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慧珠

当晚,老人给林韩腾出了一间屋子,林韩一看,并不是上次住的那间。老人很细心,怕她住原来那间勾起不快的记忆。

其实,是不是同一间根本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无论是房间大小还是布局,都没有什么不同。简简单单的一张老式雕花木床,由于是初秋,还有蚊子,所以还挂着蚊帐。乡下的蚊帐不是透明的薄纱,记得黎有德说过,是自己浆的土布做的,所以厚厚的,人躺在里面就像被关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看不见外面。

外面有什么,都看不见。林韩这么想着,心里忽然有些怕怕的,忙将蚊帐拉开,窗外的雨已渐渐小了,稀稀拉拉地拍得树叶沙沙直响,屋檐下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透过窗户,夜色浓如泼墨,隐隐可见峰峦起伏的山脉,神秘,又有些……阴森。

林韩打了个冷战,在心里碎碎念:不要乱想,不要乱想,只是没有住习惯乡下。

老人睡得早,才8点就上床去睡了。林韩是客,再说,这个家连电灯都没有,不睡觉又能做什么呢?林韩百无聊赖地躺在**,翻来覆去睡不着,绵羊都数到三千了,还是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最后不知熬到了几点,总算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很早,就听见老人在屋子里走动。林韩的睡眠本身就浅,一有响动,就醒了过来。老人见林韩醒来了,笑着问:“姑娘,还住得惯不?”

林韩笑笑:“还行吧。”

老人端着木盆一边给她打洗脸水一边说:“还行就是勉强,也就是住不惯了。其实也是的,这穷乡僻壤的,别说是你了,现在让有德、玉玉他们回来,也一样住不惯。”

林韩接过脸盆,笑着说:“婆婆,你一点儿都不像有德说的那样。”

老人侧着头问:“哪点不像?”

“说话啊,一点儿都不像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人,也不像没有文化的人。”

老人沉默了,似乎陷入了回忆中,良久才喃喃开口:“有德是这样说我的?那玉玉怎么说?”

“玉玉?”林韩愣了愣,支支吾吾地说,“呃,我和玉玉没见过呢。”她不想骗老人,但又不忍说出真相伤老人的心。

“你是不是跟玉玉合不来?没事,等那丫头回来啊,我说说她,再怎么姑嫂关系要处好的,要不以后她在婆家受了欺负,谁给她撑腰?”老人唠唠叨叨地说着,一边说一边忙活,端了碗白米稀粥放到饭桌上,另外一个碗里还装着两只鸡蛋,她指着米粥鸡蛋对林韩说,“你们城里都兴吃早餐,乡下没啥好吃的,你就将就着吃点。”

“早餐?”这下林韩几乎敢肯定老人绝对不像黎有德所说的那样,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山村老妇了。

她悄悄地打量着老人: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除了苍老以外,并看不出什么异样。

吃完早饭,林韩独自去了那个蝙蝠洞,跟上次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两样,洞口依然长着腥湿的苔藓,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看上去幽绿晶亮。她捡了根木棍慢慢进洞,三步、十步、十五步,依然没有蝙蝠。

走到二十步的时候,前面有个拐弯,林韩顺着走进去,一下子背了光,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悄悄地打开手电筒往上一照,只见洞顶密密麻麻地倒挂着蝙蝠,数量多得吓人,她手一松,手中的棍子就掉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咚——”林韩暗叫一声:坏了。拔腿就跑,还没出洞口,头顶阴风阵阵,一群蝙蝠已经闻声扑来……

尽管她早有准备,提起雨衣遮住头脸,身上仍然被咬伤了几处。

她惊魂未定地跑回去,老人见了,慌忙打水给她清理伤口,过后,又拿出个褐色的瓶子,用棉花球蘸了药水给她涂上,伤口立刻就不痛了。

林韩看着伤口说:“跟我家的那瓶药水的效果简直一模一样,立竿见影。”

老人的手一抖,问:“你家?”见林韩点头,又问,“你是何家的后人?”

林韩扭头望着老人:“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我们家的人吗?”

“哈哈!”老人笑起来,那笑声像破败的风箱,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哭腔,“我认识吗?呜呜……怎么会不认识?”

老人又哭又笑的,林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心里想:黎有德不是说她是一个孤寡老人吗?理应和宋家没什么关系才对,可听她话里的意思,好像并非黎有德所说的那样。

老人抹了抹眼泪,看着林韩,用手摸过她的眼睛、鼻子、嘴,边看边说:“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像,真像。”

“婆婆,你说像谁?”林韩让她弄得一头雾水。

“何静仪!”老人咬牙切齿地问,“难道没有人说过你像何静仪吗?”林韩从没见过何老太太年轻时的样子,自然不会觉得跟她像了。

“她是我奶奶,您是?”听她叫出何老太太的大名,看来她和何家也是有渊源的了。

老人摩挲着林韩的脸,因为悲伤,只觉得她干瘪的嘴更瘪了:“我这辈子都没有想到会再遇上何家的人,现在却遇到了,你是自己想来看我这个孤老婆子的吧?我以为几十年前的那些,我都忘了,你一出来,才发现原来全都还停在记忆里……你奶奶呢?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老了?”

林韩听她问起何老太太,鼻头一酸落下泪来:“我奶奶,前不久刚离世。”

老人放开林韩,蹒跚着走到床边,斜靠在床头喃喃自语:“又死了,就只剩下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活着。”

“婆婆你是?”

“我是谁?有德、玉玉他们都不知道,他们一直就叫我婆婆。其实,我都快忘记我是谁了。”

林韩默默地听着。

老人望着林韩,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眼珠显得格外的明亮。她问:“你奶奶可能也没提起过我吧?可能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以为我早就死了,却没想到,这四个冤家,到最后就我还活着。”

林韩听她这么说,心里已经猜到她是谁了,为了验证心里的猜想,她小心翼翼地问:“您是慧珠?”

“慧珠?”老人听到这名字,又开始落泪,带着哭腔苦笑着说,“慧珠,这个名字,被埋骨几十年了,居然还有后辈叫得出来。”

虽然隐约猜到老人是谁,但现在听到老人亲口证实,林韩还是感到震惊:“您真的是慧珠奶奶?你……你……你……”

“我不是死了,对吗?”见林韩点头,慧珠老人又说,“本来,我是死了,可是,又死而复生了。”

“啊?”

“几十年的恩怨了……我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以为这一切都会烂到肚子里了。”

“那你为什么宁愿跟我说,也不告诉玉玉他们,你是他们的亲奶奶呢?”林韩问。

慧珠老人哆嗦着手摸着自己的脸问:“你说我丑吗?”

林韩看着她的脸——满脸的褶皱,长年的风吹日晒,黝黑的脸上布满了老人斑,仔细看,还会发现脸上有几道疤痕陷在褶皱和老人斑里。年轻时,白皙的脸上横着那么几道疤,怎么看都会觉得可怖吧?根据宋子明的日记来看,她年轻时应该也是个美人,难道……

慧珠老人见林韩不说话,自言自语说着:“很丑是吗?当初,我也被自己这副模样给吓傻了,这还是我吗?”从她的语气里不难听出,她年轻时应该极其爱惜她的容貌。

“那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慧珠老人话锋一转:“对了,姑娘,你是怎么猜到我是慧珠的?难道你知道子杰他们兄弟之间的恩怨了?”

林韩点点头:“嗯,是从子明爷爷的日记里知道的。”

“子明的日记?”慧珠老人从**坐起来,打开床头柜寻找,“怎么可能?子明的日记我收得好好的……咦?怎么不见了?”她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翻,翻到最后也没找到,扭头望着林韩,“是你拿了?”

林韩摇了摇头说:“不是,是有德拿了。”

她见林韩的脸色冷冷的,试探着问:“你跟有德吵架了?”见林韩摇头,又说,“你不是替有德回来看我的,你有事。”

林韩点头坦言:“我这次来是调查一些事,可能跟有德有关。”

慧珠老人听了,居然一点儿都不担心,也不追问林韩调查的是什么事,自顾自地说:“他们都走了,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来接我这个老婆子一起了。”

“慧珠奶奶,您是怎么活下来的?”

慧珠叹了一口气,说:“只能说是命不该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