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疑惑

林韩长叹一声:“他好可怜。”

黎有德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不知走了多久,天一点点黑下来,林荫道上,时不时蹿出只流浪猫,可怜兮兮地冲我叫,我把身上最后的一点儿零钱——其实也不是零钱,几乎是我的全副家当,最大面值的只是五角——买了一大塑料袋的馒头,馒头店的老板像看怪物一样地看我。

一路上,看到一只猫就丢一个馒头。等丢光时,已经差不多9点了。

我想一定没有人会找我,他们都把我当作精神病了,怎么可能去找我?这半个月来,不是没有一个人来看我吗?

人民广场的街灯下,有个盲人老汉拉着二胡,身前的铁钵里躺着几个锡毫儿。

林韩不解地问黎有德:“锡毫儿是什么?”

“那个时候很多东西用几分钱就可以买到,我们那边把硬币全称为锡毫儿的。”黎有德解释。

掏遍了所有的口袋,还剩下五分钱,丢到他的钵里,我蹲在他身旁问:你会不会拉《二泉映月》?

他摇头。

我会拉。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会些什么,这些话全是很自然地说出来,也许这是从前记忆里的东西。

他什么都没说就将二胡递给我,我行云流水般地拉起来,脑子里没有音符没有乐谱,没有所有与之相关的记忆,手不停地拉,所有的记忆都在这双手上流淌着。

驻足的人越来越多,钵里的钱也越来越多,拉完这曲,再换别的……不知道拉了多少首曲子。正拉得起劲,有人站在钵前,丢了钱也不离开,我一抬头——就看到我的嫂嫂何静仪。

她微垂着头,街灯照在她身上,形成一个淡淡的光晕,她恰好穿着一套白色连衣裙,长长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看到我,她惊讶地说:原来是你在拉二胡!

我原本以为她是来找我的,但她这么一说,自然就不是了。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转过身去,留给我一个窈窕的背影,居然那么像。我心嗵嗵地跳,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呐喊:是她!是她!

她就是一直在我梦里出现的那个女人。

她和朋友寒暄了几句,回头看我呆呆地望着她,柔声问:子杰,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哥不是说你身体不舒服在医院里做检查吗?他天天都去看你。真不好意思,我要带素兰脱不开身没能去。

嗬,又是谎言。那个自称是我哥的宋子明对谁都在说谎。但我又不能拆穿他的谎言,拆穿也没有意义,谁会相信?估计谁都如同医院的护士一样,当我有妄想症。

于是我说:检查好了,医生说没什么大病,在里面待得闷,就出来转转。

那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我想了想,同意了。我想要找回曾经,不管它是好还是坏,都要找回来,过一个完整的人生。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我从后面看着她光洁的脖颈,竟有些心猿意马。

她是个很温和的人,说话细声细气的,永远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她并不像大多数有钱人那样看不起穷亲戚,一路上,总找话跟我说。

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二胡上面,她说:以前你哥的二胡也拉得很好,跟你的水准不相上下。

哦?是吗?以前拉得好?哥他难道现在不拉了吗?我问。

从三年前回老家摔一跤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拉过了,说是忘了。何静仪侧着身,一脸的惆怅。

三年前摔跤?我暗想:三年前不是我摔失忆了吗?他什么时候又摔了一跤?

何静仪转过头看着我,皱着眉:还是你发的电报啊,说你哥摔了一跤,碰到了脑子,可能失忆了,让我尽快接他回上海治疗。

她这么一说,我就更加迷惑了,难道他根本就不是我哥?但如果不是,他又能骗我什么呢?再说,如果不是亲兄弟,怎么可能长那么像?

子杰,你怎么了?何静仪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哦,没什么,我记忆不太好,不记得这些事了。我看你现在和我哥过得也挺幸福的,其实记不记得以前都不重要了。

她又浅浅地笑: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除了失去一段记忆以外,他跟从前没什么分别,照样把何企打理得井井有条,对我跟素兰也很好。她歪着头,一脸的甜蜜。

你不介意他把你忘了?

要是他不能再重新爱我,就介意。她直言不讳。

望着她柔美的侧脸,心隐隐有点痛。

回到何家,哥和慧珠看到我都很惊讶。慧珠手上正拎着一个便当盒,和我哥正准备出门的样子。

何静仪见了他们笑着说:今天不用去看子杰了。你们两个也真是的,每天都那么紧张子杰,却不知道问问医生他的情况怎样,真是关心则乱。我今天去人民广场遇到他了,他自己都办好出院手续了。

我不知道她是装傻还是真傻,一个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人,居然这么心无城府。也许是过于倚重亲情吧?再说,我那个“兄长”又对她千依百顺,疼爱有加。她能怀疑什么?

哥挠着头,讪讪地笑:最近公司事情多,忙,居然忘了问这事。

公司哪有弟弟重要。何静仪笑着从保姆手里接过女儿,爱怜地逗着她:素兰说是不是?爸爸是个大笨蛋。

小素兰咯咯地笑,慧珠一把拉过我向他们一家三口说:哥,嫂子,子杰身体刚好,我带他早点去休息了。

进了屋,她把门一关,有些不耐烦地数落:你怎么自己跑回来了?

我望望她手里的便当盒,冷笑:你是给谁送的呢?

她神情略有些不自然,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青,最后没好气地说: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当初在家里,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是谁要死要活拽着我到上海来?这才多久?今天你和我哥说是去给我送饭,但我在医院半个月连你们的影子都没见过,你给谁送?我刻意将“哥”字咬得重重的。

她一急,就开始哭:我只是不想待在家里,这里什么都好,可是我不喜欢,我想出去走走,又不想去医院,你都不记得我……她又开始老调重弹,这话、这泪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她知,我也知。我们都不率先戳穿那层纸。

我挥了挥手说:算了,我不怪你。

其实我心里很厌烦,一个人真诚与否,从言谈举止就能看出来,她现在哭,不是因为委屈,是因为词穷。我只是失去了记忆,并不是没了智商。这个女人的心思已经不在我身上,问再多也得不到答案。

但是,她为什么会和我哥一起出去呢?照何静仪说的,他们应该每天都要出去,全是借看我之名。

身旁的慧珠已经睡着,这个女人虽然还是美丽的,但已经不再年轻,至少比不上何静仪。论容貌,她们虽然年纪相仿,但何静仪看上去至少比她年轻了十岁;论家世,何静仪是千金小姐,她现在充其量不过是个村妇;论气质……不管比哪一样,她都不及何静仪,可是……

只有一种可能——她和我哥很早就认识,甚至是在何静仪之前。她对我说的那些事,男主角不是我!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骗我?是为了何家的钱财?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冷战,在金钱面前,真的什么都可以舍弃吗?

为了能查出真相,我决定监视他们。

也许是他们有了防范,接下来的十多天都没有什么异动。何静仪听说我是大学生,就极力推荐我到公司一起做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我会拉二胡?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跟她越来越亲近,她送了我一把二胡,说是从前我哥用的,现在他不会拉了,就转赠给我,不至于浪费了。

我看得出她很不舍,于是安慰她:那以后我常常为你拉上一曲。说完,我信手拉了起来,那是首不知名的曲子,在凄厉的二胡声里,有彻骨的相思一点点渗透四肢百骸,拉完,整个人虚脱了一般。

回头看何静仪,她已经泪流满面:你怎么会拉这首《相思》的?

它叫《相思》?

嗯,是我和你哥结婚以前,那时我生了一场大病赴法国就医,一去就是半年,他要代理公司的事又不能陪着我去,分隔两地,然后他专门作了这首《相思》送我。

这一件看似小小的事,却再次印证了我的猜测,我不断宽慰自己,也许一切都只是巧合。我又在心底悄悄问自己:如果真相就在眼前,我揭开真相还是不揭?

都说人生百态,但我从来没想过会丑陋如斯。我一边想,将一切都埋起来吧,悄然无息,企图用表面的沉默来粉饰太平;又一边悄悄地监视着他们两人的举动。

我就在这种矛盾中度过了每一个晨昏。

在何家一住就是半年,半年里,我跟慧珠几乎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她不再黏着我,天天在家里安静地带着小风。不过对哥和她之间,我还是有些不放心,长时间的监视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不知道是我真的错怪了他们还是他们察觉了什么。

除开这些,在这里的感觉还是不错的,舒服、亲切。不是说房子比乡下的宽敞,生活比乡下富足,而是一种心灵深处的感觉,不过每次看到小素兰时,我就觉得心痛,是因为她是哥的孩子?看到哥拉着何静仪的手,我心里就有一把无名火在烧。

难道……难道我爱上了她?抑或说,我一直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