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平凡人生

接近中午的时候,汤旭被一个久违的噩梦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满头是汗,连衣领都被汗水打湿了,冰凉地贴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他缓缓地从病**坐起来,用袖口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他环视着嘈杂的留观病房,看着医护人员和病人家属忙碌的身影,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赶快忘掉那个噩梦。

然而,不管他看向哪里,眼前总是有一张樱桃红色的女人脸紧紧地跟随着他的视线,仿佛那张脸已经被印在他的视网膜上,除了把眼睛挖掉,他永远也别想摆脱对方的纠缠。

这不是诅咒,只是心魔罢了。

汤旭心里很清楚,那个女人对他的纠缠,早已经在对方魂飞魄散的那一刻就停止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偶尔会受到那个噩梦的困扰,继而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因为在内心深处,他始终过不去那道坎。毕竟,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更不用说他杀掉的那个人是当年试图带着他一起烧炭自杀的母亲。

直到十七岁那年,汤旭的人生都过得平淡无奇。他出生在云杉市周边的一座小县城里,父母共同经营着一家普普通通的小水果店,收入只能满足最基本的日常开销,算不上贫穷,但也跟富裕的生活毫不沾边。

他从小成绩一般,没有考过倒数,也从来没拿过班里的前十名。

他不擅长音乐,不擅长体育,不论学校里举办什么样的活动,他永远是观众席上的一员,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才艺。

他长得不高,不帅,从小戴着眼镜,在人群中并不突出。

他从不调皮捣蛋,惹是生非,从小就给人一种稳重、踏实的感觉。可他知道这样的自己很难有什么出息,也在平淡的生活中日渐接受了自己的平凡。

从小到大,他只有一个无法割舍的爱好,那就是画画。

他喜欢画人物,喜欢观察身边过往的人群,喜欢把他们的动作、表情、神态用画笔记录下来,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他没有参加过培训班,没有得到过专业老师的指导,但他认为自己画得不错,至少比那些不喜欢画画,却被家长硬逼着去学画的孩子强很多。

其实,汤旭也曾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名画家,但他知道思想古板的母亲不会支持他这个不靠谱的梦想。在杨红英看来,画家是个极其不稳定的职业,能不能画出名堂来暂且不说,混得不好可能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

一心追求生活稳定的杨红英只希望汤旭能考上一所普通的大学,找到一份普通的工作,安稳平凡地过完这一生。

要不是因为汤旭的父亲汤春华偶然间看到了他夹在数学模拟试题中的画像,认可了他的绘画能力,并鼓励他大胆地追求自己的梦想,汤旭根本不会坚定信心报考美术学院,更不可能在日后成为陆云昇的徒弟。那样的话,他的人生轨迹则会完全不同。

可以说父亲是汤旭人生中的一盏明灯,为他指明了未来的方向。但就是那个支持他勇敢追求梦想的父亲,却在2010年9月初,他刚刚升入高中二年级的时候确诊了一种非常可怕,且致死率相当高的疾病——口腔癌。

汤春华患病前有嚼槟榔的习惯,虽然他自己也知道槟榔是软毒品,嚼多了会有致病风险,但戒掉一个保持了很多年的习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初确诊的时候,汤春华的心态还算是比较乐观的,他积极地配合治疗,常常给自己加油打气,觉得自己或许能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熬过艰难的治疗,重新拥有健康的身体。

然而现实却是无比残酷的,经过几个月的治疗,汤春华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病情发展迅速,连医生都对他有些束手无策了。

次年,在家中过完了最没有节日气氛的大年三十,汤春华就因病情恶化再次住进了云杉市肿瘤医院。尽管医生和家人没有把最真实的情况告诉他,他自己却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知道自己这一次应该是有来无回了。

治疗所产生的巨额费用让这个收入普通的三口之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之中。因为汤旭还在念高中,尚且没有赚钱的能力,所有的经济压力全都落在了杨红英一个人的身上。她四处借钱,债台高筑。为了还钱,她不得不利用业余时间做兼职,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去医院看望病入膏肓的丈夫。

那个时候,读高二下学期的汤旭学习任务开始变得繁重起来,但他仍然坚持每隔两天到位于云杉市郊的肿瘤医院照顾父亲,在病房里熬夜做试题乃是家常便饭的事情。由于路程遥远,他通常是写完卷子就在病房里的陪护椅上将就着睡了,然后第二天早早地起来,赶第一趟去县城的汽车回学校上课。

那段日子不是用“辛苦”两个字就能轻易形容的。

看着父亲的身体日渐消瘦,脸上的溃烂越来越严重,汤旭的心里难受得要命,却不敢当着父亲的面流露出绝望的情绪。每次想哭的时候,他只能找个没人的角落躲起来。哭完了,擦干眼泪,再若无其事地回到病房中,继续故作坚强。

汤春华怎么会察觉不出儿子的痛苦。他总是劝汤旭少来医院,有时间多回家休息,千万别把自己的身体累垮了。汤旭每次都敷衍着答应,但每一次都说话不算数。在这件事情上,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妥协,因为他知道父亲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那可是全世界对他最好的爸爸;是不惜跟母亲作对,全力支持他念美术学院的爸爸;是偷偷地将私房钱塞进他的书包里,让他去买画具的爸爸;是错过了今天,也许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面的爸爸。即便是承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他也必须咬牙坚持到最后一刻,否则他一定会埋怨自己一辈子。

如此艰难的日子持续了两个多月,汤春华终究还是被癌症折磨得灯尽油枯,精疲力竭,悲哀而又不舍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对于汤旭来说,父亲的去世无疑是令他感到万分悲痛的,但是亲眼见到了父亲遭受的那些罪,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脸一点点地溃烂,变成他不认识的恐怖模样,看着父亲的体重从一百四十多斤掉到八十来斤,最后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头,他觉得死亡对于父亲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其实他自己也从那种压抑、绝望的环境中解脱了出来。

慢慢地,他将悲痛藏在心底,将思念化作动力,开始更加努力地练习画画,全力备战几个月之后的艺考,为了不辜负父亲生前对他的期望。

然而残酷的现实又一次摆在了他的面前。他一厢情愿地想要报考美术学院,却没有问过母亲是否同意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一天晚上,汤旭从学校下晚自习回家,发现自己收在柜子里的画具全都不见了,有些东西还是父亲生病前给他买的。他知道除了母亲之外,不可能有别人进他的房间,动他的东西,于是二话不说冲出家门,跑到楼下的水果店,愤怒地质问母亲,“妈,你是不是动我房间里的东西了?”

杨红英正蹲在地上挑拣烂掉的水果,听到汤旭的质问,她只是抬头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你说的是那些画画用的工具吗?没错,是我动的,我把它们都扔了。”

“扔了?”汤旭的脑子顿时“嗡”地一声,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你凭什么随便扔我的东西?你知道那些画具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

“画画多耽误时间啊。你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把心思用在学习上面不好吗?”

“对于艺术生来说,文化课的成绩要求没那么高,把画画练好才是最重要的。”

“你说什么?”杨红英再次抬起头来,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儿子,一时间难以理解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什么艺术生?你在说谁啊?”

“我说我要参加艺考,要考美术学院。”汤旭终于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可是杨红英却认为汤旭在跟她开玩笑。“我没听错吧?你要考美术学院?你难道不清楚我们家里是什么情况吗?”

“我清楚,家里负债累累,没有钱支持我学习画画,所以我根本没报外面的培训班,都是自己一个人在练习画画。”汤旭早就为自己规划好了未来的路,认真而又坚定地对母亲说道,“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接下来的假期也会打工赚钱,绝不会给家里增添经济负担。我只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想法,别干涉我的选择。”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杨红英将手中的烂苹果扔回到水果筐里,扶着腰,费劲儿地站起身来,用咄咄逼人的语气反问汤旭,“你知道读美术学院一年要花多少钱吗?你打工赚得到好多?你将来的那些贷款不需要还吗?”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不用你替我操心。”

“我是你妈,我不替你操心,谁替你操心?我们先不说贷款和学费的问题,就说这个画家,他是那么好当的吗?你毕业之后能靠画画养活你自己吗?”

“再怎么着,混口饭吃还是不成问题的吧?”汤旭觉得母亲的想法太悲观了,虽说成为一名出色的画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美术专业的就业前景并没有母亲想的那么糟糕。除了当画家,他还可以去教画画,做美工编辑,不管怎样都能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

他试图用这些话来说服母亲,希望母亲能心平气和地跟他商量这件事。没想到母亲听了他的话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情绪变得更加激动。

“我不管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反正我不同意你考美术学院。我明天就去学校找你们班主任老师,让她好好做一做你的思想工作。你要是真的懂事,替家里着想,那就务实一点儿,把学习成绩弄好,别整天想那些用不着的。”杨红英说完,继续蹲在地上挑她的烂水果,仿佛这才是全世界最有意义的事情。

看到母亲的脸上露出一副不容商量的表情,汤旭张了下嘴巴,想了想还是把辩解的话咽回到了肚子里。他不是不理解母亲的难处,只是想通过努力争取到自己想要的未来。

可惜人生从来都是不公平的,努力却没有结果的事情不是每一天都在发生吗?

那天晚上,汤旭坐在书桌前默默地思考了很久。丢掉的画具可以重新买回来,但是为了坚持学美术而跟家人闹翻,被亲戚朋友,街坊四邻指着鼻子说闲话,甚至被冠上“不孝”的帽子,这样的压力他真的顶得住吗?

就当是做了一场白日梦吧。汤旭的心里已然有了放弃的念头。要不是因为六天后发生的那件事再次改变了他的人生,他这辈子恐怕真的就没有机会追求自己的梦想了。

汤旭的睡眠质量向来很好,夜里很少做梦,但是那天晚上,他不知怎么突然就梦到了去世快到半年的父亲。都说梦与现实是反着来的,他梦到的父亲没有得癌症,身体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健康。

梦里,他终于在父亲的陪同下如愿以偿地参加了艺考。他们在人山人海的考场外分别,约好考试结束后一起去吃大餐。可是当他背着沉甸甸的画袋走进考场时,却发现教室的正中央坐着一个真人模特,那模特不是别人,正是几分钟前刚与他分别的父亲。

这是怎么回事?汤旭感到非常疑惑。他想询问监考老师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四下张望时却看到其他考生已经架好画板,摆好画具,聚精会神地开始了他们的创作。

他怕被别人落下,连忙找了个位置,把自己的东西摆放好。他拿起画笔,对着曾经画过千百遍的父亲却不知从何落笔。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同学,发现对方已经完成了起形,手上的动作飞快,心中不禁有些着急。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试图像平时那样画出父亲的模样,但线条落在纸上,不知为何却形成了不受他控制的图像。父亲的轮廓变得畸形而丑陋,五官完全扭曲起来,像《山海经》里的怪物。他吓得脸色大变,拿起橡皮,疯狂地擦着画纸,可惜那些线条牢牢地印在画纸上,根本擦不掉。

就在这时,他发现教室中央的父亲瘦得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头,半张脸都烂没了,两排牙齿和牙床直接**在外面,模样甚是恐怖。更加诡异的是,教室里的考生们竟然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他们还在继续画着,画着,像一个个没有生命的木偶,冰冷而麻木……

汤旭被这个诡异至极的噩梦吓醒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浑身颤抖,满脸是泪。不过,他的恐惧和胃里的不适很快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他闻到了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呛得他发出一阵咳嗽,紧接着,他就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看到房间里弥漫着一层烟雾。

汤旭的第一反应是家里着火了,他立马从**跳起来,冲出房间查看情况,结果在客厅的地上发现了一只大铁盆,盆子里的木炭还在燃烧,在黑暗的客厅里闪着红色的火光。

汤旭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出于本能反应,他先是用衣服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然后走到客厅的窗边,想打开窗户通风,降低室内一氧化碳的浓度。可是当他将窗子敞开一条缝隙时,忽然意识到了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自从父亲得了绝症,他就察觉出母亲有抑郁的情绪。为了偿还巨额的债务,母亲顶不住压力想要烧炭自杀,这件事他能想得通,但问题是母亲这次并没有打算一个人去死,而是要拉着他一起死,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想到晚上做题时不小心被他弄洒的那杯睡前牛奶,汤旭的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后怕。搞不好,母亲在他的牛奶里掺入了安眠药,他多亏是自己偷偷地把牛奶擦干净了,让母亲误以为他喝了那杯牛奶,否则母亲一定会重新给他倒一杯,那他就是做了再可怕的噩梦也未必会醒过来。

虽然最近一年他也经历了很多事情,生活过得非常不容易,可是他依然向往未来,从来没想过要放弃自己的生命。他的母亲凭什么剥夺他活着的权利?这跟谋杀有什么区别?

不,这就是谋杀,是不折不扣的犯罪!

想到这里,汤旭的心情不由得变得愤怒起来。他仿佛听到一个冷酷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她想死,那就让她一个人去死好了。她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干涉你的生活。你可以继续画画,可以考美术学院,可以当画家,你的未来将完全由你自己来掌控。

“不,不可以!”汤旭拼命地摇了摇头,想把这个邪恶的念头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可是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说着:她铁了心要自杀,你这次救了她,她下一次还是会死啊,说不定还会拉上你一起,用更加残忍的方式。你想死吗?想被她杀死吗?

“不,我不想,我要活着,我想活着!”

“想活着就把窗子关起来。现在,穿好衣服,离开这个家,假装你什么都不知道。明天一早,你的人生将重新开始……”

汤旭做出了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个决定。

他关紧窗户,回到卧室,把自己的床铺铺整齐,假装他没有回来睡过觉。他穿好衣服,拎着自己的书包,走到母亲的卧室,最后看了一眼因为服用了安眠药而睡得正熟的母亲。他偷偷地拿走了母亲放在床头的遗书,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看到那上面的内容。

他含泪跟母亲说了一声“再见”,天真的他以为这一幕就是永别。而实际上,他母亲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离开这个家。只是那个时候,汤旭还无法看见死人的灵魂,不知道自己一直被母亲的亡魂所纠缠。

直到一年后,他在篮球场上被人不小心砸晕进了医院。醒来以后,世界完全变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