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前代旧怨 三十二 宋子明的日记(上)

林韩回到了黎有德家。

黎有德做好了饭菜正等着她,饭桌上,两人的话都不多,因为之前的事,林韩突然觉得跟他生分了,也不愿意再对他提起何家的事。

吃完饭林韩主动收拾碗筷,黎有德在一旁打下手,林韩想拒绝,又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黎有德身上淡淡的薄荷脑味道充斥着整个空间,让林韩有些不知所措,厨房里就听到哗哗的流水声,白色的泡沫漫过水池沾了满满一手,她都不知道手脚该怎么安放,将一个盘子洗了又洗。

“扑哧!”黎有德终于憋不住笑,“再洗盘子都要让你洗破了。”

林韩大窘继而大怒,将百洁布往水池里一丢,转身冲出厨房。黎有德一把拽住她,用力将她拉进自己怀里,焦急地说:“我认错,向你道歉,你怎么样处罚我都行,别生气好吗?”

听到他这么说,积压在心头一天的委屈一齐涌出来,林韩再也忍不住靠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都是我不好,没有将事情都跟你说清楚。我跟玉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以前一直想,两小无猜说的就是我和她,如果不是……唉,不是好事多磨,我们该多幸福啊。你的眼睛,和她好像,都是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双眼皮。”

黎有德现在什么都说了,反而让林韩心里更加不舒服,她轻轻地推开黎有德,幽怨地说:“原来我只是个替身。”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从小到大都大大咧咧,从未认真地将一个人一件事放在心上过。大二时谈恋爱,男友说她像木头,然后背着她脚踏两条船,和她要好的同学个个气得义愤填膺,而她只是淡淡一笑,一副局外人的样子。这还是第一次,为别人拈酸吃醋,没想到情敌却是个死人。

“我和玉玉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如果现在我跟你说,我早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你认为这样的人值得你托付终身吗?”黎有德重新将她拥入怀里,伤感地说。

终身!他居然提到了终身,这就算是变相的示爱和承诺了。林韩脸一红,轻轻挣出他的怀抱,嗔道:“好了,不说了,再不洗都快吃夜宵了。”

正如他所说的,如果他这么快就将曾深爱的人忘得一干二净,这样的人哪里能让她放心地托付终身?她不能抹去他的过去,谁让她是晚到的那个?当然,要是自己不能接受这段过去,可以选择不要他,只是,为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情敌放弃终身,值吗?她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还怕斗不过一个死人吗?这么一想,心下稍宽。

两人冰释前嫌。

林韩跟黎有德说了在何家听到的事,他的看法和林韩基本一致。他点着林韩的鼻子调侃:“你说,你和何家究竟是什么关系?何家母女唯独对你一人关怀备至,而你毫不领情,她们还锲而不舍……你是她们的忘年交?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中注定的缘分?何老太太偶尔一次路过你家,见到尚在襁褓中的你,钦点天女,日后我何家若人丁凋零,就让此女继承产业……”

林韩拍开他的手:“去去去,人家和你说正经的,你就在这里捣乱。”

“对了,你不是有本宋子明的日记吗?也许里面有答案也说不定呢?”

“宋子明去世时我还没有出生呢,那能跟我有什么关系?”见黎有德望着自己笑得高深莫测,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是说也许会记着何家和我们家的事?那也不对,他死时我干妈才几岁,我妈和她不相上下,就算是我爸年长几岁,那时也不过十来岁。”

黎有德刮刮她的鼻子,笑着说:“问题宝宝,你自问自答倒是挺快的,你不看怎么会知道答案?说不定你们家也和郑家一样跟何家是世交,说不定祖上就认识了,搞不好还是什么八拜之交呢。我看很有这可能,要不何家怎么把这么大的家当放你手上?”

林韩吐吐舌头:“什么放我手上,不过是帮忙打理,万一我像何青琳一样是个短……唔唔……”

黎有德忙捂住她嘴,沉声说:“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失去了玉玉,我不希望再失去你。”

林韩甜蜜地掰开他的手,笑着说:“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命硬着呢,小时候掉水里都没有淹死。”说完,她想起兄长的死,神色黯然,心情一落千丈。

黎有德见状,将她搂进怀里。

两人各怀心事。

宋子明的字迹写得很潦草,看起来颇为吃力,从力透纸背的笔锋里就能让人感觉出浓郁的恨意:

五年前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全然陌生,大脑一片空白,更要命的是,我连我是谁都记不得,有个人守护着我,不断问我有没有事。他的脸感觉好熟悉,但我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他反复地问:子杰,子杰,你真的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后来那人对我说:你姓宋,叫子杰,和我是双胞胎,我是哥哥。其实当时我就觉得他话有些不对,但不对在哪里我不知道,后脑勺有个鸡蛋大的包,肯定瘀了血,当时站起来就觉得头昏眼花的。

刚看了个开头,林韩和黎有德就被里面的内容吓了一跳,对望了一眼,她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原来……”

黎有德示意接着看下去。

我问他:哥,那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宋子明。我一听这个名字,感觉好亲切,比子杰这名字感觉好多了。当时我想,一定是他对我很好,要不怎么会觉得他的名字比我的名字还亲切呢?

他带我去了市里的医院,检查结果说一切正常。仪器是测不出记忆的,医生建议去大城市治疗。

我们住在山区,我还有一个老婆和儿子,但是我对他们全然没有印象,甚至还有些害怕和那个是我老婆的人单独相处。头上的伤全好了,可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哥哥在上海有家室,等我伤好了他就赶着要回去,临走时说,去上海落实好医院就来接我去治病。

记得第一晚她睡在我旁边,叫着我的名字,她接连叫了好几声我才反应过来是在叫我,她觉得很委屈,哭着说:早知道你会这样对我,当初打死我都不会从家里逃出来和你一起到这鸟不拉屎的穷山沟沟来。

这里确实很穷,四间瓦房,日子清苦。

我害怕女人哭闹,又不会哄人,为了让她分散注意力,我也想听听以前的事,看这样是不是对恢复记忆有所帮助,于是问她:当初?那你能跟我说说我们从前的事吗?

我这么一问,她反而笑了,歪着头的样子还有些可爱:当初我们一起在西安上大学,你长得憨头憨脑的,班里的同学老是捉弄你。有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地痞……其实也不是什么地痞,他家和我家是世交,两家早早就给我们定了亲。我讨厌他无所事事的样子,也不好好念书,天天和些小混混一起。他那天拦住我,说要带我出去兜风。我不去,他就拽我,正觉得无助的时候,突然就听到有个洪亮的男声说:放开她!

她看看我,笑得更甜了:当时我一回头看是你,有些怕你吃亏,再说,其实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你就和他打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会吃亏,谁知你把他揍得鼻青脸肿的。

后来呢?我问她。

她脸一红:后来,后来我们就好上了呀。我知道我爸妈不会同意,特意等到毕业后才带你去见他们。他们将你轰了出去。然后就急着操办我和那个人的婚事,他们担心我跑出去见你,还把我给关了起来。后来好容易找机会逃出来找到你……我们家是小户人家,他家在西安却有头有脸,随时都可能把我抓回去,我们在西安是怎么也待不下去了,于是你就带我回到了这里,你老家。

那你还住得惯吗?我问。

住不惯也来了,孩子也生了,我还有脸回去吗?如今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她说着往我怀里靠了过来,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模糊的背影:一身白色的连衣裙,人很高挑,头发也长长的,一直到腰的样子。而她却是一头的短发,于是我问:你以前是不是长发?常穿白裙子的?

她一听,转身背对着我,半天才没好气地说:我以前是一头长发的,可你说难看我就剪了。我裙子十几条,红橙黄绿蓝靛紫全都有,就是没有白的。

不管我还记不记得她,但都不想让一个女人伤心,再说她一个城里姑娘,肯跟我到这里吃苦受罪也不容易,这么一想,又哄她:我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嘛,等哥落实好医院治好病了什么都会想起来,我们也会好起来的。

她一听,就没再多说,从那以后,也没再哭闹过。可能是我的话让她安心,也可能是因为绝望了。

这样过了半年,说帮我找医院的兄长一点儿音讯也无。小风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可爱,我也越来越喜欢他,只是妻子依旧陌生。我经常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一幢大房子,还有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不过始终只能看到背影。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想不起她是谁,所以看不到脸。这个疑团压在心里,又悲痛,又有些害怕……直觉告诉我,我一点儿都不爱现在在我身边的女人,当初我真的会跟她做那么轰轰烈烈的事吗?我害怕有一天突然恢复记忆,才发现所爱另有其人,我又该何去何从?

所以,半年来,我连她手指头都没有碰一下。

她也越来越沉默。

跟她的关系有所转机是在我失忆九个月后。那天小风发高烧,都烧到抽筋了。我背着小风,她撑着伞,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才走到五里地外的私人医生那里。

给孩子打完针,天已经蒙蒙亮。她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昏暗的灯光下,她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一头刚剪过的头发里,稀稀拉拉地夹着白发。她不过三十岁,如果她没有跟从前的那个我来这里,怎么会早生华发?突然心里很内疚,芳华渐逝,如果等到她白发苍苍我都无法恢复记忆,或者说等到那时我恢复了记忆,发现她始终是我的最爱,那时是不是悔之晚矣?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怎样,你都不能再辜负这个女人了。

可能是心里的想法有所转变,我们在一起后,梦境里的那个女人渐渐和她叠合。慢慢地,我不再关心兄长多久会来带我去治病,这对我来说成了无关痛痒的事,现在我们一家三口和和睦睦,要不要从前的记忆都无关紧要了。

直到那天……

接下来有大半页的空白,上面画了几个圈,笔锋苍劲凌厉,那一页纸有几处被笔锋划破,由此可以看出,那时宋子明的情绪波动很大。

林韩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圆圈,无限感叹:“唉,我真有些看不下去了。后面的事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能说什么?人心险恶?唉……”

黎有德也表示认同,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翻开了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