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四:清寂——履霜之地 没有人聆听的歌

1

四月里下清明雨,弥生坐在檐廊下织毛衫,针是16号的特细针,绒线是周师母托人在市里买的恒源祥。线团瘦下去,线衣肥起来,来去之间便记下了日子的长。这长是有记数的,譬如打完一尺宽,不看钟也知道是预备晚饭的辰光了。

她的世界是这江南小城里的一条巷,巷陌深处,青瓦叠覆,也不是高门广户的人家。过了年才不久,梅红春联上秀丽的毛笔字还不曾褪色,记着普通人家的心愿: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清脆腼腆,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初始相见。弥生坐在这梅红的岁月与乾坤之间,仅有的不过是一把竹针,两只素手,汤汤的毛线活计从手指间流淌而下,弥生的日子也就如流水般逝去了。

那时她才十九岁,尚不知道忧愁的年纪。隔壁周师母来送新做的艾叶糕,一边等着屋里人腾碗,一边低头看她手里的毛线活。看了一时,她笑着说:“这么巧的手,再有枚戒指就更好看了。”

弥生笑着摇了摇头。

“哎哟,不喜欢戴戒指啊?那也总归要有人送的。”

她本能地觉得周师母的话里透着一些意思,但具体是什么意思,她也猜不透。说话间,母亲从里间走出来,将碗还给周师母,两人窃窃交谈了一阵,又看了弥生织毛线,转头又是一阵笑。弥生只觉得两个女人有些奇怪,只好低着头,一双眼睛只在绒线上流连。

过了几日,巷子住进了新的年轻人。是周师母的外甥,新从省城念大学回来,比弥生要大三岁,分配在小城的电力所工作。他家里不放心他在外面租房子,因此住在了他姨妈家。

荒僻了很久的巷落,因为有了年轻人的到来,每早晚“丁零零”的自行车铃声如鸟雀一样使人的心飞腾。

他样子干净,脸瘦长,眼睛大而亮,眼皮微微凹进去,有种念书人的颖秀。他上弥生家里来过一次,帮他的姨妈送绒线团。母亲扶着竹箩在院子里筛米,问了他姓名、年纪,老家有什么人——其实都是知根知底的,但年轻人也不腻烦,样样微笑着答了。他一走,弥生就责怪母亲唐突。

“你问那么多作甚?又不是查户口。”她打着手势。

“我关心关心青屏——也奇了怪了,又没有要你听。”母亲笑起来,她竟已很亲切地唤他的小名。

弥生一甩手进门去了。

2

他第二回来她的家,弥生就有意识地冷淡,好像这样就是给母亲证明自己毫不关心的样子。他从乡下修电路回来,一手脏污的油泥,遇上周师母不在家,便上弥生的院子来讨水洗手。弥生也不理他,坐在檐廊下,嘴一努,意思是:树底下有水缸和舀子,你自己洗嘛。

“你看看我的手。”他笑着把一双泥手摊开。

她又起身去找她妈,但她妈磨磨蹭蹭的,老半天也不出来。

“你过来呀,我又不吃人。”青屏微笑。

弥生只得磨磨蹭蹭走过来,一只手还抱着她的毛线,另一只手拿了竹筒舀子,隔得远远的刚要倒,青屏又说:“我上衣兜里有洗衣粉。”弥生只得放下舀子,探手在他的衣兜里找,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男孩想了想,一偏头:“哦,可能在工具袋里!”

那里面果然有一小包油纸裹着的洗衣粉。她认真地抻开纸袋倒在他的手上,一点也没有发现自己被捉弄的样子。母亲这时走出来晾衣裳,看见了,就问他电力所的人怎么总是下乡去。青屏答十里八乡难免有停电的地方,等再做几年升上去了,就不用下乡爬电杆了。

“坐办公室多好,像你姨夫,当老师也蛮好的。”母亲说。

青屏微笑着不说话,直到母亲进去了,他才凑近弥生的耳边,很小声地说:“我倒顶喜欢在乡下呢。春天田野上新萌发的草木,是别的季节见不到的绿。我觉得那些绿好像从眼睛上流过去,一直流到心里一样。春天的太阳也不晒人,我做完事,从电杆上下来,经过一处小山坡,就停下来在山坡上躺一躺。最要小心不能睡过去,因为听得见小草小花柔柔软软地在唱摇篮曲的声音……”

他的声气这样暖,弥生听得入了迷,连线团从怀里滚出去了也不知道。

青屏回家去了。他洗过手的水洼在树底下白亮亮地形成一面春镜。隔了很久,她还记得微风从水洼上拂过,粼粼的样子。

青屏是个活泼的年轻人,脸上常常带着笑。他的自行车常常坏,下班时候坐在门口修车,一边修一边数落零部件,都是些孩子气的话。弥生坐在院子里,听着这巷陌深处的小热闹,忍不住笑,就希望这样的傍晚,这样的春天可以无尽地延续下去。

有一回他下班早,他们在院门前遇见了。青屏推着车子,弥生倚门正在把玩一个梨。他笑着同她打了招呼,女孩不搭理。直到他进了院门,她忽然赶上来,手里仍拿着那个梨,也不看他,微笑着把梨抛到他的车筐里。

3

天渐渐热起来,别人都还在穿长衫,隔壁的年轻人已经换上了夏季工作服。蓝灰色短袖制服,衣襟上一排白铜扣子。他很爱惜他的电工服,一共两件,他换洗得勤,每个傍晚,周家院子的晾衣绳上就会飘着蓝灰色的旗帜。弥生在自家桃树下坐着,闻得见蓝灰色小旗上飘过来的清苦的洗涤香气。

周师母的女式线衣织好了,弥生特别花了心思,在领口处钩了木耳边,又把衣钮子做成了一排蒲公英淡紫色的花蕊,她觉得她从没有这么用心地做一件线衣。

母亲把线衣送到隔壁去时,弥生不自觉地走到矮墙下。已经是上灯时分,薄暮的颜色落到她的衣襟上,弥生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化作了矮墙上的青苔,青苔上细碎的苔花,妇人们的说笑在晚风里一一过滤而去,她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一点萤火的影子。

“是弥生做的吗?”

“除了她还能有谁?”

“真好看,姨妈明天也给我买毛线去,我也要一件弥生打的毛衣!”

她们笑话他不知羞,漂亮又爱娇的男孩,天生有一种令长辈宠溺的特质。母亲回来的时候将织毛衣的工钱放到弥生手里,问她最近有什么开心事。弥生照照镜子,这才发现自己脸上的笑意竟漾了这许久。

现在她知道自己可能要为他织一件毛衣了。从前的钩织样子好像一夜之间过了时,不是太花哨就是太土气。她的家里没有纸笔,她就折了桃枝蘸水,在地上涂抹些新的花边织法。

五月初放节日假,庆云回去老家的六天了,第七天一早弥生起床来,正在门前扫洒,就看见青屏从巷口走来。

他推着自行车,身上只穿一件棉白的背心,麦色肌肤露在外面,大概是骑得热,肩膀上起了蒙蒙的细汗。他珍爱的电工服被团成一团垫在车筐里,衣服上小心翼翼地摆了一枝桃花。

他将车子停在她的门前,她站在青石的门槛上,比他高出一个头。暮春的晨光里有雾霭的朦胧,她在朦胧里望着他,心里叹了一口气,一种满涨的辛酸与微痛席卷上来,像久别重逢。

她竟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送给你。”青屏擎过来一枝桃花。

“怎么还会有呢?”弥生比着手势。

“莫愁山有啊,也是最后一些了。我带你去看好不好?”他很快乐地望着她。

她听过莫愁山,却从没有去过。她自幼起的活动范围不过是这条深巷。她的毛衣从巷子里流出去,在俗世生活里热烈地存在着。毛衣沾了生鲜市场芹菜的汁水,公交车扬起的灰尘;毛衣走上讲台,进入工厂;毛衣目睹恋爱、生育、哭泣,直至破损变形,而她一如既往地静止在这巷陌里。

她从没有想望过外面,外面没有她的庭院令人安心。但莫愁山开着桃花啊,她的心竟第一次不甘起来。

青屏将自行车掉了个头,拍拍后座,弥生坐了上去。

4

她觉得自己一生里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桃花。

自行车停在山下,他们是沿着山间的碎石路爬上来的。越往山里走越清凉,到后来一天一地的绿,有溪流从脚边淙淙而过,红豆杉林密如伞盖。再往上就是竹林,直到踩着密密的松针,他指给她看,说悬崖边的那棵就是。

她顺着他的手指抬头,目力所及,在苍郁的山林之间,唯一的桃树霞光飘泻,优游自在,随风洒落纤薄的花瓣。他们小心地沿着陡峭的巨岩走到树下,青苔湿滑,她走得不稳,他便伸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一直到树下。

这个春天最后的桃花,独自在无人的悬崖开落。两个人看得有些迷,静悄悄的,许久没有说话。鸟鸣声从山谷里传递过来,像风吹动水晶穗子的铃铛。

青屏说,弥生啊,你就像这棵桃树。弥生扭过头看他,他仍然仰着头赏花,世界安安静静的样子,她疑心他并没有说什么话,而是她心里幻想来的声音。

回来的路上,他们经过春天的田野,温柔恬淡的春光很珍惜地铺在两个人的肩头。他们看过了这样的景色,心里饱满得说不出话来,反而没有来时路上那样活跃。

青屏回去的那几天,是要办一件事情。现在这件事有了个大致的轮廓,像是素白的稿纸上一个用铅笔勾勒的影,他已经暗示这个影子给他的母亲听。接下来他要一笔一笔去将纸上的人儿画出来。他母亲会答应的,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有微微的激动和快乐,可惜这样的快乐还不可以分享给眼前的人听。

他们回城时已经是暮色徐徐,弥生走进院子,把衣襟上快要落尽的桃枝埋在老桃树底下。她扶着树,想着今晚的月亮这样好,它照着她,也照着隔壁院子的那个年轻人。

5

青屏又下了乡,这次去得远,要在乡下住上几天。弥生现在心里放了一个沙漏,她的毛线也不能抚慰她。有时一个下午可以打两寸,好像赶得急些,时间也像线团一样快快流逝了。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工作安排,母亲出门买菜,和周师母遇见了,她总希望她们能多谈些他的事情。可是没有,母亲怎么会有那么多不相干的话呢?豆腐涨了价,谁会关心这样的事情呀。

只有一次周师母聊到了他,说青屏明天就回来了,弥生织毛衣的手竟有些发抖。

她不记得这一天过了多久,她做了午饭,又做了晚饭。晚饭她没有心思弄,只将中午吃剩的梅菜毛豆热了热,再蒸了两个咸鸭蛋。剥蛋壳的时候,不知怎么的,锋利的壳将弥生的大拇指划开了一道口子。

她将手放在嘴里吮着,盐的滋味和血的滋味,像冬天走在风口里鼻子冷得一酸,弥生忽地落下泪来。

当天夜晚,有许多人在隔壁院子里进出。弥生躺在**,听着熙攘的人声,一整晚都没有睡。

青屏的父母亲都来了,是纯朴老实的工人,从另一座城市连夜赶过来,坐在周师母的檐廊下。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呢?弥生望着青屏的母亲,那张脸被泪水泡得发亮。周师母抱着她的姐姐,像抱着一个老掉的婴儿,她姐姐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弥生打着手势,问她的母亲是怎么一回事。

“青屏那天不该去的,涨龙舟水,他坐船进闵女川,撑船的喝多了酒,整条船都撞碎在暗滩礁石上了。”

她摇摇头,打着手势,告诉母亲不要骗人。

“还这么年轻,真是苦了他的父母。”

母亲没有看她的手势,只顾着自己说谎。为了装得像,竟还落下泪来。弥生心里知道,他们都是在骗她。

隔壁院子锁上了门,周师母也回老家去了。现在母亲已经不再聊起青屏,弥生在家里等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结完一件线衣。

这是一件小孩的粉红色套头衫。她很平静地收完边,这件线衣多么轻软,像她第一次去莫愁山,看见深山里那些纷拂的桃花。她将线衣叠好放在**,梳了梳头发,拿上零钱。六点钟,太阳还没有照进巷子,天空有清透洁净的蓝光,院子里的一切还沾着夜露的湿气。她走过桃树,走过院子,将手放在铁门环上。母亲还没有起来,要不要告诉她呢?她踌躇了片刻,轻轻地将院门关上了。

她以前从来没有独自走这么远,现在为了寻找一个人,她觉得自己可以走出去试试。世界也不过是复杂些的毛衣针法,只要她耐心地绕着线团,就一定可以找到他回来的。

6

于猛将地上踢翻的碗筷拾起来,他们说不用对她太好,脾气再犟,饿上几天也就听话了。

如果她还不听话呢?

于猛你真是个蠢货,再不听话就揍。女人都是打一打就听话了,像牲口一样。

这是深山岭坳的老屋,从前人建的土坯房,房子的茅草顶很久没有修复,霉得发烂,风一吹就簌簌作响。弥生有时睡过去,在梦里听到这样的响声,还以为是自家院子里桃树枝叶摇曳的声音。

她先前几天还哭,想念母亲,想念青屏。哭累到睡着,在她醒转来的一瞬间,又迫使自己再度睡去。醒醒睡睡之间,时日过得糊涂。

她有时梦见自己坐在桃树下,青屏走进来摊着两只手,要她舀水给他洗手。她刚要站起来,就被毛线团绊了一跤,回到了这幽暗潮湿的山中老屋。哭得快要透不过气来,她才发觉自己躺在**,方才的一切都是梦。

她在枕上听到院子里有微风吹过,听得到桃树新结的青涩的果实,在树梢握着婴儿般粉嫩毛茸的拳头。

一直到完全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这时的弥生笼罩在巨大的惘然里,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境。于猛走进来放下碗筷,一个肮脏的绿玻璃酒瓶,瓶里是他从井里打上来的水。这口井许久没有淘过,水里浮着微小深绿的藻类。

他唤她吃饭,他从没有听见过她应声。他住在深山的岭坳里,哥嫂是从城郊带回的这个白净沉默的女孩。她一直没有吵闹,直到走进这间屋子,她才像疯了一样要往外跑。

他们抓了她回来,她又跑。她逃跑时如安静的小兽,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身形又很瘦小,躲藏在灌木丛里,三个人要费很多时间和精力才能将她找回。

最后一次将她从夜晚的山野中寻回,哥发了很大的火。这次他没有揍那个女孩,知道多次殴打也无济于事。哥从屋后搬来石头,开始闷声砸着她的脚踝。于猛听到黑暗里令人悚然的嘶哑,一个没有声音的人发出来的声音,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听到她说话,不成人声。她一直在重复一个字,痛。

她真的成了一只兽。

哥说,于猛,今后她就是你的媳妇了。

哥说,于猛,等你有了娃娃,你就聪明了。

于猛没有娃娃,于猛一直没有聪明。聪明和不聪明有什么区别呢?这个女孩以前多么聪明,会在三个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跑,如今还不是像兽一样,披散着发,身上有粪尿的臭。夜晚他将她赶得远远的,因为她整夜都会哭醒。

她开始吃饭,于猛就捡山中坠落的野生栗子,放在灶火中煨熟,扔给女孩吃。他现在喂养她,就像村子里别的人喂养一群鸡,或者羊,于猛在等待着喂养这个女孩应有的结果。

他不知晓男女之事,以为只要喂养,她就会给他生下一个孩子。如同鸡下蛋,羊生小羊。

冬天来临时,不再耐烦的哥走进他们的屋子,在墙角的稻草堆里用鞭子抽裂她的衣服。那个夜晚特别寒冷,大雪覆盖下来,能听见屋后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在凛冽的寒气里,傻子于猛缩在火塘边一动不动。在哥离去后,他去看了看女孩,他看到的是一只被屠宰之后的羔羊的眼睛。

7

“你叫什么名字?”

我死过很多次。

“你不会说话是吗?”

第一次死,是很小的时候,牵着母亲的手上学堂。孩子们很快就发现弥生不会说话,拍掌在她身边唱“狗屎花,小哑巴”。因为不会告状,她成为可以随意欺凌的对象。

弥生总是掩饰得很好,不让母亲看到这样或那样的伤口。孩子们的暴行一直延续了两个月,直到他们恶作剧地将她推进学校后山废弃的公厕。

那厕所多年没有使用,早已经干涸。在深深的粪坑里,六岁的弥生第一次体会到绝望的滋味。她无法爬出,无声呐喊,无人知晓。直到第二天下午母亲找到了这里,幼小的弥生已经吓得发起了高烧。母亲握住她的手,发现她幼嫩的指甲全部磨出鲜血。从那以后,母亲再没有让她上学。

那是她第一次死,心上的死比身体的死更难忍受。

“你会写字吗?”

不,不会。

门被推开,有人进来了。进来的人一直哭,抱住她。

“这是谁,认识吗?”

不认识。

弥生本能地缩起身体,开始发抖。她不认识眼前如祖母一样苍老的妇人,尽管妇人抱着她哭泣,说自己是她的母亲。

你怎么会是我的母亲,我母亲不是这样的。我死过很多次,有一次是被吊在井里;有一次是和狼狗关在一起;有一次是去闵女川找一个人,我在街上走迷了路,有人告诉我他可以带我去,他说他认识我要找的人,于是我随他换了很多次车,走了很远的山路,后来才发现他骗了我。

你也是要骗我的。

“弥生啊,妈妈来迟了,妈妈对不起——”

“您不要太激动,她现在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精神方面出现了失忆症状。您回去以后尽量不要刺激她,给她一点时间。”

她醒过来的时候,有人坐在她的床边。她睁开眼睛,觉得这房间既陌生又熟悉。她从**滑下来,贴着墙,缩到角落里去。

她只记得自己死过很多次,被毒打,被凌虐。但是她不可以死,心里恐惧到极点,连睡觉都在发抖。只有走在无边的黑暗里,才会发现比黑暗更吞噬灵魂的不是鬼魅,而是人性。

母亲试过了所有的方法,直到她将竹针和线团放在弥生怀里,这是懦弱无助的母亲最后的希望。

她的女儿不会说话,不会写字,每晚的梦话里都是哭,喊着一个字,痛。她不晓得女儿经历了什么,竟然学会了这样一个字。她宁愿女儿永远不会说话,也不要说出“痛”字。

三个月后,弥生用竹针织出来第一行针脚,歪歪扭扭的,母亲捧着就哭了。

她在织一件毛衣。这毛衣织得很慢,从起针到收尾花了一年时间。她织的是一件男士毛衫,前开襟,衣钮小小的,绣着蒲公英淡紫的花蕊。

毛衣织完的那天是深秋,台阶前野草荒萋,院子显出落败的颜色,老桃树早已枯死。弥生在檐廊下坐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比着生疏的手势问,妈,怎么不扫一扫院子呢?

母亲点了点头,转头去找竹扫帚,没让弥生看到她的眼泪。她的弥生回来了,虽然慢。她不知道自己曾被拐去了七年,而从救回来到现在,又已过了两年。

8

弥生现在织毛线用的是母亲的线裤,将线细细地拆下来,重新绕成团。母亲说想要一件元宝领的毛衣,弥生就满屋子找旧毛衣拆。绕线团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这条毛裤还是春天时用几条大围巾翻织的。

她们现在无事便会翻出一堆旧衣裳,改改缝缝。已经没有人再找弥生织毛衣了,但好在母亲有微薄的退休金。院子里的枯桃树已经叫人来清走了,母亲开了地,自己种一些南瓜、豌豆。她们的开销并不大。

隔壁院子的周师母早年已经搬走,具体地址没有人知道。巷子从前就衰微,经过了十年,慢慢只剩下两三户人家,夜晚只零星地传出一点电视机的声响。

那些声响里有京戏,有小品,有时兴的电视剧,放得极大声,都是些寂寞的老人,想在夜里增添一点热闹的妄想。却不晓得越大声越空寂,寂寞得能听见屋梁上灰尘簌簌掉落的声音。

弥生和母亲都不爱看电视,嫌吵。家里还是旧年那台小长虹,有一次屋顶漏水,电视机正好在漏处下,坏了以后,她们也没有修,干脆将电视机移到檐廊下。老式的机子方方正正,正好可以当搁花盆的脚凳。

夜晚她们在灯下织毛衣,煤炉上炖着小锅的吃食,一些红枣、小米、南瓜,慢慢地,屋子里就有食物甜暖的香气。

有一天夜里风雨大作,弥生已经睡下了,依稀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她现在和母亲一起睡,于是她推了推母亲,两个人在枕上听了一阵。

“不要紧,大概是屋瓦刮在门上的声音,门檐该修一修了。”

想来也是。

她们安度自己的时日,比从前更静。

唯独有一口箱子母亲从没有翻过,弥生也没有。箱子里空****的,一推推到床底的最里面,压箱底的是一件蓝灰色的男士毛衣,前开襟,绣着蒲公英淡紫的花蕊。

多么温柔的蒲公英,可惜还没有开放就萎谢了。

2008年春天来临的时候,小城里挂满庆祝的标语。母亲牵着弥生走出巷口,在街面上小小地站了一会儿。盛大的阳光铺洒下来,烫得灼人。弥生看见路灯上挂着一个娃娃,往前走一步,又是一个娃娃,五个不同的娃娃挺着圆胖的肚子,笑着、滚着,她高兴地指给母亲看。

“要不要去外面看看?我陪你一起去。”母亲犹豫了半天,试探着对女儿说出这句话。她的女儿弥生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在阳光里一直仰着头数那些福娃,像一个孩子一般天真。

我们去。等了很久,弥生终于转过头,比了个手势。

她紧紧挽着母亲的胳膊,丝毫不在意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如婴孩一般紧紧贴着她的母亲。她的眼睛接受着广大世界里的信息,却又毫不在意地放过去,好像很早以前她就不在乎这浮世了。她的眼神始终没有落到地面,只在天空中那些福娃的灯笼上流连。

9

护城河畔的桃花开了。

这一年,青屏三十三岁。

他将车停在护城河边,迟疑了片刻,将小女儿从车里抱出来。这样好的春光,不看一看真的浪费了,尽管他的女儿还这么小。

他爱慕每一年的春天,他还记得这座城市的小巷里,江南的春天,有一家的桃树下总是坐着一个不会说话的女孩。

他心里爱慕那个女孩很久,可年轻时出过一场事故,掉在险滩里差点死掉。那一次他死里逃生,奇迹般地被水冲到了更远的平滩上。那时候还没有手机,他受了重伤,被人救了送进医院里,直到联系上家人,才知道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他回到了工作岗位,回到了家,一切都像从前一样,可冥冥之中又好像从前的人生真的死了一段似的。

譬如说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在桃树下温柔舀水给他洗手的女孩。

他后来回过这条巷子,她的家总是紧锁着,只听说这个女孩被人拐去了。又过了很多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喝了点酒,走进这条巷子,迷迷糊糊地敲门,却没有人应。

这个女孩就这样走失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他曾无数次敲过这里的门,可他还是抱着这最后一次的勇气,拍了拍门环。这一次他等了很久,清楚地知道这所宅子是真的被废弃了。

青屏站在河边上,远远地,从桥上走过来两个女人,其中一个一瘸一拐的,腿脚很不灵便的样子。青屏急忙扭过头去,怕那女人发现有人在注视她的缺陷。他背着她们立了好一时,直到风吹落桃花的花瓣,他想起了十一年前五月的早上,他在莫愁山崖边看到的那一株。

那还是1998年的春天,很短暂的春天。他曾在树下说,弥生啊,你就像谷中的桃树一样。后来桃花落了,听这句话的人也消失了,好像一眨眼,小半生就匆匆过去了。

但薄薄的,总像有一首细微的小调在他心间无尽地飘飞着,刺痛着。像是初恋,却又不是初恋那回事,毕竟他们到底连承诺也没有过。

是这样平凡人世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