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琼楼如梦去

十五年前/阴凉的晨

恍恍惚惚/清晰的诀别

每夜,梦中的你/梦中是你

与枕俱醒/觉得不是你

另一些人/扮演你入我梦中

哪有你,你这样好

哪有你这样你

——木心

1

都以为他们熟,后来聚会,每次夜里散了都是郁洋负责送小唯,雷打不动过史将军街又穿两条小巷。巷子尽头种一排木槿,暑假开淡紫的花,最盛时一条路上不见叶只见花,挤挤挨挨地叠在一起。小唯走过去,从地上捡些落花插在自行车手把上。

郁洋已经骑到前面,复折回来,伸手要摘一朵新鲜的给她。小唯一急拉他的胳膊,她矮他一头多,一只瘦瘦的手腕拉住他,说“拜托”。他低头看她,她又小声地补一句“不要折”。

夜色里,小唯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他头一回注意到她的嘴角有对梨涡。

后来有一次和小唯的弟弟遇见,路灯下弟弟扶着手杖安静地等。小唯很自然地走过去让弟弟搭着她的肩,他们两姐弟有同式样的脸,神情柔顺忍耐,令他想到早餐牛奶里麦片的样子。

他们一直同班,巧不巧,从小学同到高中。先前没有人注意,到了高三班里处处传同学录,人手一本课间发传单一样到处散,他的桌肚里也接了厚厚一沓。不知是哪位买的卡纸上絮絮叨叨要填一串小学、初中、高中的资料,大部分人越了过去,他和小唯填了。最先攒齐的人被视为最有人缘,高三嘛,连洗发水瓶子背后的说明都可以看出花来的年纪。一帮人挤着看,忘了是谁眼睛利,从此他和小唯常被人笑。

却也只是想起来才笑,没什么特别大的波澜。他一向是沉默的人,人家说第二次他就沉着脸道:“只是住一个区好不好。”

他一直觉得自己和小唯都是普通人,大合照后面不贴名字隔年就会被忘记。但小唯有一次说,我都记得你。

那是暑假的一次聚会,他们一群人从KTV里唱歌出来,夜色凝滞,霓虹灯一度高一度地灼着城市上空,骑楼上方的空调外机大口大口地吐着热气,水滴在头顶,他以为是下雨。

一帮人还要去喝冰啤,他觉得太晚,小唯也是。两个人都说要回去,大家于是暧昧地朝两个人挤眼睛,是“我们懂你们”的意思。他忽然觉得有些烦,因为没发生的事要被迫承认,因为空调机的废水,因为小唯。他扭头走了。

“那帮人好无聊,扯。”骑在自行车上才觉得有一丝空气流动,郁洋骂。

“其实我都记得你,”小唯忽然变得慢吞吞,“小学时我们坐前后座,那时候……”那时候怎么样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他在路口捏住了刹车闸,将自行车掉了个头。

“哎,你弟应该快来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他完全没有在听,急急地从她身边飞驰过去,心里越发觉得懊恼,这一晚什么事都发酵得一团糟。

飞驰后退的巷子里传来一阵狗吠,郁洋握紧裤兜里的手机,不断想起KTV里的情景。像他点的歌都被人唱了去,文婧带了男朋友来。光是这件事,就想得他整个脑子燥热到爆表。

2

他从没想过文婧会交男朋友,他们过了暑假才升大二。

他家是开茶餐厅的,进门挂一墙的烧鸭烧鹅,砧板从开门到打烊都咚咚咚响个不停。一放假他就帮着派外卖,烧鸭饭加例汤打包,袋子里丢两支酸梅酱,踩自行车跑楼梯,衣服湿得后背都变透明了,显出少年嶙峋的脊骨。

文婧就是他送外卖时认识的,她住如意街一带,整条街都是山坡道,私人地皮拆得只剩零星几间九十年代的老宅院。红砖黑瓦,矮墙一圈,圈心里种着碗口粗的香樟树,树底下都是风雨兰。

他们家一向养得他娇,大小事向来不沾手。他闲得无聊非闹着要去,他妈担心得三五分钟就打电话问到了哪里,好像他第一天学走路似的。他果然跑了很多冤枉路,尤其是如意街这单,七拐八拐才分清还有上街和下街。大热的天跑到人都要蒸发掉,隔着矮墙上的铁栅栏,他看见一个穿灰色裙子和白T恤的女孩正坐在檐廊下看书。他骑车骑得口干舌燥,老半天才吐出一句“郁记外卖”。那女孩抬头,一笑,他忽然觉得羞怯,连眼睛都被汗水模糊了。

她没有怨他,这一天里唯一没有怨他的顾客只有她。饭菜冷了,他道歉道得结结巴巴。她拎过袋子先放进里间,再跑出来付钱,背着的手伸出来递给他一盒冰过的柠檬茶。他握着柠檬茶单手骑车,小口小口地喝。夏天里的纸盒外层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握得一手都是风雨兰颜色的潮湿。

后来去得多了,接外卖的总是她,郁洋渐渐知道她和祖母一起住,在启德念初中。她的书有时放在竹椅上忘了折,风吹得纸页欲翻未翻,凉如红玉的老竹椅盛着书像荷叶上承着一滴露水。她的头发碎碎的,一条马尾总是束不拢,刺得他的心微痛,还想再见到她,于是立志要考去启德。

自此,除了送外卖,郁洋把时间都放在了课业上。他妈自然高兴,没想过从小到大一直对念书兴致缺缺的儿子有一天会突然懂事,于是连外卖也不许他再派。郁洋当然不肯,一路送餐一路背单词,课本翻到毛了边。一年过去,他中考超常发挥,成为班里唯二考上启德的学生。

第一名是向小唯。

他想起她,却不是拿到通知书那时。很久以后,高一全班同学去海洋公园秋游,坐号称是华南最陡峭的云霄飞车。同学们两个人一组,文婧排在队伍的末尾,手里仍然拿着一本小书在读。他有意无意也跟着磨蹭到一帮人呼啦啦都上完,到最后飞车上只剩两个空位,可场子里还有三个人,文婧、他,以及另外一个女生。

他觉得那个女生有些面熟,像过往生活里淡淡的影子,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这影子是谁。当游乐场的员工朝着他们走过来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低声对女生说:“同学,拜托你一件事……”

她有些迟疑地看着他。

“待会儿我跟文婧一组可以吗?我们认识。”

“好。”

“谢谢你。”

“不用谢,我叫向小唯。”

他朝她点了点头。几秒钟之前他还有些不安,以为女生都难缠,虽然这个“都”字里从不包括文婧。可现在他觉得女生可爱,天底下善良的女生都可爱。

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等到文婧坐上去,小唯果然后退,摆摆手表示自己有恐高症。

机掣扳动,云霄飞车开始缓缓前行。在第一个极速俯冲的弯道上,郁洋觉得心跳都要停止,紧张得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列车在半空中翻转时,郁洋忍不住大叫,一直默不作声的文婧忽然紧紧握住他的手。郁洋一动也不敢动,怕是一个梦,一碰就破,醒来发现天边晨光,醒来他没有考上启德,十六岁,漫长而生涩。

文婧的手柔软又冰凉,一个女孩的手原来可以这么小。

天地大风,郁洋的耳膜进入无声地带,只听到自己心脏的鼓噪。

3

郁洋的自行车消失在夜晚的街角,小唯还站在原地。

巷子里安安静静的,空气中积压着一股难以呼吸的闷滞。天气预报说明天有三号台风。现在是夜晚十一点,明天将在一个小时后到来。可台风什么时候来,谁也说不准。有时候连红暴都预告,结果只是毛毛雨;有时候说天阴,在外面没带伞,兜头浇个昏天黑地。

小唯立了一刻,有蚊子在小腿上跌跌撞撞地飞。她松开手闸,推着车往家走。

今天她穿了一条新裙子,今天弟弟没有来,她特意叫他不用来。弟弟不喜欢郁洋,就单纯执拗地不喜欢。双胞胎心有灵犀,小唯听说过这件事,只是一直无法证实。

小学时她坐在郁洋后面,她记得他女孩一样长长的睫毛、微微的自来卷和白净的肤色,校服上总有股淡淡的香气。他不和别的男孩玩,他们也不搭理他,都笑他像个小姑娘。郁洋成绩不好,上课老是睡觉,睡醒了就立起课本,从桌肚里偷偷摸出一盒纯牛奶喝。他的书桌里常放一排矮胖的光明牛奶,乖巧又整齐,像童话里小矮人搭建的纸房子,有种世界可以在乳白色里无限延伸下去的错觉。

她没有这样的纸房子,或者连喝牛奶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弟弟一直生病,她的家境不好,不好到吃热水泡冷饭都不觉得苦。可是没有工作的老爸因为弟弟的眼睛逐渐失明而喝醉了大发雷霆,这样的日子她觉得苦。

老师偶尔点名让郁洋念课文,她会在他身后小声提醒第几页第几段。他的作业没有写完,第二天早上上课前急得到处借。她于是每天早早地来到教室,等着他借作业时第一时间把课本越过肩头扔在他的桌上。

他说谢谢,却从来没有回过头。

有一段时间弟弟在学校被人欺负,他们学他走路时跌跌撞撞的样子。她在高年级的走廊上看到了,手托着腮让眼泪流进手心。她没有上前去,因为弟弟不喜欢她上前去。

那天放学后,她走到弟弟的班级,沉默了一会儿后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盒光明牛奶。弟弟接过小巧的纸房子,用手指抚摸三角形的屋顶和四方雪白深蓝的墙壁。弟弟没有问她是从哪儿来的,她也没有说。后来她隔三岔五拿郁洋的牛奶,一个星期一盒。她知道郁洋不会计数,她对于郁洋的松弛和懒于知觉有着说不出的羡慕。

这对孪生姐弟在校园里静默到近乎隐形。他们住在郊区,他们的邻居有下水道疏通员、清洁工、建筑师傅和卖蔬果的小贩,他们的学校是疲于生计的大人得以松口气的地方,只要孩子不出校门乱闯,就没有人会在乎成绩。

他们一路散养着念完小学,就近分配到郊区的初中。她和郁洋在中学重逢,分到了同一个班级——那所全市垫底的中学,一共也就三个班。可她十分珍惜这三分之一的奇遇。

他长高了一丢丢,却仍然喜欢喝牛奶,课桌里放着无限纯良的一排蓝白色光明牛奶。这时她已经不再偷拿牛奶,她最喜欢值日,放课后最后一个走,坐在无人的教室里他的位子上,用他的笔写字,看他课桌上贴着的篮球明星贴纸。到了初二,她发现他有了新的爱好。

他开始记日记。

深蓝色硬壳本,封面是一扇很小的窗,白纱的窗帘拉开一半,玻璃上透着光,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

她不可自抑地像从前偷牛奶一样,开始偷看他的日记。郁洋用的是深蓝色的墨水,他只有在写日记时才会用钢笔。他的字不怎么好看,但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蓝色墨水渗进白纸里,搭建起一个纸上的光明国度。

她随着他的指引去到遥远的如意街,老香樟树下旧旧的红砖院落,风雨兰颜色的女孩,温柔而沉静,有如钢琴键的白皙手指翻阅一本书,识读一个段落。

小唯在蓝色字的洋流里一次、两次、三次地撞见启德,她不认识文婧,但她在目睹一个男孩对女孩优秀之处的欣赏和赞美,原来如此。

她开始构思一个宏大的计划,尽管对于微小的个人,这个计划“宏大”得有些可笑:如果向小唯念启德,那么郁洋会不会把这三个字也写进蓝白色纸上国度?她不知道,但值得一赌。

4

郁洋打小马他们的电话,没有人接,忍不住踢了一脚自行车。金自行车哐当倒地的瞬间眼圈不禁发红,他自己也不知道从哪来的一股子戾气。

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人声鼎沸,炭炉上摆着烧烤,到处是红油赤酱的小龙虾,路边摊上吊着瓦数惊人的灯,照得人一脸的汗。郁洋反手一摸,潮潮的一件棉T恤的后背都湿透了。

他感觉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从小到大,一直被抛弃。他抬手看了看电子表,夜光数字莹莹地浮出23:30。时间浓稠,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只有霓虹烧透的红。

这会儿他们不知去了哪里,他想起自己的童年,没有同伴,好像一路都没有男生和他玩。他很早就有手机,出门两步他妈就会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同区的小伙伴都静默地等着他接完电话,他们从来都没有家长催着回家。

之后就没有人再约他了。打篮球,他家就在球场隔壁,天还早,从六点钟开始他妈就会站在阳台上吼:“宝宝!要吃饭了,快回来洗澡!”他害臊,闷声不吭地拍球,人家都认识他妈,哄笑着不再打球了,捏着嗓子叫他“宝宝”。

他从此不再出门玩,闷到受不了,宁可跑去茶餐厅送外卖。

这个世界于他有着无尽试探的边缘,他第一次见到一个女孩,独立而自主。人家说对一个人的了解,了解得越多越会扣分,但她不是。她好像完全不在乎世界的评分,她是蚌壳里孕育成珠的那部分。

文婧对他好像总淡淡的,不远也不近。他不是没想过接近她,拿着数学作业去问,她将头发挽到耳后,很认真地看他的题,之后一笑,用铅笔在旁边填上几个步骤。

“就这样哦。”

他不敢再要她细讲,后来也就不敢问她问题。她的世界包裹在一个透明的墙壁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后来盯得久了,他才知道她对每个人都是一笑。她的笑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因此他心里越发疼痛,像翻书时被纸页割破的细小的伤口,来不及流血,又心甘情愿地痊愈。

这样旷日持久的暗恋贯穿了他一整个少年时期。到后来他不知道,仰望一个人是习惯,还是已然成为生活的必然,如同每一个必然到来的黎明。

高考结束,他再也没有办法跟上她的脚步。文婧跑得太快太远,他已经跟不上了。

那年暑假他仍然送外卖,路过如意街,老宅子已经没有人住。他这才想起来,她从来就没有留下过任何联系方式。

院子里荒草丛生,老樟树落一地的黑籽。她家的竹摇椅还放在檐廊下,旧旧的,落满了灰。光天化日,世界却像晒得发黄的旧照片,定格在他不能进入也无法离开的时间里。

几年来第一次,他忍不住哽咽,身体哭得滚烫,忘了是怎么骑车回家的,并在当天夜里发起了高烧。十八岁的夏天以后,他再也没有送过外卖。

5

聚餐时他们谈笑,一个女生说起在北方上大学,冬天公共澡堂的盛况。这帮在槟榔树下长大的小孩,十足十地听到发呆,之后互相调笑,问那个女生“你怎样洗”。众人登时哄堂大笑,为那些暗中流动的暧昧终于可以摆到明面上来讲。他们长大了,可小唯是在这个时候觉得,时间已经回不去了。

长大,是无所顾忌地说从前不敢说的话就可以了吗?

她看着她们,像看着平行世界里可能的那部分自己。

女生们都化了淡妆,唇膏涂在嘴唇上,腮红扑得恰到好处,一张脸满满的胶原蛋白,耳环亮晶晶的,世界的美在她们面前宛如一个苹果。女性世界最初的醒悟,来自一个苹果。

她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弟弟已经睡下。她身上的新裙子还没有脱下来,在夜色里待久了,才发现夜其实并非完全暗黑。她可以看到白色棉布上树叶的轮廓,手指缓缓抚摸过去,她想自己很早以前就发现,自己不是这个世界水果的那一部分。

她属于根系,在这个地方生长,也将在这个地方老去。

她爸仍然酗酒,弟弟也已经完全失明。高中毕业后她换了很多工作,后来固定在一家咖啡馆当收银员。下了班她偶尔会去看电影,影院在商场顶楼,她喜欢坐扶手电梯一层一层转换上去,不断上升。有一次电影里播一只羊的死去,她不晓得为什么,感动得眼泪不自觉地掉在手背上才惊觉。

餐桌上,他们聊天自然地略过她,如同她从前那般隐形。

小唯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想来好笑,来之前还担心要怎么说自己没有念大学。班上同学间有个微信群,有人在里面说聚会,报了地点,她便来了。喝橙汁的时候她想,如果没有这个群,她会是什么样。

应该没有人会想起她吧。

如同去年夏天,十八岁的小唯躲在围墙边,听着一个男孩大哭,不敢露面,也无法离去。

那是她第一次循着他日记的指引,找到了这间宅院。院子已经空了,以后也无人入住。围墙上贴着拆迁启示,如意街改造,一条高速公路将横穿此地。她想象不出来老樟树将如何被砍伐,根系又如何闷在沥青下面,那一层又一层滚烫的沥青。自然课老师说一棵树的树冠有多大,它的根系就有多大。根系是树在地下的倒影,那么飞驰过去的司机会不会偶尔想起,他在经过一棵树的曾经?

大雨是什么时候降临的小唯已经记不得了,回过神才发现外面风雨大作。雨脚扫着玻璃窗,隔多远都听得见噼啪声。她坐在**,听着下铺弟弟均匀的呼吸声。老风扇吱吱呀呀地转,雨后有些凉,她蹑手蹑脚地爬下去将风扇关掉,再给弟弟盖好肚皮上的毯子。坐得太久,她的脚微微有些发麻。

她对着衣柜上的镜子,看着里面的自己。镜子涂层斑斑驳驳,已经不甚明晰,可天色逐渐转变,窗外从浓暗到淡青,她还是看得见自己。

小唯将手臂伸到背后,食指和拇指捏住拉链,最后看了一眼她的新裙子。她将要脱下它,然后洗个澡,天亮后做完家务。今天是星期日,要赶早,咖啡馆的生意不会冷清。

6

小马给郁洋回微信,不知怎么弄的,两个人劈头盖脸地对骂起来。

小马一向大大咧咧,跑去东北上大学,越发豪言壮语,吃饭时逗得一桌人笑得不得了。

老卡说:“小马姐就是我们大家的开心果,为小马干杯!”

郁洋也举杯,对着桌子对面的文婧喊:“干杯,不醉不归!”

喝完几轮大家已经东倒西歪,男生都被小马鄙夷,说他们这帮人集体跑去东北,还不够一个东北仔喝半壶的。可大家只是笑,怎么激都不再来。倒是郁洋,一个人闷头闷脑,菜也不吃,酒倒是喝下去不少。

他自己都忘了是怎么跟小马吵起来的,自行车丢在路边也不锁,气冲冲地就要找小马兴师问罪。打车跑到他们聚会的酒吧附近,刚下车大雨就下了起来。天与地一时间水雾蒙蒙,风刮得厉害。街面上的人都往屋檐下跑,避不住,有什么店就进什么店。不夜的城市,24小时欢迎光临。

郁洋喝多了酒,被冷风一激,登时吐了起来。也不管大风大雨,总不好跑去屋檐底下,只能冒着雨转去后巷。也不晓得是泪水还是雨水,他一张脸湿透,像掉进大海里的狗。

他小时候看过一次,一条流浪狗不知怎么弄的,从码头掉到水里。那条狗腿短,扑棱着划不起来,好几次被浪头淹没,又重新浮出水面。码头四壁都是水泥,狗抓不住,年幼的郁洋急得大哭,周围的大人看着他笑,男孩怎么可以这么软弱!

他想自己不是软弱,他只是想哭,他从来就很容易哭。是因为这样文婧才不喜欢他吗?是他数学总是太差所以不喜欢他吗?还是他们一起坐云霄飞车时他吓得大叫,她因此不喜欢他?

他在后巷口吐得一干二净,连苦胆都呕了出来。雨水浇透了整个人,他等电梯上楼,周围的人都避开他,他不晓得。到了三楼的酒吧,他挤进去,这里人浪沸腾,窗外的台风有多猛烈,他们跳得就有多兴奋。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所有人放下一切,只是沉浸这一刻的狂欢里。

冷气开得足,郁洋忍不住打哆嗦。他挤过人群找到小马他们的卡座,他们班玩到这一轮的人留下得并不多,所以一眼便看见了文婧。

她歪头靠在男友身上小寐,身上盖着外套,想来是那个男生的衣服。她睡得很安心,五光十色的球灯一圈一圈转着,光扫过她的脸,又转回他的脸上。

郁洋在这一刻醒了过来,在这样不断旋转的灯光里,他久久地看着她,想要把她的样子记在心里。

他转过身挥了挥手,尽管并没有什么人同他呼应。没有人看见他,他却在下行的电梯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像那条怎么也爬不上来的落水狗。

7

雨停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是早晨6:15。天阴阴的,像随时准备下一场大雨,但温度好歹还是降下来了。

向小唯站在厨房里,望着窗外湿漉漉的街面,想起海上的大雨。台风来临,席卷呼啸,陆地上每时每刻都有探测器追踪着风的脚印。但从来没有人知道,海底是什么模样。震**颠簸的大海上,一条鱼又是如何度过它的夜晚。

郁洋在晨光里醒来,他打不到车,就一路走回家。他的家那么远,像永远也走不到头。他走得累了,就在路边公交车站牌下坐着,四下无人,只有大雨。公交车站牌的屋檐下有如帘子一样不断的水幕。他拿出手机,翻到备注文婧的号码,点击删除。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通话,在如意街拆掉后的夏天,他打电话给她。

他翻阅自己年少时的日记,在末页发现了一串座机号码。他抱着试试的心态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女生。那天也是个台风天,声音模模糊糊有些听不清。她只是说了声“你好”,他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开心。像她永远会在老房子里,躺在竹椅上读一本书,等着他去。

与此同时,端着早餐上桌的小唯在爸爸又一次提出取消座机的时候点了点头。

那个号码永远也不会再有人打,尽管在那个夏天,她曾经说了“你好”,话筒嗞嗞的声音里,那头的男孩笑了,她第一次听见他的笑声。他说,我们认识的。她说,对,我们认识。

在云霄飞车,在初中老旧的教室,在小学操场。

在这阴凉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