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惊魂

等我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在消毒水味道浓郁的病房里。唐朝趴在床头睡着了,我挪了挪身子,他立刻清醒过来:“小影,你醒了?”我点了点头,喉头生涩,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咳了两声接着说:“医生说你只是受了惊吓,等醒过来就可以去办出院手续了。我这就给你去办。”我木然地躺着,等他的身影从门口消失,才长长地缓过一口气来。

靠在床头,脑中又出现昨日的画面,我始终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事实,让人无法忽略,心底涌起无尽的悲凉。拇指传来一阵针刺般的痛楚,抬起手一看,原来是蔚彬的那枚戒指已将拇指磨出一排水泡。

蔚彬,蔚彬,这枚戒指暗示着什么?脑子里闪过云峰手里那柄刀尖挂着血珠的刀以及青琳血淋淋的胸膛……我不敢再往下想。这时,唐朝手里拿了一大叠单子走进来,嘴角挂着牵强的笑,音调有些生涩而陌生:“李影,我们这就出院了。”

“唐朝,青琳的死因查出来了吗?还有,她的家人过来了吗?”我很想要一个答案。其实现在谜团解与不解都不重要了,因为不管事件发生的经过怎么样,结局都只有一个。

那是我不能承受的。

“警方初步断定是云峰杀了青琳,然后再自杀的。至于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中。她家人已经来了,你想见见她们吗?”

云峰杀了青琳?怎么会这样?他们不是相爱着吗?云峰根本就没有杀青琳的理由!

太平间里,青琳已经妆殓。经过化妆,她已不像昨晚那般可怖,喉间的伤口被一条丝巾遮住了,她像睡着了似的。何奶奶哭得几度昏死过去,青琳的母亲一反往日的柔弱,表现得格外坚强,不住地温言安慰她的母亲。何奶奶看到我后就搂了我哭诉,嗓子已有些嘶哑,搂住我脖子的双手勒得我几乎窒息。她与我之间如此亲昵的距离,让我异常难受,心慌得像是已被她洞悉了我的一切阴谋诡计,让我觉得似有恨意从这双手里透出来,从脖子传到四肢百骸。

太平间的走道里,除了何奶奶的哭泣声,还有云峰母亲撕心裂肺的号哭声。她没有何奶奶大户人家的好涵养,她说话的尖刻我早就领受过,只听她一边哭一边骂骂咧咧:“那是个扫把星啊!我家云峰怎么这么傻啊,谁不好招惹,偏去招她!呜……我可怜的儿啊!”

她似乎忘记了,人家的女儿是被她儿子杀死的。听到她的哭骂,何奶奶并不答话,只是一味哭泣。当她的泪眼对上我的眼晴时,我发现,里面充满了懊悔和歉意。我明白,她懊悔没有阻止云峰和青琳的交往,那歉疚呢?是对我的歉疚?我心头一颤避开她的注视,之前我还能理直气壮,可现在,我承受不起这样的愧疚。

我本来想当天就回上海,但由于青琳母亲一再挽留,让我陪何奶奶,无奈只好留了下来。青琳火化后,我们一同飞回上海,我悄悄地从青琳的遗物里拿回了那件旗袍。

我不希望再因它而发生血腥事件。

自从医院出来后,唐朝就没有再跟我说过一句话。数次相对无言,只觉得对望的空气里,涌动着的全是绝望。

浦东国际机场的出口,唐朝跟我道别。他站在我跟前,尴尬地搓着手:“李影,再见。我朋友来接我了,我就不送你回去了,啊?”

“嗯,谢谢你,保重!再见!再见……”我上前拥住他,泪水又蒙住了眼,心里说,让我最后一次享受这个怀抱的温暖。喉头被堵住一般,脑子里已搜索不出别的词汇,我一再地重复说着“再见”二字。我多希望我们能再见啊,可心里明白,我们嘴里的“再见”,寓意是,再也不见。我禁不住哭出声来。

唐朝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哽咽着安慰我:“小影,别这样,好吗?乖……”接着,轻轻地推开我,不再看我一眼,转身离去。我一个人伫在原地,望着他越走越远……

回到家,推开门,屋子里一片冷清,奶奶蜷缩在沙发里,一头银丝乱蓬蓬地耸立着。我一惊,失声叫道:“奶奶?”

她听到我的声音抬起头来。逆着光,她的脸一片黑暗,我走到她的跟前,看到她面容憔悴,脸颊已不见往日的丰腴,深深地凹了下去,皱纹如一道道沟壑,交错纠结,眼窝深陷,眼神浑浊迷离。我才离开几天,奶奶怎么就这么憔悴了?我摸了摸她的脸,心疼无比:“奶奶,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小影?奶奶没事,就是这两天想你,一个人在家好冷清。”她勉强扯出一抹微笑,握住我的手,眼神涣散,闪烁其词。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可我不想再去深究了。整个人疲软异常,靠在沙发上,半晌,我轻声说:“青琳死了。”

“你说什么?青琳死了?”奶奶抓住我的手,尖利的指甲划得我手背生疼。我一缩手,看着有些激动的奶奶,点点头:“是的!青琳死了,云峰也死了!”

握住我的手又紧了紧,奶奶的额头开始冒出细汗,嘴里神经质地念叨:“又是那件旗袍?又是那件旗袍?是她还是她们啊?为什么呢?她抢人家丈夫就不该遭报应吗?有什么好怨的?”

“奶奶,你怎么知道?难道……”我本来想问她怎么知道是因为那件旗袍,可她的话语里又好像另指他人,我顿时感到无比恐惧,隐约知道了一个秘密,可又说不清道不明。

眼前的奶奶神情怪异,脸上蒙着一层戾气,在我眼里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跟旗袍有关。小影,那天唐朝看到的照片,后来……你们有没有解释清楚?”奶奶也收住话头,我知道,她不愿意说出我送旗袍给青琳这件事,在她的眼里,她的孙女一直那么善良。可是,我做了,虽然我曾想挽回局面,可是……

“奶奶,我们别提唐朝了好吗?对了,爷爷以前不是常跟我说,民国那个新娘不是穿旗袍死的吗?可为什么……为什么在我的梦里,她穿的是喜服?他说得那么详细,有如亲见……”

“谁都没有见证过,又有谁可以证明?小影,我头好痛,不要跟我提你爷爷好吗?扶我进去躺一会儿。”我扶着奶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却向我的房间走去,我有些奇怪:“奶奶,不对,这是我的房间。”

奶奶说:“就是去你的房间,在我的房间里,我睡不着,老觉得胸口闷。”我扶她进房,照料她睡下后,悄悄来到她的房间。房间里一片凌乱,台灯被打碎在地上,玻璃渣子散了一地。我来到阳台,那株丁香开得正艳,整个阳台都弥漫着丁香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丁香根茎处的泥土有些松动,我蹲下身想要去翻动,可终于还是忍住了。

我站在阳台,看夜色一点点暗下去,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房里传来奶奶惊慌的喊声,我心里一惊,赶紧跑过去。

“你走,你走开!不要过来!”奶奶的手在半空中挥动着,额间布满了细汗,眉头紧锁着,无比痛楚的样子。我轻轻拍着她的脸,叫道:“奶奶,奶奶你怎么了?”

她的手一下子抓过我的手背,留下五道长长的血痕。我吃痛缩回手,只见她双目紧闭,牙关咬得死紧,恶狠狠地说:“你活该,你活该!你滚,不要脸的狐狸精!”

“奶奶?我是小影,我是小影啊!”我使劲摇她。终于,她睁开眼来,眼里全是惧意,颤声问:“秦净呢?她哪里去了?她说我——”她突然清醒过来,猛地闭嘴,无比倦怠地合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奶奶,你怎么了?”我拿纸巾为她拭去额头上的细汗。她重重地推开我的手,眉头紧皱,语调冰冷:“你出去吧,我没事。”

“奶奶?”

奶奶闭上眼,朝我挥了挥手,无比虚弱地对我说:“小影,奶奶好累!什么都不要问了好不好?我也不想说。”

我把奶奶的房间收拾好,当晚就睡在她的房里。睡前我上了三炷香,把卧房的门打开,让檀香味溜进屋子里,在一片檀香味里,我觉得无比安心,沉沉地睡去……

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我睁开眼,发现房间里墙的颜色是连绵不断的柠檬黄,无比刺眼。我眯起眼打量四周,我不是在上海的家里吗?这里,这里像是深圳的酒店客房?我起身下床,发现房间里没有一样熟悉的事物。门外又传来响动,是撬门的声音,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轻轻拉开房门,发现门外空无一人,而撬门声丝毫没有间断。我探出头去,发现隔壁站着一个人,他的手不住地扭动着隔壁的门把。我是在梦里还是醒着,听觉这么灵敏?

我悄悄地站在他的身后,看他把门打开。开门的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我看到地上弹跳着一抹银色的弧线,等它停止了跳动,我才发现躺在地毯上的是一枚戒指!我失声叫道:“蔚彬?”

那个进屋的身影忽然回过头来,冲着我得意地歪嘴一笑。那笑脸再熟悉不过,真的是蔚彬。他复又转身,向屋子里走去。我抓起戒指快步跟了进去。

进到屋里,我只看到云峰和青琳,哪里有蔚彬?窗前的沙发上,云峰正吻着青琳,两人浑然忘我,连我进去也毫无察觉,依旧热烈地吻着。我走到沙发边,蹲下身,看到他们的唇如接吻鱼一样胶着。云峰的手开始不规矩起来,撩开青琳身上的浴袍,青琳雪白的胸膛就这样半裸在灯光下。云峰俯下身要吻那片雪白时,我看到他的身后,蔚彬笑得无比邪气……

“蔚彬,不要!”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大声叫道。蔚彬没有理我,径自笑着,在云峰吻上青琳的酥胸时,对着云峰弯下腰去,倏地消失不见!我惊恐地大叫:“蔚彬,蔚彬,你在哪里?”

忽然,我看到云峰的嘴角扬起一抹我从未见过的邪笑,他的左手已从青琳的腰下抽离,反手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我想扑过去夺下他手里的刀,但如被施了点穴术一样,动弹不得。

云峰依然笑着,唇还贴在青琳的胸口,左手把刀举到青琳的脖子边,唇角的笑更加诡异。我想闭起眼,可已经忘记了该用怎样的方式闭眼以逃避这血腥的一幕,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云峰,把刀从青琳的脖子抹过,一时鲜血四溅……

“不要!”我哭出声来。云峰听到我的喊声,眼里闪过一抹似是心疼的情感。他抬手把刀凑到唇前,看着上面的血,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笑意更深。他站起身走到我跟前蹲下,用右手托起我的下巴,轻声说:“小影,伤害你的人都要受到惩罚。”

那声音里分明是蔚彬惯有的语调。我忆起上初三那年,班级里的一个男同学恶作剧,把粉笔灰倒在我的脖颈里,当时蔚彬冲上去就给那人一记耳光,随即拳打脚踢,最后那人被他打得昏过去还不肯罢休,直到同学们把他拖开。他当时就是这样对我说的:“小影,不管谁欺负你,都要受到惩罚。”那个同学被他打成轻微脑震**,要不是家里有点钱和权势,他早被送去少管所了。

所以,从那以后,学校里再没有一个人敢惹我。

我无比惊恐地盯着云峰,失声叫道:“云峰,不不,蔚彬!不要,不要啊!”我也不清楚叫他不要什么。他不再理会我,躺到**,不住地把玩着那把水果刀。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心惊肉跳。终于,他放下刀,微笑地望着我,眼里满是怜惜。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觉得眼睛酸涩无比,便合上眼缓解一下。

嘶……忽然,耳边响起一声怪异的声响。我睁开眼,云峰已划破了手腕,左手捏着的刀尖兀自滴着血,空气里静得只听到血滴在地上的嗒嗒声,云峰微笑着闭上了眼,睡着了一样……我望着他腕上的伤口,血不停地涌出,将被单染得通红……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蔚彬从云峰的身体里坐起来,冲我挤了挤眼睛,笑得无比邪气。我向他伸出手:“蔚彬,蔚彬!”

他没再理会我,径自从门边退去。我起身向他追去,可追到门边,蔚彬已消失不见。身后忽然响起咯咯的笑声,回头,看到青琳站在我的床边,而房间已不再是柠檬黄,而是浅浅的粉色,壁纸上还印着大朵大朵浅淡的牡丹,这不是奶奶的房间吗?

“青琳?”我颤声叫道。她并不答话,只是笑着,牙磨得咯咯作响,长发飘飞,挡住了她的右眼,她抬头甩开长发,脖颈忽然断裂,露出白森森的喉管。

我不断地后退着,身子抵在门边,脖颈上倏地附上一片冰凉!我回头,看到云峰的双手已经掐在我的颈上,他的右手腕,还不住地冒着鲜血。我瞪大眼望着我曾经心爱的男人,那张帅气的脸不断地放大,放大……

“小影……小……影……”青琳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云峰身边,在我快要窒息的前一刻,我看到青琳的两根手指,向我的两眼插了过来。我抬手想要护住眼睛,可手臂疲软得无法动弹,只得绝望地闭上双眼。

刺痛从眼皮上传来,直达身体每一寸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