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斑别马

如果不感到难受,你怎么知道自己珍惜

1

清晨六点,一匹斑马伫立在红绿灯前。绿灯还未亮起,他已气定神闲地迈步,走上了斑马线。

我站在斑马线的另一端,看着斑马朝我走来。

整座城市还在酣睡,店铺还没开门,街道空旷如还未奏响音乐的钢琴键盘。斑马脚下“嗒嗒”的马蹄声乘着清晨的露珠,成了开启城市声音的序曲。

斑马的眼睛紧盯着我,唯恐我从他的视线里消失。

我怎么会消失呢?如果是一只老虎从街对面朝我奔来,我准会转身就跑。可这是一匹穿着漂亮黑白外套,形态十足优雅的斑马啊。我甚至愿意跟他分享手中的肉松面包和黑咖啡。

“你从哪儿来?”斑马在我面前停下时,我亲切地问道。

“一扇大窗户里。”他将长脖子凑过来,“在街对面时,我就感觉你在注视我。你果然能看见我。”斑马的语调清脆响亮,是在操场上奔跑呐喊、挥洒汗水的少年的声线。

“我叫顾小涵,你呢?”我笑了,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脖子,转念一想,遂又作罢。

“路比。”没想他主动拿脖子蹭了蹭我的手掌。他的皮肤又滑又软,像质地细腻的棉毯。

“还没吃早餐吧,先喝点热的?”我打开杯盖,将热气腾腾的黑咖啡递到他跟前。

路比往杯里望了一眼,摇着头问我:“这水污染过吗?黑的。”他又凑近杯口闻了闻,感叹一声,“奇怪,还挺香。”

路比怎么也习惯不了黑咖啡的味道,肉松面包倒是挺对他的胃口。他津津有味地吃完半个肉松面包,直截了当地对我道:“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嗯,我知道。”我平静地说。

路比惊讶地望着我,两颗大大的黑眼珠一动不动。

2

十岁那年冬天,我发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能力。我能听懂动物说话,读懂他们的肢体语言。

立冬那天,妈妈为馒头穿上毛衣和小鞋子后,馒头仿佛得了抑郁症。活泼好动的他不再在妈妈打开大门后迫不及待地奔出去,也不再和家里人嬉闹玩耍。妈妈在他盘子里放上肉骨头时,他也只是懒懒地瞟一眼。馒头拒绝出门,只是趴在房间一角兀自呜咽。在我听来,那无外乎伤心流泪。

妈妈以为馒头病了,带他看过三名兽医,诊断结果无一例外都是馒头未患病。在妈妈第四次带着馒头回家,疲惫又失落地将他放在沙发上时,在客厅里看动画片的我忽然听到一连串狗吠。

“我身体没病,我需要的是一个心理医生。”

狗吠声像在空气中完成了自动转码,成了我再为熟悉不过的语言。我转过身,惊愕地望着馒头。

“刚才是你在和我说话?”我俯下身,压低声音问他。

“是我,”馒头靠近我,兴奋地喊道,“居然遇到一个能听懂我语言的人类了,这种人可是万里挑一呀!”这些天,他第一次在沙发上翻身打了好几个滚儿。

“那你能告诉我,最近食欲不振、心情低落的原因是什么?”我问馒头。

他在沙发上重新坐好,叹了口气:“因为我这身打扮。”

我打量了一番馒头身上那件漂亮的绿色针织毛衣和脚上的四只绿色小鞋子,面露疑惑:“不好看吗?”

“也不是不好看。”馒头圆溜溜的眼里落下几分羞赧,“可隔壁小区的妞妞不喜欢。上次妞妞的主人带她去了海边,从此她就喜欢上了蓝色。她说,蓝色是大海和天空的颜色,美极了。”

我笑道:“这还不简单,我让妈妈给你换上蓝色的衣服和鞋子就行了。”

“太好了!”馒头兴奋地跳上我的膝盖,用两只前爪抱住了我的脖子。

第二天,馒头穿上蓝色的毛衣和鞋子出门后,便再也没回家。我对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一团射出门的蓝色影子上。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掺杂悲哀和喜悦的复杂感情。

蓝色是大海和天空的颜色,也是离别的颜色。

能读懂动物语言让我交到了不少动物朋友。

我曾帮流浪猫搬出一盆遗忘在商店里的猫薄荷,替鸽子领班捎带口信,甚至给一只蜘蛛照看过她刚刚织好的网。

我总是花很长时间和他们熟络后,便极其迅速地失去了他们。因此,当路比向我求助时,我没感觉到一丝诧异。我甚至做好了不久后和他说“再见”的准备。

3

路比想让我帮他寻找一只大熊猫。

“大熊猫?”我刚喝下的咖啡差点喷出来。

“没错。一年前她被送进了这里的动物园。”路比垂下眼睛,又黑又长的睫毛颤动了两下。

“那你是打算找到她后,和她一起拍张黑白照片了?”我开玩笑说。

“我想带她回去,回到自由的野生环境里。”路比严肃地望向我。显然,他既不觉得好笑,还认为自己受到了冒犯。

“自由有什么好?”我一口喝完剩下的咖啡,捏瘪手里的纸杯。

“难道有人喜欢束缚?”路比反问我。

“先找到你的朋友再说吧。”我将纸杯投进面前的垃圾桶,没回答路比的问题。

“也就是说,你答应帮我了!”路比顿了顿脚,蹄下发出令人愉悦的声响,“那我们出发吧。”

“等等,你太引人注目了。”我打量着他,“待会儿行人多起来,大家看见我在斑马线同一匹斑马讲话,保准会吓一跳。”

“斑马线?”路比低下头,“这些白色条纹叫斑马线?”

“对。”我解释说,“名字就来源于你身上漂亮的黑白条纹。”

“你身上穿的也是?”路比伸出左前蹄,指着我的衣服。那是一件黑白条纹衫。

“是的。”

“那人类应该对我不陌生嘛,”路比发出一阵爽朗快活的笑声,“放心吧,其他人看不见我的。”

我问路比为什么。

“只有能听懂斑马语言的人才能看见我。”路比走到我身边,催促我赶紧出发。

4

还好目的地不远,我和路比步行了十分钟便到达了动物园,不然我真不知道上哪儿找一辆卡车,以塞进高大的路比。

等到园区开门后,我第一个买了门票,然后带着路比直奔大熊猫参观区。

“你还能一眼认出她吗?动物园里有十几只大熊猫呢。”途中我问路比。

“当然认得出,我熟悉圆圆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条纹一样。你知道吗?每匹斑马的条纹都是独一无二的。对她来说,我也是最特别的存在。”路比的回答十足肯定,带着得知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的由衷开心。

“真好。”说这话的时候,我俩已经来到了为大熊猫专设的参观区。

透过围栏,我看见了三只大熊猫。一只将短胖的胳膊枕在脑后,仰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另一只正在津津有味地啃食着竹叶,剩下的那只大熊猫正从离第二只五米处的地方奔过去。她仰起头,举起右爪,企图抢夺同伴手里的竹子。

“是她吗?”我指着那只调皮霸道的大熊猫。

“肯定不是。”路比一口否认,“圆圆走的时候并不开心,绝不会那么活泼疯闹。而且她的性格内向温和,是个典型的淑女。”言毕,路比沿着围栏挪动步子,目光一寸一寸地仔细移动。

“圆圆不在这里。”路比的语气既失望又困惑。

“不要紧,我们去另一个区找找。”我安慰他。

“是路比吗?!”那只大熊猫忽然丢掉手里的一截竹子,转眼就狂奔到了围栏下。她仰起脑袋,冲围栏前的我们不停地挥动手臂。她在空中用爪子大幅度画圆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像典型的淑女。

“圆圆,你真的是圆圆!你怎么会是圆圆?!”路比将脸凑到围栏前,开心得惊呼起来。

“傻瓜,当然是我。”圆圆双手叉腰,假装嗔怪道。

“抱歉才找到你,”路比满脸愧怍,“让你受委屈了。”

“受委屈?”圆圆歪了歪脑袋,随即笑得花枝乱颤,“路比,我可没受一丁点儿委屈。我在这里好开心啊。”

路比沉默地盯着她看了很久,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什么意思?你是不打算跟我回去了?”路比好半天才说出这句话。

圆圆在路比写满哀伤的眼睛里摇了一下头:“人类保护我、珍惜我,我不回去了。”

“同时也驯化了你。”路比打断圆圆,愠怒道,“他们保护你,是为了利用你;他们珍惜你,是为了夺取你的自由。”

“我宁愿相信,保护只是保护,珍惜只是珍惜。”圆圆温和却坚定地反抗说。

“可你失去了自由啊。”路比的长脸拉得更长了。

“没有绝对的自由的。小鸟展翅高飞,看上去无忧无虑,不也受缚于天空吗?鱼儿潜游水底,看上去自由自在,不也需要河流吗?自由有什么好啊?我觉得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东西。”

圆圆哲理性的回答让我瞠目结舌,更让路比无言以对。路比呆愣了好久,忽然撂下一句“再见,祝你好运”,接着便如同身后着火般逃离了这里。他的身体几乎飞起来,四只矫健的马蹄把圆圆的呼喊踢到了身后。

我一路向园区里的各种动物打听路比的去向,好半天才在休息区找到了他。他蹲坐在一片绿化带前,面前的道路被泪水积出了一小洼水潭。

“别伤心了,虽然圆圆不能和你回到野生环境里,可她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啊。你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对。”我在路比身边蹲下来,伸手抚摸他的脊背。

路比没说话,“啪嗒啪嗒”眼泪直往下掉,面前的水潭也越来越大。我穿着条纹衫的影子在路比的泪池中久久地凝固不动,恍惚间自己也成了那悲伤中的一滴泪。

我叹了口气,坐到旁边的长椅上静静地陪着他。远处的天空渐渐亮起来,由白转蓝仿佛是一瞬间的事,夏日的天空总是拥有最澄净最清透的蓝。

蓝色是美丽的颜色,也是悲伤的颜色。

路比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他将头抬向我,声音冷静不少:“顾小涵,明天能否再陪我来一趟动物园?我想离开前再见一次圆圆。”

5

第二天傍晚,我和路比再次抵达动物园。那天晚霞将天空渲染成橙红色,每隔一会儿就变换的色彩美得让人窒息。衬着橘粉天空和浓郁绿林的路比仿佛成了一幅油画的中心,他的黑白外套时尚优雅,挺拔的身姿庄重美丽。一路上路比都沉默无言,像一个怀揣心事、令人疼惜的孤独美少年。

“路比,你的黑白条纹真是又美又经典,”我试图让他打起精神,“难怪会成为人类设计灵感的来源,让条纹衫火遍全世界。”

“有从圆圆身上得到什么灵感吗?”路比沉吟片刻问。

“太多了。”我絮叨开来,“大熊猫服装、餐具、文具、玩偶,甚至标志建筑、雕塑、主题馆、主题餐厅。大熊猫可是‘国宝’。”

“国宝?”

“意思就是人人都爱大熊猫。大熊猫是——”

“嘘,”路比打断我,“有人。”

我和路比不知不觉已来到大熊猫参观区。我俩猫着腰,刚蹲在一块公告牌后,就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打开锁,快步走进了大熊猫的活动领域。

那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男人刚出现,圆圆便欣喜若狂地扑向了他。男人冲她笑了笑,立马原地坐下来,一只手替她挠脖子,一只手逗弄起躺在他怀里朝他开心地摆动四肢的圆圆。他俩这样玩了很久,好像并不觉得单调乏味。接着,男人站起身,为其他大熊猫做例行的身体检查。他走到哪儿,圆圆便跟到哪儿;他停到哪儿,圆圆便守在哪儿。

路比几次从公告牌后面站起身,都被眼前的情景击退回去。有两次他几乎已经走到了围栏前的显眼处,但不论是圆圆还是男人都没察觉到他。

“我们回去吧。”路比的决定总是很突然,他愤愤地对我说,“我差点忘了,我一直都讨厌离别。”

6

路比是通过一扇大窗户走进这个城市的。我花了点时间才搞清楚他口中的“窗户”原来是某家商场的广告牌。

返回到喧嚣的街上后,我走进面包店,给路比买了一袋他喜欢吃的肉松面包。我又找来一根绳子,将装有肉松面包的塑料袋挂在他的脖子上。

我问路比,是否还记得那家商场和那块广告牌。

“商场是一个巨大的圆球,”路比回忆说,“至于‘窗户’,只要找到有着斑马图案的那扇就行。对了,还有条纹衫,我走出来的时候眼角瞥到了一件条纹衫。”

“明白了。”我推测那是一块宣传条纹T恤的广告牌。至于圆球形状的商场,没到一刻钟我就带着路比走了进去。毕竟它是这所城市的标志建筑物。

“顾小涵,你为什么喜欢条纹衫?”在和路比绕着商场寻找广告牌的途中,路比忽然问我。

一股巨大的悲哀猛然绊住了我的脚,使我不得不停下来。我在商场中庭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指着身上的条纹衫告诉路比:“其实是一个男孩子送给我的。”

路比点点头:“眼光不错。”

“有一阵子,当满大街都能看到穿着条纹衫的情侣时,我一度以为我俩也会成为那象征的一部分。”我苦笑道,“那个爱喝黑咖啡,衣柜里装满各种颜色与样式的条纹衫的男孩告诉我,条纹衫曾是水手穿的服装,它代表着大海和自由。”

“没错,是这样。”

我幽幽地看了路比一眼:“他还说,自由意味着冒险,爱情意味着束缚。”

路比沉默了很久,最后问我:“结果是怎么样的?”

“结果他喜欢自由胜过喜欢爱情。”

路比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黑眼睛近乎成了两颗塑料球。很久以后,他的眼里才重又聚起两束光:“他和我都错了,自由并不是最重要的,圆圆所说的比自由更重要的东西,是陪伴吧?”

我望着他,点了点头。

“虽然圆圆是人人皆爱的‘国宝’,但在她眼里,独一无二的宝贝只有那个穿蓝色衣服的人。是啊,她那么喜欢他,要什么自由?”路比打了个自嘲的响鼻。

我默默地听着,不知如何开口。

“圆圆找到了陪伴她的人,我本应该替她高兴,”路比把长脖子凑近我,“但为什么我会悲伤呢?”

“因为陪伴她的那个人不是你,如果对象不是你,你的陪伴就成了打扰。”

我哭着跟路比说,和他相遇的前一天晚上,我从朋友口中得知自己一度爱恋的男孩交了女朋友。那晚我彻夜未眠,天刚擦亮便走出了家门。失魂落魄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买了黑咖啡和肉松面包。由于他喜欢黑咖啡,这完全成了下意识的动作。

路比用他的脸轻轻地碰着我的脸,声音微微发颤:“没事的,谢谢你的肉松面包,谢谢你的陪伴。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我抱住路比的脖子,在一遍遍地抚摸他光滑皮毛的过程中,悲伤也好似从指缝间流淌而出。

7

商场二楼的某个品牌服装店果然有块画着斑马的广告牌,斑马右上角还展示着一件夏季新款条纹T恤和折扣价。我和路比在广告牌前伫立了五分钟,谁都没说话。

“我讨厌离别,”路比打破沉默,遗憾地叹道,“我上哪儿去找像你一样能听懂斑马语言的人啊。”

我告诉路比,自己从十岁起就能听懂各种动物的语言了,而且经历过的离别次数绝对不算少。

“离别不好受吧?”

“不好受。”

“你经历过那么多次离别,我以为你这次就不那么难受了。”路比诧异道。

“不是,每次都那么难受。”

“对不起。”路比有些歉疚。

“没事,”我想想说,“如果不感受到难受,你怎么能知道自己珍惜?”

路比惊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又劝我说:“顾小涵,别穿条纹衫了。”

“好。”我笑答。

“嗯,那么,再见。”路比慢慢地迈开步子,清脆动听的少年声线擦过我的心。

“再见。”我朝他挥手,看着他走进那块广告牌,穿过那匹扭头转向我的斑马图案。我看见几十条黑白条纹如水波似的晃动了一下,接着又恢复如常。

我没来得及告诉路比,有件条纹衫我穿在了心里,得花很长时间才能脱掉它。而每脱掉它一次,都是在和爱过的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