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相爱相杀 二十一 噩梦

我被那股血腥味熏得醒了过来,睁开眼觉得眼皮酸软得不像是自己的。

空气浑浊得让人呼吸都有些困难,我在黑暗里摸索到壁灯的按钮,打开房灯,房间渐渐明亮起来。这家酒店客房的布置有些失策,整间屋子里都是明艳的柠檬黄,就算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也略显刺眼。色泽带给人视觉上的冲击,让人有些心慌意乱,更讨厌的是就连被子也是一体的颜色。厚重的窗帘把落地窗遮得死死的,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感。门、窗,甚至是壁橱,一切的设计都非常注重质地选材,每一件东西都让人感觉到结实,结实得像十三级大地震都不能撼动它似的,连窗幔都厚重得让人觉得拉不开它。

在一片明黄里,空气却越来越稀薄,静谧中,只听见自己浊重的呼吸及虚弱的心跳。我努力睁大眼,环视四周,入眼无不是压抑的黄色,快要将人淹没吞噬……我扯开被单,还没趿上拖鞋就跑到窗边——我需要清新的空气,于是我使劲扯开窗帘。

“唰——”窗帘从中迅速分开,堆在两边,兀自飘动不已。

深圳的夜晚跟上海一样明丽、妖娆,但空气里涌动着的,却没有我熟悉的气息,有几分相似的夜空,却处在不同的地方。冷风吹来,额头泛起一阵凉意,摸到一手的汗渍,全身的燥热已渐渐褪去,后背也是湿濡濡的冰凉。

赤脚走进卫生间洗去一身的汗腻。这里的卫生间倒设计得颇为考究,有些欧式宫廷建筑的高贵大气。门是拱形的,门柱上雕着蜿蜿蜒蜒类似牵牛花一样的蔓藤植物,花形硕大而花瓣烦琐,叫不出花名。我站在洗漱台前,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出来,细密的水泡冲在手背上,顿感清凉,让人紧绷的神经放松不少。

我舒服地眯起眼,把头抵在洗漱台前的镜子上,焦躁的心情渐渐冷静下来……拿了湿毛巾擦脸,才发现镜子的装饰与整套房子的布局有些格格不入。一般洗手间的镜子都是很大一块,可以看到上半身,而这里的只能看到人的肩颈,而且还加了一个黑木边框。由于灯光朦胧,映在镜子里的脸看起来苍白无神,看上去像是……像是……脑子忽然锈掉一样,顿在那里想不起要怎样形容。

看着自己的脸被框在镜子黑框里的影像,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怎么都想不起这样肃穆诡异的场景在哪里见过,莫名的紧张感又涌了上来,紧张得好像唯有眼珠子可以转动。我打量了四周一圈,没有发现变化,再看看镜中的自己,那张熟悉的脸忽然变得陌生起来,被禁锢在镜框里的头忽然动了一下,弧度不大,但刚好被我捕捉到。我不由得瞪大眼睛:我明明没有动过!我只感觉脸上的肌肉因为紧张不受控制地轻轻跳动,嘴角也绷得紧紧的。可是,镜中的我,还是那么淡然惬意,嘴角甚至扬起一抹笑来,那笑充满了鄙夷,冷冷地回望着我。镜里镜外的我,仿佛是两个人。

我忍不住四下打量了一番,确定这小小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后,再盯上镜中的自己,依然还是刚才的模样。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再次冲进鼻端,空气里还有水流动的声音,哗哗哗,异常刺耳。我却无暇顾及这些,定定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连眼也不敢眨一下,生怕自己眨眼时镜中的自己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跳出来?想到“跳”字时,我的心连续扑腾了好几下。我困难地咽了口口水,僵直地挺着背脊,更加不敢动。

光着的脚丫忽然湿濡濡的,好痒,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我忍着脚底的瘙痒,继续跟镜中的自己对峙……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镜中的我依旧鄙夷地笑着,而我的眼皮却越来越酸涩,终于,我眨了下眼。

脚丫再也不能忍受那股瘙痒,空气里那莫名的血腥味也让我头晕目眩。

我微微低下头,看到自己雪白的脚丫已浸在一片血色里!而那流动的红色,正是血腥的根源。我强压下喉间的尖叫,轻轻地抬了抬脚丫,十根脚趾头已被血凝住。视线顺着地上的血色一点点往上移,目光到了洗漱台的池沿,血正顺着池沿往外冒……而水龙头里汩汩而出的,已不再是泛着细碎水泡的清水,而是触目惊心的血液。

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心里的恐惧同时涌上来,我再也忍不住,转身急忙跑了出来,扑到**,抓起被单裹住自己,努力试图压下恐惧与恶心,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可脑子里怎么也无法冲洗干净那惊悚的场景,恐惧如那汩汩而流的血液一般,不断地向我涌来……

咚咚……

敲门声提醒了我,我可以离开这里。我寻找救星似的飞奔到门边,拉开门,门外站着的竟然是青琳,她的身后还有云峰。我口干舌燥,声音沙哑:“青琳,云峰,你们怎么知道我来了?”

“呵呵……”青琳笑着,声音带着性感的颤音,笑得放肆,也放浪。她推开我,走进屋子里,云峰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擦肩而过,侧目看我的眼神阴鸷无比。

“青琳,云峰!”我冲他们的背影叫道,可他们并不回头看我。忽然又有一个人影从我身边走过,背影伟岸坚实,身着宽大的月白色唐装,那么熟悉,是唐朝。

他们都不理我?为什么?连唐朝都不再理我,我要跟他说,不要进屋,里面是那么可怖。我快步追上唐朝,拽住他的衣袖,声音里充满了乞求:“唐朝,你跟我说说话,说说话。我求你,不要进去。”

唐朝回头看我,淡淡一笑,脸上一如我初遇他时的温柔。他抬手帮我理顺额前的乱发,鼻息轻轻地喷在我额上,温和一片。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待我想往他怀里靠的时候,他却突然推开我,脸上堆满厌恶之情。

不知道受什么牵引,我已忘记自己要离开这里的想法,傻傻地随着他们重新进屋,路经洗手间时,我偷偷往里瞄了一眼,发现满地清净,哪有血迹?低头,脚丫雪白如常,也没有血迹,空气里也没有了那股湿腐的血腥味。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啊哈哈……哈哈哈……”青琳笑倒在**,指着我,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青琳?”我满心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高兴从何而来。我望向云峰,他正含情脉脉地望着青琳,眼里流动着宽容和爱恋。我以为自己会嫉妒、生气,没想到却心静如水,只是淡淡地转过头望向唐朝。四目相对时,唐朝却转过脸去。

“小影,怎么样?我们的演技还不错吧?”她举起右手冲云峰和唐朝打了个胜利的手势。我回头,见唐朝和云峰都开心地笑着,一扫先前的冷漠与阴鸷。

“你们,都只是在骗我?”我问青琳,还有点不习惯云峰与唐朝的友好。

“嗯嗯,是啊是啊!我们知道你来了好高兴呢!我刚刚和云峰回到酒店,没想到在门口遇上了唐朝,就拉了他一起进来。我们约好要唬唬你的,没想到你还真上当了。我的演技是不是很了不起呀?哈哈!”青琳得意地冲我挤眉弄眼。

“你怎么知道?”除了唐朝,没有人知道我来深圳。可是她刚刚明明说在酒店门口才遇上唐朝的,那就是她事先就知道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别管那么多了,来了就好了,我们斗地主。好久没有玩了,今天刚好四个人,开赌开赌。”说完她就从抽屉里拿出两副扑克牌坐到茶几前开始洗牌。这是我的房间,怎么看她的样子,却比我还熟悉?

牌桌上,只听到青琳叽叽喳喳的声音,唐朝除了温和的笑一直挂在嘴角外,和云峰一样,一直机械地出着牌。每次都轮到我跟青琳做地主,他们都笑着摆手说不打,乐得青琳一把接过。而我几乎没有赢过,不管是地主还是农民,都输得一塌糊涂。唐朝和云峰明显在放水,每次都不会压青琳的牌。

好容易又轮到我坐庄,牌出奇的好,手里没有一张散牌,这一局我赢了。见我赢了,青琳的脸马上就拉了下来,她狠狠地盯着我,把牙咬得咯咯作响,脸在瞬间气得青白。看见她这副模样,之前离去的恐惧感复又上身,我颤声问:“青琳,你……怎么……怎么了?不就是一把牌吗?”

“一把牌?就是一把牌?真的只是一把牌?”青琳一把摔掉手里的牌,冲我大吼着。

“啊?”我有些茫然,回头想向唐朝和云峰求救,却发现唐朝的位置空了,而云峰,又重新阴鸷着脸,牙也似青琳那样咬得咯咯作响。

我惊恐万状,叫道:“青琳,云峰,你们怎么了?啊?”

“我们怎么了?问你啊?你这个蛇蝎女人!拿去!”青琳弯腰,从椅子下抽出一团东西向我丢过来。我想闪身躲开,可那东西还是套在了我头上,我伸手扯了下来,手感冰冷光滑,却是件衣服,墨绿的色泽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微光,“秦淮灯影清旗袍”!青琳都知道了?我吓得手一松,旗袍滑落在床脚。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青琳已经蹲下身子哭了起来,哭声断断续续:“你不让我,连一局牌都不让我!你还想要我的命,你拿去啊!拿去啊!呜……呜……我知道我任性,我已经知道错了,为什么你还要这样?”

“青琳,对不起,我只是一时糊涂,真的!我没有,我不想你死的。真的!你相信我!不是还来得及吗?还来得及!”我伸手去拉她,她**的手臂却异常冰冷、僵硬。我还没来得及缩手,已被她反手捉住!她的手掌也带着一种冰冷的汗湿,音调在一瞬间变得幽深而诡异:“咯咯……咯咯……小影,小影!我们一起!咯咯……咯咯……一起!一起啊!”

我努力想挣脱她的束缚,可她的手越箍越紧,手腕处传来一阵几欲碎裂般的疼痛。我惊恐地大叫:“青琳,你弄痛我了,你放开我,放开我!唐朝……”绝望中我想到了唯一可以救我的人,可是,他怎么听到了我的呼唤还不过来?

“咯咯……咯咯……放开你?”青琳磨着牙齿,嗓音忽然变粗,像声带受损的粗糙,如两块生锈的金属在摩擦,比之前的她更让人恐怖。现在,好像拽住我手的不再是昔日的好友,而是一个魔鬼!我要摆脱她,但任我怎么挣扎都无法甩开她的手,青琳的力气忽然大得出奇。

“你放开,放开!”我边挣扎边大叫。

“咯咯……咯咯……”青琳阴森森地笑着,突然抬起头来,我看到她的脖颈竟已断裂,白森森的喉管支在那里,像一截塑胶水管!血不断从里面喷射而出,洒在空中落到地面,好多的血,像流不干净似的,瞬间漫过我的脚丫,脚丫缝里传来一阵心怵的酥痒。我定在那里,动弹不得,看着青琳断了颈骨的脑袋在眼前不停地晃动。

好凉,好凉啊!沁心的冰凉自颈间传来,一点点收紧……我仰着脖子,看到云峰站在我的身后,面无表情,双手掐在我脖子上……我忘记了挣扎,只是仰着头,窒息感向我涌来,心底有个声音却在喊着:我不要死!

颈上的束缚忽然消失!

云峰痛苦地蹲下身子,越过他的肩,我看到了——蔚彬!他一步跨过来,接住我后仰的身子,眼里满是心疼:“小影,小影!你没事吧?”

我困难地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他把我的手从青琳的手里夺出来,拉着我向门外跑去。身后的青琳发出凄凉的呜咽声。到门口时,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门牌上的数字居然是2013,是云峰他们的房间。

酒店的过道一片阴森,只有尽头有一盏灯,昏暗的灯光里,看不到一个人影。蔚彬揽着我的肩一起下楼,楼梯是木质的,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巨大的响声,在寂静的空间里不住地回**。终于,我们走到了大街上,看见车水马龙,人潮涌动,我终于觉得自己安全了。

我和蔚彬来到一座天桥,蔚彬放开我,笑着说:“终于安全了!”他高兴地跃上护栏,在上面坐下。我伸手想拉他下来,说:“蔚彬,下来,小心摔下去!”

他轻轻推开我的手:“嘁,我会摔下去?笑话。”他双手在空中做了个飞翔的姿势,欢快地吹了一声口哨。

我跟他许久不见了,我们聊了很多近来发生的事,夜风里满是我们的笑声。快乐让我忘记了前一刻的血腥,忘了所有的一切,只有劫后余生的快乐。

忽然,蔚彬的身子往后一仰,向天桥下坠了下去,我急急伸手想抓住他,可是抓了个空,只能趴在栏杆上冲他下坠的身子撕心裂肺地大叫:“蔚彬!”

他落在马路上,被车子撞得飞了起来,摔在十几米远的马路中央,鲜血四溅。我的心像被捅了个洞眼,那个小小的洞眼再被一点点撕开,巨大的痛楚直透四肢百骸,痛得我跌坐在地上,任泪在脸上肆意汹涌奔流……

“不要!”我猛地睁开眼,心口的痛楚还清晰可辨,发现自己的双手压在胸前,额头已一片濡湿……

“蔚彬!蔚彬!”我急急地下床,左脚刚套进鞋子里才想起,蔚彬不是已经死了吗?原来,又是一场噩梦!低头,发现床脚边,有团墨绿的暗影,昏暗的壁灯下,那团墨绿中间,有颗再熟悉不过的珠白!我头痛欲裂,脑子却无比清醒,我知道,那团墨绿的暗影正是令我躲了无数次的“秦淮灯影清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