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离心

一夜辗转难眠,照片反复看了好多遍,青琳的问题像阴魂不散的魔音一直萦绕耳际。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东西。

细细回想在挂电话的时候对青琳说完这句话时,电话里除了滋滋的电流声,似乎还隐隐听见——她的叹息?青琳,云峰,我……我们之间似乎越走越远,彼此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或者说是我跟他们越走越远。想了一整晚想得头都涨痛起来,我两手抵住太阳穴,暗自做出决定:等这件事结束了,对云峰再也不这般冷落。

吃早餐的时候奶奶看着我一脸的疲惫又旧事重提要求关了旗袍店。看着她担忧的表情,加上自己这段时间的心不在焉,要想打理好店铺也确实有些力不从心,我便答应了她。

离租约到期还有三个月左右,还好房租并不高。其实这样也好,正好给我提供充足的时间和唐朝一起研究那件关于旗袍的事。

由于前一夜的失眠,一大早,我顶着两只熊猫眼就去了唐朝的店里。

去时他正在摆弄那个玻璃测踪仪。店里还坐着一位老者,双手叉腰,似乎很生气地看着唐朝,走近才认出,原来是上回我去丽江时帮唐朝看店的那人。

唐朝见我进店,点了点头,继而回头神情凝重地对那老者说:“师父,你得帮我!”

“你!”原来他是唐朝的师父!可上回他……他看了我一眼,神情里有些厌恶。他眼神里的厌憎把我正欲问出口的话硬生生逼回肚里,我犯不着跟一个不喜欢我的人搭讪自找没趣。

而唐朝也没有为我们相互介绍的意思,看来两人争执的源头是我。

“师父,你必须帮我!”唐朝望着他师父,眼神无比坚定,执拗地重复着。

他师父大力摇了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过了好久重重地哼了声,带着心不甘情不愿又不得不妥协的无奈说:“好吧,等你们再调查深入一点儿我自然会帮你们,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说完,他拂袖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唐朝对我笑了笑:“我师父就这臭脾气,他虽然教了我灵异方面的事,却从来不允许我插手管这档子事。说这类事接触多了并不好,说会改变命数什么的。”

“他老人家是关心你。”

“他这人就这样,我个人能力有限,只有半碗水,所以有很多事还得请我师父帮忙。他现在已经收山了,所以遇到这类事与人,总是很讨厌。”唐朝给我倒了杯凉茶。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时有停顿,我估计他师父生气的根源绝不是因为他接触这类事,多半是跟我有关。我突然想到第二次去季家时,云峰母亲看到我时的表情,好像也带着怨憎……

不过我跟唐朝只是普通朋友,他师父的担心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不愿再多想,我故作轻松地问:“那他当初为什么要教你?”

“哈哈,他闲在家里,性格又有些怪癖,和大多数人都处不来,偶然的机会和我打过一次交道,觉得我挺投他缘的,于是就常来我这里喝茶聊天下棋什么的,三句话不离本行,经常给我讲这方面的事。你也看到我这店里生意冷清,有大把的时间陪他消磨,一来二往的,无形中就教了我不少,最后发现我兴趣浓厚,反而不肯教了。唉,所以我就成了现在这半调子样。自我师母去世后,他就更不再管这类事了。”

“哦。”

唐朝问:“对了,秦净是谁?你问出来了吗?”

“青琳说是她舅婆,生孩子血崩死的,这点倒跟骆太太第一次见我时说得一致。”

唐朝想了许久,问:“那跟旗袍有什么关系?”

“这个就不清楚了。我还没跟她提旗袍的事,一提就要说一大堆的曲折,除了吓人以外估计也没其他帮助。”

唐朝想了想,说:“我们还得去一趟何府。如果秦净就是骆太太,那这中间的故事就多了,只怕查起来也复杂,难道何家现在真的没有一个人知道当时的情况吗?你看何家是故意隐瞒还是真的不明就里?”唐朝把头抵在墙上,冥思苦想。

“何老太太知不知道就不清楚了,不过直接去问她的话未免太唐突了。青琳是个藏不住话的,要知道的话早就说出来了。何姨——她的兴趣似乎只在花房里的那些花花草草身上,就算知道,坐上半天都没一句多话的,想要问什么就更难了。咦,对了,还有何妈!听青琳说她十岁就在何家了,都五十几年了,她一定知道的。”

我们赶到青琳家时,也凑巧,何府只有何妈一人在家。

等我支支吾吾地说明来意后,她瞪大眼睛嚷道:“啊!怎么想起问少奶奶了?怪不得昨天我见你们慌慌张张的。李小姐,你怎么可以私自乱闯别人家啊?”

“何妈,我不是有意的。阿姨过生日那天,我在湘妃竹林那里看到一个人影后,回去一直没太平过。后来别人跟我说,我才知道是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最后查出来原来是在你们这里出的事。而且昨天我发现,我梦里出现的人就是你们灵堂里供的那位少奶奶,所以来问你一下,好让我日后太平。我弟弟这次死得离奇,就是因为我沾上了秽气才会……”我将事情的起源地顺带搬到了何家,老年人对这类事多少有些忌讳,也心软,如果何家出过什么事,听了我这一席话,她多半就肯说出来了。

果然,何妈听了后眼睛瞪得更大,嘴张成圆形,满脸的惊诧:“啊?有这样的事?少奶奶刚死那会儿家里是常不安生,后来就请了先生来超度,还把少奶奶很多衣服什么的都封了起来……算算也安静了好几十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什么怨什么恨哪还能记得啊?”

“衣服?你知道是什么样的衣服吗?”我很想直接问是不是旗袍的,但未免引起她的怀疑,只能一步步慢慢问。

“好多,我也不知道,那时我也才十八岁,都四十几年了我怎么能记得清楚。”何妈皱着眉头冥想,边说边摇头,看样子并没有说假。

“那她是怎么死的?”我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引起她的不快。

“生孩子。其实……少爷在娶了她一年后就死了。她原是南京人,娘家人也不太待见她,少爷死后她就不愿回娘家了,一直住在何家。老爷当时也是怜惜她,哪知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丈夫死了不过半年就跟别人勾搭上了,最不要脸的就是怀了个野种回来,死活都不肯拿掉。老爷心慈,见她可怜,也没赶他出去。生产的时候在医院谎称是少爷的遗腹子,还好少爷走时老爷封锁了消息,除了几个重要的亲戚外也没什么人知道。原本摊上这么个好人家是她的福气,不过她命贱福薄,这么大的恩惠竟然受不起。在孩子快出世前她就一直有些稀奇古怪的,人很反常,最后生孩子时血崩,就这么去了,那孩子生下来没几天也跟着走了。”

何妈一股脑儿将知道的全说了出来,言语间一点儿都不避忌,看来是因为何家对秦净并无亏欠,所以才能这么坦**地去对待。

“那孩子是谁的?”这是个关键所在,要是能查出这个,那么所有的事解决起来应该更简单清楚些了。

何妈摇头:“谁知道,她死活都不肯说。”

“原来是这样啊!”听何妈这么说,我不禁有些失望。何妈肯说得那么详细,自然也不会单单对这事隐瞒,我只得说:“何妈,别跟何奶奶她们说起我来问过这些事,我不想让她们担心。”

“我知道,老太太平时都不太愿意提起老爷和少爷的事……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不晓得能不能帮你。”何妈欲言又止。我昨晚听青琳说起过何老太太从小就被送出国的事,估计她心里因此对父兄多少有些不满。

“何妈,我还想到灵堂那边看看,可以吗?”她既然肯说得这么详细,这个要求自然也不成问题了。

果然,何妈很爽快就答应了:“好,你去吧,只要别乱碰里面的东西就好。还有,早点出来,老太太回来知道就不好了。”

“你放心,不会的。完了我自己回去,就不再进来了。”

天际的夕阳已有西落的迹象,何妈的两个小孙子小明、小浩正在假山旁嬉戏。见我们往灵堂那边走去,小浩叫住我:“小影姐姐,不可以进去的,里面好吓人的!他们说有鬼。”

我笑起来,拍拍他的头:“小孩子别乱说,这世上是没有鬼的。”

“真的有的,小影姐姐,自从上次我们去里面把箱子打开后,晚上总是听到有人在这里哭。上回——”小浩还要说什么,被小明悄悄地扯了扯衣袖,小浩就停住不再说了。

“什么箱子?”唐朝蹲下身将小浩抱到膝盖上。小浩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紧紧闭着嘴直摇头。

“小浩,告诉姐姐。要不我跟你奶奶说你们又调皮了噢。”我蹲下来从唐朝怀里抱过小浩哄他,“还有,姐姐答应你,你跟姐姐说了,姐姐绝对不跟任何一个人说。”

“不能说,我们三个人拉过勾的,谁要说了谁就是小狗。”小浩倔强地摇着头。

“那姐姐现在有非常大的困难,需要你帮忙,你会帮姐姐吗?”

“嗯嗯,会的!小浩一定会帮姐姐。”真不愧是祖孙,跟何妈的性子一样,直爽,乐于助人。

“那告诉姐姐是怎么回事好吗?”

“这……”小浩扭头看着小明。

小明点了点头说:“跟小影姐姐说吧!她答应我们不跟其他人说的。”

“上次我们放假,莹莹也过来玩了,于是我们三个玩捉迷藏。那次换莹莹找我们,为了吓吓莹莹,我和哥哥就躲到灵堂里面去了。我们在台子上发现好大一个箱子,我和哥哥想,躲到里面的话莹莹一定找不到的。然后,我们就把箱子打开了,可是里面有好多衣服,最上面的一件好漂亮,有珍珠。这时候莹莹已经进来了。我们三人都争着要看那件衣服,后来衣服还被我们不小心扯破了。我们怕被奶奶骂,悄悄把衣服放回去就回家了。”

原来,衣服是他们弄坏的,因此骆太太才会找我补衣服?可是,为什么要找上我呢?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后来呢?”

“后来,没过几天,我和哥哥有一次晚上出来玩,就听到那里有呜呜的哭声……我们又不敢跟奶奶她们说,怕她发现我们把衣服弄坏了,会打我们的。小影姐姐,你不要去噢!”说完,小浩还不忘关心我。

“小影姐姐是大人了,不会怕的!你们先去玩吧!”我拍了拍小浩的头笑着说。

由于已近黄昏,灵堂比之昨天,更阴森了几分。

太阳西沉,还时不时就躲进云层里,所以整间灵堂也忽明忽暗的,灵堂正中秦净的遗像也在光线中忽明忽暗地闪着。

风从西墙灌进来,吹得里面的烛火也跟着跳跃着,带着一种诡异的阴森。洞开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徐徐关上,临到快闭上时又陡然“啪”的一声扣上了,惊得我不由得一个激灵。门闩因风的余威还兀自颤个不停,发出与门板不住相叩的啪啪闷响。

唐朝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室内顿时明亮了许多。室内悬挂的挽帘被风吹得不住飘动,偶尔擦过肩头,感觉肩膀上也是冷森森的一坨。

我们走到灵台前,发现桌下果然有一口偌大的黑漆箱子,箱扣上已经布满铜锈,如果不细瞧,已经看不出镂空的菱形雕花。在箱扣的旁边,贴着半张已经泛白的黄纸。唐朝把手电凑近箱子,我看到,那张纸上有淡淡的红色字痕,像是弯曲的文字,看得久了觉得都有些眼花。我小声问:“这是符纸?”

“嗯,已经几十年,应该风化了,原本还是一整张,给小浩他们弄破,就解封了。”唐朝把箱子打开,里面五颜六色的全是衣服。唐朝欲伸手进去,我拉住他:“这些都没什么可看的了。还有,我答应何妈只是进来看看的。”

唐朝缩回手冲我点了点头。箱子里全是衣服,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于是我们便关上箱子,再到四周看了一下,也没有发现别的什么线索。正准备离开时,我发现放衣服的箱子盖的缝隙中露出一小截粉红的绸缎,从形状上依稀可辨是衣袖。我轻轻托起箱盖正想把它塞进去,眼角不经意瞄到衣角上用红色的丝线绣了个“子”字,那绣功好眼熟,我忍不住将衣服抽出来欲一看究竟。那是一件七分袖的旗袍,与“秦淮灯影清旗袍”的款式相差无几,不过色泽截然不同。

我再翻看袖口上的字,竟是个“李”。原来刚才看到的只是字的下半部。字的边上绣了一团火红的石榴花,如果这衣服是整件拿出来,还真不容易发现上面绣的文字。

“李”!这衣服是爷爷做的!记得他总爱在他做的衣服上绣个“李”,或在袖口,或在衣领,要是素净些的颜色,他就会将字绣在衣服里面,他还说这就是他的招牌。我将衣服叠成一团放进小包里,然后再把箱子重新关上。

“不是说不动的吗?你怎么……”唐朝见我拿了旗袍,皱着眉头问。

“这是我爷爷做的。”

唐朝不再说话,只是抬头盯着骆太太的照片看。我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知是灯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发现照片上的骆太太的脸色更显阴沉。

正看得出神,肩猛地一沉,有股冰冷侵骨而入!吓得我猛一哆嗦,回头一看,背后站的正是——骆太太!她从我的肩头收回双手,开始扯自己的头发,那满头的乌丝硬生生被她揪得一撮撮脱落,露出血淋淋的头皮!吓得我连尖叫也忘记了。她停下手上的动作,双手无力地耷拉下来,没有进也没有退,更没有动,只阴森森地看着我,看得人心底悚然。

忽然,一束强光打在她脸上!她的脸开始扭曲,痛苦地皱成一团,轻轻呜咽一声后,摔倒在地上立刻就消失不见。

“快,离开这里!”

听到唐朝的声音,我立刻想跑,可双脚软得像两根面条。唐朝顾不得许多,一把搂住我的腰,连扶带抱地搀着我奔出灵堂。

冷风一吹,我的脑袋清醒了许多。

穿过湘妃竹林,刚才的情景还是不能从脑中抹去,余悸未消。唐朝见我表情呆滞,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听说湘妃竹上的斑点都是娥皇女英的眼泪,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说完真的打开手电去看。听他这么说,我也凑过去看。果然,那竹上斑斑点点,每一粒都状似眼泪,不过细小得多。

“果然是真的,呵呵!”唐朝收起手电,在夕阳最后残留的光亮里深深地注视着我。

我假装没看见,淡淡地笑着说:“她们还真能共侍一夫。”

“兴许她们是出于无奈呢。”唐朝歪着头说。

我正欲反驳,铁门外已响起刹车声。我生怕是青琳的奶奶回来,就拉了唐朝躲在竹林后面。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还伴着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两个人。

我终于忍不住探出头去看,只见青琳温柔地靠在一个男人怀里往这边走来,她的脚迈着和我刚才一样无力的步伐,不过我是由于惊恐,她则是意乱情迷。再望向那个男的,目光在看清他的脸后就移不开了——云峰!

心像毫无预兆地被人搓成一团,痛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我无意识地攥紧拳头,死死看着那两个我最信任的人。

他们拥在一起,走在一起的姿势情意绵绵又异常合拍。唐朝早已察觉出我的异样,在他们走进小竹林之前就将我拉出竹林,躲在一座假山石后。他们穿过竹林,从我隐身之处走过——不管路有多窄,都没有松开拥抱。

我的目光也一路随着他们移过去。到了屋子的台阶前,青琳踮起脚尖,把红艳艳的唇贴在云峰的嘴上,用我从未听到过的娇嗲声说:“宝贝,明天见。”

他们拥在一起缠绵亲吻,动作是那么娴熟。他们之间的每一个动作都像一记使尽全力打出的重拳,拳拳都打在我的心口,让我快要闭气一般疼痛难忍。可这时的我不许自己有任何举动,这样的突发事件,一时也找不到对应之法,我只得死命地攥紧拳头,攥得骨节生疼。随着攥拳的动作,我咬紧牙关,指尖在掌心反复使劲地挠啊挠,挠得掌心阵阵刺痛……但我感觉不到疼痛,心头的痛,远比掌心的痛要尖锐得多……一双温暖坚实的手掰开我的拳头,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对象,我把那双手又掐得死紧。

脑子里噼里啪啦全是心碎的声音。

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云峰,直到他的车绝尘而去。唐朝扶着我从假山后站起来,什么都没有说,扶过我的肩轻轻靠在他身上,如青琳刚才靠在云峰身上一样,只是她的心情一定比我欢愉。

云峰和青琳先后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这才感觉十指间一片黏稠,摊开手一看,竟是猩红一片。再看唐朝的双手,掌心淋漓模糊的血迹,被掐破的几处还在不住地冒着血。

我带着十二分的歉意开口道歉,声音却细不可闻,满是悲怆的调调:“对不起……”

唐朝缩回手,淡淡地笑:“小伤,没事。我送你回家,好吗?”

一路上,我都没有再说话,怕自己一旦开口,便会崩溃大哭。

受伤了,可最后,还得笑着维系已少得可怜的自尊。

是的,对比起来,唐朝还真的只是小伤。

我的心,正被钝刀来回地切割,不知留下了怎样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