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黑白照片
早上九点钟，林简如约来到云杉市儿童福利院，准备在这里为仔仔进行第一次心理辅导。
五天前，因失去父亲不幸成为孤儿的仔仔在儿童福利院里安了家。虽然有了陆云昇的打点，仔仔的物质生活得到了很好的保障，但是对于一个年龄只有八岁的孩子来说，失去亲生父亲的感觉肯定是痛苦的，哪怕他的父亲范多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他也不希望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举目无亲。
考虑到仔仔的年龄太小，警方并没有把范多七年前杀害妻子单芸的真实经过告诉仔仔，怕他承受不了那么残酷的事实。可是仔仔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他是天生的容器体质，又能看见逝者的亡灵，在范多被设计杀害的那天傍晚，他已经跟死去的母亲见过面，并从单芸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时隔一个多星期，林简在福利院二楼的一间小办公室里再次见到了仔仔。跟上一次在诊所见面时相比，仔仔消瘦了许多，原本就有些营养不良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仿佛一阵疾风就能将他吹倒。
待福利院的工作人员离开办公室，从外面关上房门，林简笑着冲仔仔打了声招呼。她让仔仔不要拘谨，随便选个自己喜欢的地方坐下来，尽可能地放松心情。仔仔环顾了一下这间简洁的办公室，然后坐在了靠近门口的一张皮质双人沙发上。
林简搬了把椅子坐在仔仔对面，从包里掏出一瓶果汁递给仔仔。仔仔接过果汁，腼腆地说了声“谢谢”，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默默地等着林简像往常一样用温柔的声音跟他聊天。
仔仔从小没有母亲，除了学校里的女老师，他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能与年轻的女性单独相处。对于他来说，林简是个非常特别的存在，他喜欢林简温婉美丽的外表，善解人意的性格，第一次见到林简就对其产生了信任和好感，内心深处不只把她当成自己的心理治疗师，更是当成了母亲一般的存在。
气氛沉默了片刻，林简颇有些抱歉地对仔仔说道：“真对不起，我本来打算三天前就到福利院来看你的。可是我们的会长最近身体不太好，我作为他的私人医生，时间上比较紧张，因此耽误了我们这边的治疗。”
“没关系的，林医生。”听到林简的道歉，仔仔连忙摇摇头说，“你能来看我，我已经非常开心了，你千万别因为我耽误更重要的事情。”
“不会的，你的事也很重要，连陆先生都一直挂念着你呢。他昨天还打电话联系过我，让我代他来福利院看看你，顺便给你带些衣物和学习用品。”
“汤旭哥上次已经给我买了很多东西，我觉得我根本用不完。”仔仔挠了挠头发，脸上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
“没事儿，用不完就送给其他小伙伴，反正都是陆先生的一片好意，你尽管收下就是了。那些东西我已经交给福利院的工作人员保管了，你需要的时候就找他们去拿。对了，仔仔。”林简想到了一件她最关心的事情，“福利院的人对你怎么样？你不要顾虑什么，在我面前完全可以说实话。要是真的遇到了什么问题，神通广大的陆先生一定会想办法帮你解决的。”
“嗯，我知道。”仔仔明白林简的意思，微微笑了一下说，“大概是看在陆先生的面子上，他们都对我挺好的。”
“那就好，听你这么说，我可以放心地回去交差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林简像之前一样对仔仔进行了专业的心理疏导，主要针对的问题是如何面对亲人的突然离世，以及如何适应新的环境，新的生活。通过仔仔的积极配合，林简感受到他是在努力告别过去。
过去已不可改变，唯有接受，面对，人生才能继续向前。仔仔年纪虽小，但他却明白这个道理。尽管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所谓的“家”，他的生活并没有比从前变得更糟，他所得到的关心和照顾跟从前相比有增无减，这一切都让他觉得自己无比的幸运。
结束了当天的治疗，林简拿出日程表，暂时约定下个星期三来福利院与仔仔碰面。不过，她现在也无法保证自己到时候一定有时间。
“万一下个星期三我有事来不了，我会给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打电话，并尽快抽时间来看你。”林简向仔仔保证道。
仔仔当然希望林医生能如约来看望自己，但也非常理解对方时间宝贵，不可能把精力都花在他的身上。想到治疗开始之前林简对他说的话，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林医生，会长的病很严重吗？你们没有送他去医院治疗吗？”
“会长他……”林简皱了下眉头，实不相瞒地对仔仔说道，“会长得了恶性肿瘤，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他的年纪太大了，医生不建议他做手术，怕他连手术台都下不来。他自己又执意不肯做化疗，觉得横竖都是死，那样折腾自己根本没有意义。会长研究了一辈子的亡灵，早就看淡了人世间的生死。他只想保留最后的尊严，走完这一生。”
“可是熬到后面，他还是会很痛苦，到了那个时候又该怎么办呢？”想到老人被疾病痛苦折磨的样子，仔仔的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林简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她害怕那一天的到来，每一天都在替会长默默地祈祷。“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再想其他的办法，一切视病情的发展而定。”林简说完，意识到这个话题对于八岁的仔仔来说太过沉重了，连忙抱歉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事，不过你貌似很了解恶性肿瘤这种病？”
“是啊，因为我爸之前在肿瘤医院当过护工，接触过很多肿瘤患者。”仔仔认真地回答道。他之前并不喜欢父亲范多在家里谈论过去的工作经历，因为在他看来，那些经历都很压抑，实在不适合讲给小孩子听。可是自从父亲死后，他每次想起父亲一本正经对他说话的样子，心里竟有些怀念父子二人共同度过的时光。
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厌烦一个人，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他的缺点，恨不得远离他，忘记他，可是当那个人真的从自己身边永远消失了，化作灰烬，被掩埋在土里，他的缺点仿佛就没那么明显了。
“我记得父亲曾经跟我提到过一名患者，那是他从医院辞职前最后一个照顾的病人。”仔仔缓缓地讲述了一个让他记忆犹新的故事，“那名患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因为长期嚼槟榔的缘故，他得了口腔癌，发展到后期的时候，他的半张脸都烂掉了，样子非常吓人，连我爸那么胆大的人都有点儿接受不了。他每天照顾那个病人，心情很受影响，时不时还在夜里做噩梦。
“他说最可怜的还是那个男人的家人。为了给男人治病，他们家欠了很多债，经济压力非常大。那个男人的妻子忙着在外面赚钱，很少到医院来，更多的时候是他的儿子在医院陪着他。那个时候，他的儿子正在念高二，学习挺忙的，经常把卷子带到医院里来做。不管是医生、护士，还是患者、家属，所有人都夸那个孩子既懂事又孝顺。而且那个孩子很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人物肖像，一有空就拿个素描本，专门记录他在医院经历的人生百态。
“后来，那名患者去世了，我爸也从医院辞职了，他说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照顾那些肿瘤患者了。工作辛苦不说，每天面对生死离别，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病人被痛苦折磨，他人都快抑郁了。”
“那个患者的儿子呢？你爸有没有跟你说他后来怎么样了？”听完仔仔的故事，林简十分关心地问道。
“据说是死了，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
“死了？”林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仔仔问，“他也生病了吗？”
“不是。”仔仔遗憾地摇摇头说，“他家里不是欠了很多债吗，他母亲没能顶住压力，带着他在家中烧炭自杀了。”
“这也太惨了吧……”林简感慨地说道，她倒是希望这个结局是范多道听途说来的，否则那个孩子也死得太冤枉了。
告别了仔仔，林简找到福利院的负责人徐院长，帮陆云昇打听了一下关于聋哑老人陈卫国的事情，并详细询问了老人最后一次来到福利院的情景。
徐院长对老人无私奉献的精神非常敬佩，提到老人意外身亡那件事，她的眼里忍不住泛起了泪花。她告诉林简，老人生前每隔两个月就会向福利院捐一次款，虽说老人每次都是拎着一塑料袋的零钱，但是积少成多，老人捐款的金额已经累积达到了十万元。
上个月中旬，老人像往常一样骑着装废品的三轮车来到福利院，亲手将一袋零钱交到了徐院长的手中。那个时候，老人的身体看上去十分硬朗，谁能想到几天以后，老人竟然被从天而降的墙皮夺去了性命。
徐院长从办公桌的抽屉里翻出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照片对林简说道：“老人上一次来捐钱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查看得太仔细，事后才在那堆零钱里发现这张照片。我本想等老人下次来福利院时把照片还给他，想不到再也没机会了……”
林简问徐院长，“可以把照片借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徐院长答道，并将照片交到了林简的手上。
这是一张具有年代感的黑白照片，照片的背面记录着它的拍摄时间——1966年1月，黑龙江省最寒冷的冬季。照片的主角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母亲，她穿着臃肿的碎花棉袄，头上包着毛线织成的围巾，怀里抱着一个被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婴儿。也许是因为很少照相，或是第一次接触到照相机的缘故，女子在面对镜头的时候有些拘谨，脸上的笑容僵硬，显得很不自然。
林简不认识照片上的女人，但她根据陆云昇提供给她的信息，推测照片里的母子就是陈卫国死去的妻子和孩子。五十二年的时间过去了，陈卫国依然把这张珍贵的照片带在身边，可见妻子和孩子在他心里的位置有多么重要。
照片被混进装零钱的塑料袋里应该是个意外，老人回家后到处都找不到照片，心里一定急坏了。说不定，他未了的心愿就是想拿回这张照片，离开这个世界前最后再看他们一眼，牢牢地记住他们的模样，然后去另一个世界重新与他们相聚。
想到这儿，林简用请求的语气对徐院长说道：“这张照片能送给我吗？我想把它收藏起来，反正你们留着它也没什么用了。”
徐院长微微点了下头说：“你喜欢就拿去吧。老人在世上无亲无故，有人能替他保管这张弥足珍贵的照片，他泉下有知，应该会很欣慰的。”
“那就谢谢您了。”林简感激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将泛黄的照片装回到信封里，感觉手上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直到这一刻，林简才真正体会到了陆云昇的心情。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有的时候，帮助亡灵完成未了的心愿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但就是这小小的举动，可能会弥补一个巨大的遗憾，让徘徊在世间的亡灵找到他们的归宿。
这就是陆云昇一直以来坚持在做的事情的意义。
离开福利院前，林简跟院里一位来自特殊教育学校的志愿者学习了一些简单的手语，以备不时之需。
完成这些任务，她迫不及待地给陆云昇发信息，说自己有非常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问他现在在哪里。等了几秒钟，陆云昇回了她简短的四个字：市郊别墅。
林简不知道陆云昇这个时候在会长家做什么，她没有多想，坐进刚修好的新车里，立刻向别墅驶去。
花了接近一个小时，林简终于抵达六号别墅的门口。看着几天前被她撞坏，还没来得及补修的花坛基石，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随后慢慢驶进别墅的车库里。
宽敞的车库共有三个停车位，最左边的车位常年被宋安和那辆黑色经典款的奔驰C级轿车占用着。因为年纪越来越大，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宋安和几乎不会自己开车出门，所以那辆车基本上就当个摆设停放在那里。
最右边的车位停放着陆云昇经常驾驶的Stelvio（斯坦维），虽说这辆车看起来也不错，但跟他那辆价值五百万的宾利比起来就逊色太多了。
前几天陆云昇开车送她回城的时候，她调侃陆云昇行事太过低调，完全不像个家里有矿的富二代。结果陆云昇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认真地告诉她说，家里的那些矿根本轮不到他来继承。
林简曾经听宋安和说起过陆云昇家里的情况，知道陆云昇跟家人的关系非常冷淡。可是她天真地认为，身为陆家的大少爷，不管陆云昇跟家人的关系多么冷淡，最基本的继承权还是有的，没想到对方竟然说出这样一句令她大跌眼镜的话，可见生长在豪门家庭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容易。
林简在两辆车中间停好自己的车子，背着挎包朝别墅里走去。在一楼大厅，她看到除了宋安和和陆云昇之外，还有一名年轻俊朗的小伙子。虽然之前没有正式打过招呼，但她知道那就是陆云昇新收的徒弟，夏江。
“对不起，从福利院过来路程有点儿远，我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林简在门口换上拖鞋，一边向大厅中央的会客区走近，一边抱歉地说道。
“没关系，我们也刚到不久。”陆云昇起身把自己的位子让给林简，坐到了夏江（此时应该叫蓝双双）的旁边。后者稍稍挪开了一点距离，毕竟她不是真正的夏江，跟陆云昇的关系不熟，挨得太近会让她觉得不好意思。
林简坐在沙发上，友好地向夏江做了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林简，是GR协会的心理咨询师，也是宋安和会长的私人医生。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蓝双双有些敷衍地回应了一句。说完，她看向陆云昇，貌似在用眼神询问：“我有必要在这位医生面前演戏吗？”
陆云昇理解了她的意思，直言不讳地对林简说道：“她不是夏江，而是附在夏江身上的亡灵，叫蓝双双。事情比较复杂，我就不在这里跟你解释了。”他说着瞥了一眼林简放在身旁的挎包，“你不是说有非常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我吗？是什么？”
“哦。”林简忍住好奇，从包里掏出信封，交给陆云昇说，“这是我从徐院长那里拿到的，陈卫国应该就是想让你帮他寻找这个东西吧。”
陆云昇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黑白照片，顿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冲我比划半天，做了好几个照相的动作。我当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以为他是想让我给他照相。可是人类的光学仪器根本捕捉不到亡灵的样子，我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给他画一张肖像画。”
“好啦，现在问题解决了。”林简很开心自己能帮到陆云昇的忙，笑着说道，“你可以把这张珍贵的照片还给老人了，接下来就看他想用什么样的方式处理这张照片。”
“可是我不懂手语啊，跟老人交流起来有困难。万一我会错了他的意，岂不是帮了倒忙？”
“手语的话，我倒是懂那么一点点……”林简说这句话的时候十分心虚，虽然她很努力地记住了特教老师教她的东西，也在这方面展现出了一定的天赋，但因时间有限，她学到的那点东西恐怕连皮毛都称不上。
“你连手语都懂，那真是再完美不过了。”陆云昇钦佩地说道，不过，他所理解的“一点点”应该跟林简想表达的“一点点”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林简有点后悔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可是看到陆云昇面露期待，似乎觉得她能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把心一横，爽快地答应道：“我跟你一起去还照片吧，说不定我学的那点儿东西能派上用场呢。”
陆云昇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出于三个方面的原因考虑，陆云昇觉得一上来就让蓝双双通过小提琴找到钟源的亡灵有些不现实。
第一，当蓝双双接触到死者的遗物时，她所看到的究竟是不是遗物主人死后的模样，她是否能感应到对方的实时动态，这件事还有待验证。
第二，鉴于蓝双双上次在梁大师那里的表现，陆云昇不敢保证她这次一定能成功。万一她又像之前一样半途“逃走”，势必会影响他们接下来的计划。
第三，根据蓝双双之前的推测，假如死者的遗物真的能作为一个媒介，使对方察觉到她的窥视行为。那么他们在缺少准备的前提下，冒然去试探对方，很可能会打草惊蛇，失去抓到对方的机会。
综上所述，陆云昇认为在正式行动之前，他们应该进行一次“模拟实验”，通过实验来证实蓝双双的推测，判断他们的计划是否可行。
要想完成这项实验，他们需要具备两个前提条件：一是找到能配合他们的亡灵，二是拿到属于该亡灵的遗物。这便是陆云昇和蓝双双来到会长家别墅的原因。
他们想借栗子前辈的手表一用，同时请栗子前辈协助他们完成实验。但是眼下，林简拿来的这张照片显然成为了更好的选择。
想到这些，陆云昇连忙对蓝双双说道：“一回生，二回熟，你先利用这张照片找到陈卫国老人的灵魂。如果实验成功了，我们再考虑接下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