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揭秘

到了小区门口,唐朝坚持送我进去。奶奶见我回来,忙里忙外做了两碗虾仁汤面。由于我精神有些恍惚,食不知味。倒是唐朝,很开心,跟奶奶天南地北地侃着,话语间甚是殷勤。

奶奶坐在沙发上,正剥着蚕豆。她苍老瘦削的指尖剜进蚕豆胚芽的地方,很轻松地掐进去,再揭开一块皮,拇指与食指稍稍加力,豆瓣就被挤出来,**裸地蹦到塑胶篮子里。她的头低垂着,嘴里应和着唐朝的话,双手娴熟地剥着豆子,没有什么不寻常。此时,她恬静得跟任何老妇人一样。

我听到她在说我的名字,唇不住地翕动,唐朝偶尔插一两句话,他们就同时开怀大笑起来。她说的那些事,都是我小时候的糗事。以往她说起的时候,我总觉得温馨,搂了她的脖子撒娇,可是今天,我只想靠在沙发上,连笑都藏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们,局外人一样的漠然。

我有些烦躁地闭上眼,明明很累却连假寐一会儿都不能够。

他们依旧谈得很投机,特别是奶奶的声音总是尖厉地钻进我的耳朵,刺得耳膜生疼。我的思绪开始混乱起来,心被攫走一样的痛,张开右手握紧沙发套,死命地揪着。

梦里的情景又开始重现,越来越清晰……那张脸在脑海里反复不停地转过来,每每快要正对我时,又停住。我始终只险险看到她的侧脸,恐惧感就又向我压来,我紧张地盯着那张脸,生怕她真的就转了过来。不知道心底那昭然若揭的秘密被一指捅破后,会带给自己什么样的痛楚。我不能承受这样的痛了,真的不能了啊!

我霍地睁开眼,因为惧怕而不住地喘着气。察觉到我的异样,奶奶放了塑胶篮子,抬起头看着我,关切地问:“小影,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看看你,额头上都是汗。”

她伸过手来想探我的额头。我心里突然堵得慌,胃里泛起一阵酸水直往喉咙口冲,又冲不上来。我推开她的手,声调陡然拔高:“没事,你别管!”

她怔在那里,眼里满是不解。我没理会她,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右手松开沙发套,沙发套上已印上了一个汗手印,我把皱起来的地方抚平,来回地摩挲,下手越来越重,整间屋子里都只听到我擦套子的唰唰声。

“小影,你对奶奶怎么这种态度?”她的语调里充满了责备。难怪她不能接受,一直以来我都是个温顺的孩子。

我没有答话,也不看她,依然拉着脸,更加使劲地擦着沙发。

这时一双温暖的大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抬起头,对上唐朝的眼,那双眼里满是心疼。你都明白的,对吗?我用眼睛问他。他只是温柔地望着我,很深很深,直望到心里,很久很久,久到我的心安静下来。

壁钟再次敲响时,唐朝起身向我们告辞。

我一直送他到楼下,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地挥手告别。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在黑暗里移动,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最后,黑暗将他吞噬。我坐在楼梯口吹着冷风,静谧得让我只听到自己厚重的呼吸声。天空很晦暗,偶尔会在云层的缝隙里看到一两颗星星,像是迷了路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想起云南的天空,蔚蓝明净。那是大二暑假,我,云峰,青琳,三人结伴去游云南的西双版纳。那个地方,没有印象中的美丽绝伦,蚊虫太多,最难熬的就是夜晚。饮食也吃不惯,语言更是无法沟通。整整三个夜里,我们都躺在草坪上,看天上的繁星,一颗连一颗,一团接一团。青琳拍了很多星星的照片,可回来洗出来的都是一团又一团的白花花与暗黑黑,全报废了。

那次,我们三人带着一身的红疹子回来……想起曾经的纯真,我笑起来,在暗夜里,笑到流泪。空气里飘浮着清香,若有若无,似是丁香。白天的记忆又被唤醒,夜越来越凉,空气也阴湿起来,双腿坐得有些麻木,于是我起身回房。

奶奶正在上香。

我换上凉拖,拿了睡衣到卫生间洗澡。浴缸里已放了满满一池的温水。我拿毛巾胡乱洗了把脸,把浴缸里的水放掉,水哗啦啦地流走,心底竟有一种得以疏解的畅快。

放完水连澡都不想洗了,转身就看到奶奶站在卫生间门口,望着我,脸上全是受伤的表情。我无视她的痛苦,回到房里,复又想起什么,拉开门,走到香炉边,拿了三支香,点燃,插上,十指合一,闭眼,躁动的心绪在檀香味里渐渐和缓。

“小影,你今天怎么了?”奶奶的声音在空气里轻轻颤抖着。她的声调小心翼翼,生怕又触怒了我。可是,此刻就算她做再多,也无法让我像以往那么对她。

睁开眼,望着香台上供着的菩萨,垂眉顺眼,嘴角含笑,安详平和而又高深莫测。我轻声问:“奶奶,你说观音菩萨真的能看得见人世间的罪恶吗?她那么圣洁,可是人世间这么丑陋,我们是不是玷污了她?我们都在祈求她的庇佑,会向她真诚地忏悔,可是有的罪恶已经形成,真的只要忏悔就可以洗清一切吗?我们真的能抛开心灵的枷锁吗?如果真的能抛开,那么,忏悔是不是也是假的?”

“小影……”她显得很无助、拘谨、彷徨不安。

“嘘!奶奶,别说了,观音菩萨睡了,我们不可以惊动她。唉,奶奶,我只是太累了,想早点睡了,真的对不起。”在面对她的无助时,所有的冷漠成片脱落,心上的坚冰也已融化成水。她是和我相依为命二十几年的人啊!我心里又痛又无奈,好难选择啊!我抱着她,她身上熟悉的药香钻进我的鼻息,头被熏得有些晕眩。

躺在**,一股浓郁的香气透过纱窗,向我袭来……

月色如水,窗幔扭动腰肢飞舞着,像随时要扯断飞出去一样。窗幔舞动间,我看到窗边站着一个人,逆着月光,他的脸一片黑暗。黑暗里,他对我伸出双手,指节清瘦而有力,把手放进那宽厚的掌心里,一片冰凉。

我和他一起倚在窗边,看明月。月光映得他的脸苍白异常,五官淡到几乎分辨不清,只有眉心间的黑痣触目惊心。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问:“爷爷,这么久,你都去了哪里?小影想你!”他没有答话,只是不停地抚着我的头发,手轻柔得充满爱怜。我接着说:“爷爷,你还在吗?还在的,对吗?”

头侧的依靠忽地消失,我一个踉跄,肩膀重重地撞上窗棂……我碰到了一个小小的窗户,窗下是张老旧的桌子,桌面凹凸不平,上面雕刻的古代仕女清晰如初——竟又到了古北的老房子。

沙沙……

从楼下传来一阵熟悉的声响,似曾在哪里听过。我踮起脚尖悄然下楼,院落里,那棵爷爷种下的丁香正吐露芬芳,月光下,花瓣皎洁如玉。一个苍老的身子弓着,一锄一锄慢慢地松动着泥土,花树轻摇。我顺着熟悉的记忆把眼球移到花盆边沿,再次在那里看到一只惨白的手,指节依然清瘦,却不再有力,搭在盆沿上,了无生息。

我悄悄走到那人背后,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膏药味,看到她熟悉的侧脸。我喘着粗气,鼻息喷到她的脸上,她慢慢地回头,就快要转过头来时,我猛地闭上眼,让场景在脑海中消失……

我艰难地睁开眼,心突突地跳着。望向窗外,窗叶不知几时已被打开,窗帘放肆地飞舞翻滚着,风往屋里灌进一阵又一阵的淡香,那么熟悉。

我起身下床,悄悄穿过客厅。我没有开灯,落地钟叭嗒叭嗒地转着,香炉上的火星子忽明忽暗。轻轻推开奶奶房间的门,在朦胧的壁灯下,我看到她仰躺着。悄悄走过她的床头,走到阳台的门边,扭动门把,门“啪”的一声轻响,我快速拉开门躲了进去。

阳台的过道尽头,一个巨大的花盆镶在那儿,就是镶,因为花盆太大了。记得刚搬家时我曾问过,奶奶,我们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花盆啊?多重啊!当时她怎么说的?哦,她说,丁香是爷爷以前种的,奶奶想将它养得好一些,花盆大营养就好。那么大的一个盆,需要好多的泥土啊。

丁香悄然开放,香气馥郁,一朵朵精致得如同玉雕而成。不知道是不是真如奶奶所说花盆大宜生长,还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这丁香养得特别好,是我所见过的开得最盛的一盆。我伸手摘了一朵,花瓣如缎般丝滑。但想到几次梦境里看到的场景,我不禁心惊胆战,不自觉地将花瓣紧握在掌心,直到手心湿湿的,才察觉已将整朵捏碎了。花汁湿湿的,黏黏的,像花朵的血液在控诉我的粗暴,一联想到血液,我赶紧将残败的花瓣丢到地上,小心地蹲下身子——

花盆的边沿一片光滑,全然没有沙砾的粗糙,像是经常被人摩挲一样。我把手伸进盆里,泥土松动湿润。我摸索到花茎,土只高过盆沿少许。记起我们刚刚搬来时,明明高出许多。我心里越来越恐惧,那是种想一探究竟的恐惧。

我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梦里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觉。将覆在土上的手缓缓移出来,想起身离开,可心底又有些不甘,闭上眼,让手顺着心,顺着茎的土慢慢地刨开,一寸一寸……湿泥嵌进我的指甲里挤得指肉生疼,我却并不想就此停止,等感觉到丁香的根茎有两寸左右**出来时,十指都传来阵阵刺痛。

我努力地刨着,心想也许每挖一寸,离真相就近一分。我现在已分不清,自己心底想要的答案是“是”还是“否”。

“小影!你在干嘛?”奶奶的声音在身后猛然响起!在寂静的夜里,她的声音如同小刀,清冷而锋利。冷不丁听到说话声,我被吓得打了个哆嗦,有那么两秒居然没反应过来是谁的声音,回过头去,只看到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月光下的脸惨白惨白的,紧张地靠在门边,身子颤抖不已。她是害怕还是因为生气?夜色的朦胧加上心烦意乱,让我猜不透她的心思。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安慰或者找个借口为自己的行为辩白?我来不及多想,一边盯着她,一边手下却没停,刨得更快,十指传来的疼痛也带着一种魔性的动力,催促着我加快动作。

“你疯了!这是你爷爷留下来的!”奶奶冲上来,一把把我掀在地上。我没想到她的力气会这么大,跌坐在地上,望着她狰狞得异常陌生的脸。她额上冒出青筋,身体因为气愤而不住地颤抖。

“爷爷留下的?可是爷爷呢?你打算把他藏多久?”我指着丁香树质问她。我心里有一股说出一切的冲动,十年来的期盼突然被击毁,还是那样令人不能接受的结局,让我忘了一切怜悯仁慈。此刻我不需要也不想去照顾谁的心情,只是厉声说:“你每天对着观音菩萨,你真的就超度了?安心了?是你害死他的!你恨他!”

“啪!”脸上重重地吃了一记耳光,嘴唇也被她的指尖划破。我忍不住咬紧嘴唇,随即感觉到血腥味开始在嘴里流动。我恨恨地望着她,这时,她的每一个表情与动作都让我觉得害怕而陌生,我实在难以把瘦弱的她与血腥事件联系到一起,可是……我的思维不受控制地,倒豆子般咬牙切齿地蹦出一连串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话语:“你打我?你打啊!打也没用,打死我也不可能洗清你的罪恶!十年了,你怎么可以每天都装得若无其事?”

说着,眼泪已不受控制地流了一脸,我此时不是应该恨她的吗?可为什么在谜底昭然若揭的时候,感受到的却不是即将真相大白时的伤心,而只有一种心痛,带着怜悯的心痛,为她?为什么唐朝在的时候我不揭穿她?我抬起双手,看着手上沾满的黑糊糊的泥土,一时间,我又希望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要知道,永远地活在一个希望里。

她倚着门滑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得吓人,呆滞地望着那盆丁香。望着她脸上交错的皱纹、眼角的泪痕和空洞的眼神,她好像被人抽去了所有的生命力似的,软成一坨在那里。

奶奶此刻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走的那一夜,睡前来我的房间,坐在床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被子像小时候那样哄我入睡,跟我一遍遍重复她说了无数遍的茶理,不管我是叫她还是跟她说话,她都不回应,也不停止。她当时的神情也是这样空洞、绝望,只是那时我不明白,见叫她不应,就呆呆地看着她听她讲,到最后,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等我醒来,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难道那种骤然失去的痛苦,我还要再经历一遍?

我如梦初醒,扑过去搂住她,失声痛哭:“奶奶,奶奶,对不起!我乱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做了梦,我又梦到了爷爷。我不该对你说胡话!奶奶,原谅我!”

她的手轻轻抚在我的背上,颤抖着,终于把我抱紧,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肩头很快感受到滚烫的湿润。她虚弱地说:“小影,不要对奶奶说对不起,不说!你一直都是一个好孩子,那么乖的好孩子。”

她端来温水,帮我洗净双手,把被我刨开的泥土重新捧回花盆里。静静地看她做完一切,我心里百感交集,不住地安慰自己,一切都恢复如常了,所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努力说服自己。重新躺在**,眼皮虽然很沉,可脑子却很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