧,用手指在橡胶圈上打了一个死结。

阮阿姨买了早餐回来,急急忙忙让绮星停下:“你过来吃饭,不管它,叫冬冬自己弄。他这么大的人了,事事都要人家操心,不说照顾妹妹,怕是以后连自己也照顾不好。”绮星走去餐桌前,还没坐下,阮阿姨已经将盛着热豆浆和生煎包的杯碟都放在她面前了。

“阿姨,我去叫阮子冬下来吃饭。”

“冬冬一早去了女朋友家,按理说都快结婚的人了,旧俗是不要再见面的,他偏不听。现在的年轻人哦……所以我有时候真羡慕老吴,生了你这么一个好女儿,不知多给他省心……”

绮星捧着碗,将脸很好地掩在热气里,不用抬头也知道爸在笑。有时候她真心希望阮阿姨可以不这么小心翼翼,爸这人不管真的假的,只要听着喜欢的话就高兴。

她想自己从来都不是个省心的女儿,刚上初中时爸和妈离婚,她整整半年没有叫过老吴“爸爸”,作业不写、课不听,自习课闹得鸡飞狗跳。班主任要她叫家长来,她眼泪擦不尽地流,说父母新近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班主任信以为真,不仅没有责罚绮星,还通知所有的老师注意对她的情绪安抚。

事情败露于某天傍晚,老吴开车来学校接绮星出去吃饭,正巧碰上了班主任。老吴在班主任的亲切慰问中理清了来龙去脉,当天绮星就被老吴愤怒地拎着塞进小车,伴随着一边肿得老高的脸颊。

从前副驾驶座都是她的,可她现在不愿意和老吴并排坐。摔了门气冲冲地坐到后座,她才发现里面已经有一个男生,也穿着本校校服,头发剪得极短,皮肤雪白,偏头看着窗外,一副静默的模样。绮星因为挨打的事情不愿开口问老吴,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个男生何以如此面熟。到了饭店她才想起来,他就是同年级的阮子冬,有一回在篮球场,她甚至还为他加过油。

那顿饭是他们两家人第一次见面,阮阿姨穿了一条红色连衣裙,绮星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心头涌起万般情绪。她想起老吴气冲冲地在同学面前扇了自己巴掌,又想起老吴离婚时的破口大骂,再想起老吴这顿事前毫无预警的相亲饭——努力憋住眼泪说:“阿姨你皮肤黑,穿这个颜色很难看。”

老吴一眼瞪过来,还是阮阿姨细声细气地笑道:“你就是绮星吧,真漂亮。你可以叫我阮阿姨,这是我儿子冬冬,你们在一个学校呢……”

“我知道呀,他在我们学校可出名了,老师和同学都很讨厌他,他超级没有人缘。”

老吴猛地拍桌子:“吴绮星你撒谎成性是不是?不想吃就别吃,滚!”

安静的包间里只有他们四个人,巨大的水族缸贴着墙,咕咚咕咚地冒着氧气,有着蝶尾的热带鱼从老吴身后的墙上游来游去。绮星眼神空茫地盯着前方,只觉得心里一片死寂。她设想过一千次一万次爸爸对她发脾气的样子。从小时候起,父亲对于她来说,是每个月匆匆飞回家又离开的大忙人,是一挥手给很多零花钱、回到家总是坐在沙发上打瞌睡的人。父亲不知道她念几年级,忘记她的生日,父亲打她、骂她也没问题,却绝对不可以当着外人说出让孩子“滚”这样的话来。

连父母离婚时都没有哭,现在更不可以哭,绮星紧握拳头。

“好了好了,小孩子顽皮,你真是的。”阮阿姨一边按铃叫服务生过来点单,一边打圆场跟老吴讨论菜式。绮星坐在转盘餐桌的角落,止不住地浑身颤抖,像坐在世界尽头的悬崖边。

梅子色的桌布下面悄悄伸过来一只手。

阮子冬若无其事,十分淡定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菜单,他的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如同一方素白结实的手帕。

一直到菜上来,他始终低头温和地喝着杯里的荞麦茶,直到她的情绪渐渐平和。老吴点了丰盛的刺身料理,绮星望着冰面上粉色的贝类,觉得在那里冻死的是她自己。

不记得阮子冬是什么时候把手移开的,吃过饭老吴送他们返校,副驾驶座上坐的是阮阿姨。她和阮子冬一左一右分隔在后座的两边,彼此隔得远远的,像餐桌下的握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一切仍在波澜不惊地行进,一切却又永久地发生了变化。

3

阮阿姨从储藏室翻出阮子冬的篮球打气筒,几百多个灯泡小气球,竟然一刻钟就充完了,免除了一家子的吹气之苦。说是一家子,其实老吴永远甩手不管,绮星不忍心让阮阿姨一个人做事,帮着贴贴挂挂,一个下午竟然也将家里布置得卓有成色。

“我说要弄好一点,你爸爸说反正是在酒店办婚礼,冬冬又搬出去有了新房子。可是不一样哎,人家上门总是要有一点气氛的,表示我们欢迎啊。星星你说是不是?”阮阿姨扶着梯子,绮星举着一串气球,预备挂到水晶吊灯上去。

“阿姨,这个受热会不会爆炸?”

“中间那个大灯瓦数厉害,到时我们自己记得别开大灯就没事。”

绮星站在梯子顶端,将彩纸拉环和小气球的尾部粘贴起来,一串一串盘在水晶灯枝上时,隐隐约约看见倒挂的灯罩里有一团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探手从灯罩里掏出来看,是一只小小的火狐狸,大可盈掌,毛毡布料上落了一层薄灰,显得脏兮兮的。阮阿姨问她是什么,她说:“不打紧,是个挂书包的小玩意儿。”

“一定是冬冬淘气扔上去的,这孩子。”

“不是阮子冬,是我。”

“别护着他,这么高你是怎么扔上去的?”

是啊,我是怎么扔上去的?绮星一脸笑:“阿姨,我跟你说一件好玩的,那个时候我们高中流行一个游戏,就是把自己的一粒扣子缝进布偶的心脏,送给你暗恋的人。如果对方收了,以后这两个人长大了就会在一起。”

“你们这样好浪漫哦,阿姨那个年代可是什么也没有。你的布偶最后送出去了吗?不对,送出去就不会在这里了。怎么,是哪个小子不识好歹?”

绮星站在梯子上,一边挂装饰,一边拼命摇头:“阿姨,是我看不上他啦。”

他们那层楼,每次阮子冬从走廊上走过,总能吸引一排窗边女生的目光。高中时期的阮子冬瘦瘦白白,独来独往,像日光大海里一叶滑行的单桅白色帆船,耀眼而寂静。那个时候他除了在教室里写卷子,就是在操场边白塔的最高一级上坐着,望着很远的地方。

一次绮星问他怎么退出学校篮球队了,他们班女生都花痴死了,天天撺掇她劝劝,希望每天傍晚能在篮球队集训时看见他。她趴在床头一句赶一句,台灯下的他只是安静地写作业。写完一面,绮星怨恨地将一个靠枕砸到他的背上。

“阮子冬大浑蛋,我说了这么多,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

“然后呢?”

“是你们班女生还是你?”

她一时语塞,跳起来就走,一双木屐的声音响亮极了,他连头都没回一次。下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绮星朝天花板翻了一万个白眼。

又一次周末他们放假回家,阮子冬在房间里看书,绮星跑来找阮子冬问题目,一道化学大题翻来覆去也教不会。阮子冬十分平静,一点也不着急,倒是绮星把试卷一推,表示死了大量的脑细胞,急需小休一下。

她趴在他的桌子上假寐,他就站起身,坐在窗台上继续看书。她这才发现他看的是英文原版,不自觉地发出轻轻地念英文的声音。窗外什么树开了花,浓郁的香气从夜色中飘进来。

她忽然觉得烦躁。

“阮子冬,你鼻子太高了,拉得脸都畸形了,丑。

“男生这么白很奇怪,你看你的手,怎么连一根汗毛都没有?快说你到底是不是男的。

“好无聊啊好无聊,甩卖阮子冬,一元十个啦。”

她翻来覆去地念叨,他始终头也不抬,完全当她不存在。

“醒一醒。”迷迷糊糊间有人捏住她的鼻子,一口气上不来,绮星从梦中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阮子冬递过来一张面巾纸:“擦一擦口水。”

“我能用目光杀死你。”

“那拜托你放亮眼睛看看题,这是同一类型题目的思路,我觉得你好像那一个单元的基础都没打好。这里有重点和公式,我总结出来了,你自己看吧。”

“哦——哦,谢谢大佬。”她捧着他施舍过来的一张A4纸,想阮子冬怎么不声不响就把事情办好了。

“出去麻烦带上门。”

“好的好的。”

绮星抱着纸和笔站在门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十八岁生日那年,老吴照例出差,阮阿姨和闺密一早去了巴厘岛旅行,整个家里只剩下绮星和阮子冬。

下了晚自习,她磨蹭到十一点才坐地铁回家。打开门,阮子冬还没回来。两层的小复式很安静,绮星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了,这些年阮阿姨总是在家。

她已经习惯了阮阿姨的存在,像习惯一件温柔稳妥的家具,却又好像缺了点什么。她对母亲的印象已经变得淡薄,叫妈妈的那个人后来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绮星在朋友圈里看到过未谋面的妹妹,小小的、软软的,像包裹在花蕊里的一颗甜心。

她从来没有点赞,亦没有屏蔽。妈妈的女儿和她都是天蝎座,她们在同一个星座的照耀下出生,身体里流着同一个母亲的血液。妈妈会在朋友圈抱怨妹妹不肯学幼儿钢琴,而小四就考过十级的绮星,像是妈妈永不提起的另一半空气。

有一年绮星回老家看祖祖,年迈的祖祖身体仍然硬朗,特地将曾孙女拉到房间里,问新妈妈对她好不好。

绮星想了想,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阮阿姨和爸爸结婚后就不再工作了,绮星见过爸爸大发脾气而阮阿姨默默蹲在地上收拾打碎的茶杯,见过阮子冬从不叫爸爸而她默契地开不了口叫妈,想起阮子冬独自住在西晒的阁楼,再过去是储藏室、客卧和书房,他选了整个房子里最差的一间。他们是半路走到一起的四个人,彬彬有礼,互相客气,黏合的瓷器再隐秘,也会留有碎裂过的痕迹。

可是她露着兔牙,嬉皮笑脸地赖在祖祖身上,说:“勿担心啦,伊很好很好,比亲妈还好。如果不是祖祖你提起,我都差点忘了我们的关系呢。”

4

那天晚上阮子冬什么时候回来的绮星完全不清楚,她这样一个热闹惯了的人独自在家,突生感伤,心一动便打开冰箱,偷拿了老吴留在冷藏室里的半瓶酒。左不过喝了几口,可乐色的**却如焰火一般一路顺着喉咙烧下去。再后来她完全迷迷糊糊,什么时候歪在餐桌上睡着了都不知道。

阮子冬习惯性地捏住她的鼻子,绮星憋醒过来,乍然一惊,酒醒了一半。

阮子冬关了所有的灯,房子沉在一片夜色里。从她的脚下直到客厅,地板上错落地点着一排蜡烛,矮矮胖胖的,如灰绿色石头森林一样可爱。她细心地数了数,一共十八支。十八支蜡烛的尽头是一个系着缎带的礼物盒子。

“喂,你是不是要耍什么鬼把戏?突然拜年感觉没安好心。”

“打开看看,说不定为师可以传授真经给你,要加油学习呀笨蛋。”阮子冬说完将书包单肩甩在背上,收插兜慢慢悠悠地晃上阁楼。

她鼓着腮帮子正襟危坐,拼命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没出息。一直盯到阮子冬上了楼,关了门,清清楚楚听见他拉开书桌前椅子的声音,才眉开眼笑像小狗一样冲到礼物面前。盒子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包装得十分严密。绮星急得低低地骂了一句,拆解盒盖上无尽复杂的缎带。

打开来,里面竟还有一层层包裹严实的泡沫袋,绮星跳起来从厨房找来剪刀,迫不及待地剪开,泡沫袋里裹着一套《全国高考真题》。

蜡烛的暖意一下**然无存,绮星从地板上跳起来,借着半分酒劲,生平第一次对着阁楼大吼:“阮子冬你个大骗子、大浑蛋!你真做得出来!”

不管她怎么叫骂,他的房间始终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动静。绮星一气之下从书包里翻出一个东西,咚的一声朝二楼的房门口砸去。

那是她从网上买的DIY毛毡小狐狸,一针一针戳了半年,废掉好几个才成就这么一个略微平头正脸的小狐狸。小狐狸砸在阮子冬门上,又弹回走廊栏杆上掉下客厅。绮星跳过去捡,捡起来又砸,却晕头晕脑地扔上去就再也没有掉下。

她光着脚站在冬天的客厅里,地板冰凉,她像陷入深深的沼泽中,一生无法离开也无法到达某个想去的地方,冻得即时就要溺毙。她脑海里浮现很多,她胃里难受得想吐。没头没脑地,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不晓得是因为酒,因为阮子冬的欺骗,还是因为那只再也掉不下来的小狐狸。

5

她哭得一塌糊涂,简直把房顶都要哭塌下来。朦胧中,阮子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面前。她瓮声瓮气地问他什么时候下来的,他却没有回应。

她说,你死定了,我是天蝎座最后一天的小孩,听说蝎子尾巴最厉害,所以我一定会报复你;

她说,我以后有钱了,要买下所有最好的东西给自己过生日,请世界上最靓的男明星,就是不请你,让你羡慕嫉妒恨;

她说……

她抽抽噎噎地说不下去,因为阮子冬忽然弯下腰,轻轻地抱住了绮星。

“好了,我保证我以后过生日,一定不请最漂亮的女明星来气你,世界上最暴躁的小家伙。”

她愣怔片刻,闭上眼睛,回抱住对面毛茸茸的阮子冬。他穿着一件米色的羊毛衫,她想起阮阿姨说羊绒最难打理,遂埋着头将鼻涕、眼泪都狠狠地擦在阮子冬的胸前。

“唉,你知道什么狗脾气大吗?不是松狮、不是金毛,也不是高高的大丹犬,是小小的、爱奓毛的博美。对啊,就是邻居大叔养的那只,每天我们进出,它都会站在门口大声叫,叫得很凶很凶。可真正遛弯时遇见了大狗,它又老老实实的,就像你。”

“像你,你拐着弯骂我是狗。”

阮子冬笑了,她从未见过他笑,忽然一双眼睛就灿烂起来,原来他也有温柔的时候。

他转身将生日盒子抱上沙发,一本一本拿出参考书,原来深处还藏着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盒子上没有系缎带,绮星打开来,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项链,上面有一个白水晶的星星坠子。

后来道过晚安进了房门,绮星突然又从门缝里露出半个脑袋:“喂,阮子冬,你以后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阮子冬站在楼梯口,无声地笑笑。关上门,绮星闭上眼睛,决定要好好记住他的笑容,他笑起来骤然灿烂的样子。

元旦过去,他们进入高三最后一学期,阮阿姨每天早早地起床给两个孩子准备早餐。老吴说要请个保姆,阮阿姨不同意。只有绮星知道阮阿姨是希望手头上有事做,在吴爸忙碌的日子里就不会显得那么空虚。

绮星每天出门前都会在台历本上先画一个圈,到正月十五,就是阮子冬的生日。

正月十五,绮星在台历上用红色马克笔画了一个感叹号,写:重要的一日。

6

门铃响,阮阿姨去开门,绮星遥遥地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咬着面包从餐厅里往外望。透过屏风,她隐隐约约看见齐腰的卷发,门始终没有关上,阮阿姨站在门口,扭过头,身影的颜色忽明忽暗。

“绮星,你妈妈找你。”

绮星嘴里的面包一下子哽在喉咙里。

旧日的女主人没有进来的意思,新的女主人也没有邀请。但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暗暗打量自己,阮阿姨拎进来两盒长白山参礼盒,走进来放在茶几的角落里。绮星慢吞吞地步行于两个女人的视线间,心里如打鼓一样忐忑。

“妈妈……”

“你爸爸的秘书拉黑我了,我也懒得再打。今天过节,我来接你。”

眼前的女人陌生又熟悉,时间在妈妈身上好像带去了一些东西,那绝对不是老去,而是家人和家人之间可以肆无忌惮的东西。小时候爸妈天天吵架,老吴说“你简直不可理喻”,不知道为什么,绮星总记得这个词,这个词像烟头烫在她心上一样。

她想念过妈妈,也想象过分别的这些时间,哪一天妈妈会带着她像从前一样逛街。后来她就不想了,没有吃到糖的小孩也不再记得甜。她站在门口,鼓起莫大的勇气想开口质问:我们就在同一座城市,可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宝贝怎么了?”妈妈伸过手。

“我……”

“过来呀。”

她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刺都被这双手碾过去了。

在车里,绮星望着不断后退的街景,妈妈说叔叔带妹妹回老家过节了,她难得有一天时间,想陪陪女儿。妈妈的语气很清淡,中国字词里精妙转换,没有任何来龙去脉的解释,可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意思。

绮星这一天逛了金光华,又逛了万象百货,拎着好几袋妈妈买的新衣服和新鞋,还和妈妈去了新开的德国餐厅吃饭。现在她学着用新的视角来看待自己和妈妈,奇妙的是,一天下来,她莫名觉得一个能做到总监、穿着灰色套装走路生风的妈妈,比在厨房和客厅里转来转去的阮阿姨,有一种更令她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

回到家已经夜深,兴奋了一整天的绮星刚走出玄关就被在客厅里坐着的老吴给吓了一跳。

“爸……”

“你过来!”

“爸,你听我解释。”她本能地把手里拎着的东西往身后藏,老吴已经走过来,从她手中抢过购物纸袋,看也没看就一把摔在地上。

绮星这才注意到,垃圾篓里还露着一角红,是妈妈白天拿过来的山参,连盒子都踩得稀烂。

“你眼皮子就这么浅吗?一点破东西就把你收买了。你知道你妈当初那些破事吗?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离婚时她不要你,你现在还哈巴狗一样贴上去啊?”

绮星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她拼命地深呼吸,克制全身无法抑制的颤抖,她不想让自己变成糟糕的样子。

“你没权利说我妈!”

“算了算了,今天大过节的,别跟孩子说这些。来,星星。”

阮阿姨端着一碗汤圆走过来拉她,她一把推开:“别管闲事好吗?背后告状要不要脸,你又不是我妈!”

哐当一声,阮阿姨重心不稳,滑倒在地,滚热的汤圆泼了一身。

老吴两步跨过来,扬手就是一耳光。

阮子冬不知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了,一声不吭地扶起阮阿姨去洗手间冲水,老吴也跟了过去。绮星低着头不敢抬头,地上滴滴答答的一线,有汤水,也有血——阮阿姨的手被碎碗划破了。她捂着眼睛,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世界无比荒寂。

7

自那天起,绮星和阮子冬就不说话了。

关上门,他们四个人还是正常地生活,假日一起吃饭,晚自习回来喝阮阿姨熬好的甜汤。她第二天就跑去跟阮阿姨道了歉,从兜里掏出去药店买的烫伤膏和疤痕膏。阮阿姨笑眯眯地说家里有,可绮星执意要阮阿姨收下。

她现在完全能体会到阮阿姨平日里的心情,现在的绮星变得小心翼翼,像走在一个装满危险品的房间里,害怕一不小心自己的脾气就又轰炸了所有人维持的平静。

高考结束后,阮子冬去了上海,绮星去了北京。暑假里,老吴和阮阿姨难得一起出门旅行。老吴扔给他们一张卡,说阮阿姨终于解放了,他们爱怎么玩、怎么花都行,就是别打扰他们老两口。阮阿姨笑得很开心。

那张卡静静地放在餐桌上,谁都没有碰。两个人楼上楼下,都关着门各司其政。绮星有时听见门响,才知道阮子冬出去了。这时她会打开门出来,坐在空****的餐桌边,光亮的胡桃木倒映着天花板的影子,水晶灯在影子中间。

钥匙响动,是阮子冬回来了。

绮星从楼梯上下来,很得意地指了指客厅:“怎么样,我和阮阿姨布置了一个下午。你倒轻松,快感谢我们。”

“不错不错,你们辛苦了。”阮子冬环视了一圈房间,点头表示赞许。阮阿姨去厨房洗菜,绮星将客厅里剩下的材料收拾齐整,阮子冬接了杯水,倚在厨房门口,絮絮地跟母亲说着婚礼预备事宜。

绮星埋着头收整残余,现在的彩纸拉环做得真漂亮,上面还有一对跳舞的小人。听阮阿姨说这是她在某宝上挑了好久才找到的。

“冬冬的女朋友是跳芭蕾的,你看看照片。”阮阿姨翻着手机相册,绮星望着屏幕里温煦的脸,想阮子冬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他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破冰的,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好像那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是一个句号后新的篇章,再也没有过去的影子了。尽管她曾经小心地以为,踮起脚就可以触碰到星光。

那片星光里有一个沉默而敏感的少年,她很想走过去告诉他:“我懂得你。”

我们是同类啊。

8

吃过晚饭,阮子冬开车送绮星去机场。她现在在国外赶一项收购案,难得回来一趟。路上阮子冬问绮星什么时候好事将近,绮星说,忙都忙死了,只能等王子骑着白马来找她。两个人一笑,绮星又说,其实有在恋爱啦,不过对方是个澳大利亚人,胳膊像树袋熊一样毛茸茸的,怕老吴思想上不接受,先保密着。

阮子冬说:“你还是没变,像小时候一样,调皮又爱撒谎。”

“我没有撒谎。”

“你撒谎的时候耳朵会红。”

“哪有!”绮星急忙凑近后视镜照,一瞥见阮子冬的笑,才知道自己落入了圈套,遂气呼呼地扭头看着窗外,不再搭理对方。

等红灯的时候,车窗上一点一点开始有水的痕迹,到后来落下来的都是雪。阮子冬奇怪地看了一眼天空,说明明天气预报讲明天才下雪。

“有些雪是从夜里,从无人知晓的时候就在下了。你知不知道赤道也会下雪?”

“小滑头。”

“《乞力马扎罗的雪》,读过吗?乞力马扎罗那个地方真的有在下雪。”

“好了,算你认真了一次。”

“我一直都很认真好不好?”

车河流动,绿灯亮起,绮星望着窗外,想起从前的夜晚。现在的她已经知晓,那时候的阮子冬念的是原文版的The Great Gatsby(了不起的盖茨比),I am within and without,我是旁观者清亦是当局者迷。

她想:故事的最后,小狐狸会把那颗没有送出去的扣子一直留在胸口——她将会平静自如地过好这一生。只是有什么东西的碎片落入了眼睛里,滑进她的心,融化在那里,她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阮子冬,怎么现在变成这副样子了,真是可惜。”

“什么样子?”

“长丑了呗,而且沧桑,不过当年我也不怎么喜欢你。”

“知道了。”

对不起,最后一次欺骗你。

人生已经足够复杂,有时候,我们怪不得世界,也怪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