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双重背叛 十一 何府

唐朝把玻璃球搁在香炉前静等三日后的结果。

唐朝还是让我把那件旗袍先拿了回来,另外他又给了我一张符纸,黏在旗袍上。黄纸墨字,上面画着蚯蚓一样的文字,蜿蜿蜒蜒,看得久了头微微有些晕眩。

回到家刚推开门,一股浓郁的檀香味就扑鼻而来,烟雾缭绕。眼睛在烟雾里慢慢地适应过来,便看到奶奶斜靠在沙发上,嘴微微张着,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尊雕像。

我的心猛地往下沉,手一下子软得连包都拿不住,任由它滑落在地。二十几年来经历过的几次悲伤地失去至亲的画面一幅幅在我脑海里交替闪过,整个人木木地站在那里,连眼都不眨一下,也不敢走近,怕面对自己不想要的结果。烟雾缭绕间,我也变成了一尊雕像。

仿佛过了许久,我突然看到奶奶摊在沙发扶手边枯瘦的手指轻轻地勾动了几下。我的心差点从胸膛里蹦出来,马上奔到奶奶身边跪在沙发前,跑过去的途中,脚崴了一下也感觉不到疼痛。我轻轻拍打她的脸,压着喑哑的嗓子喊:“奶奶?”

“啊?”奶奶微睁开眼,一脸的茫然和疲惫,早上梳得整齐的头发已凌乱不堪,额头上的汗渍隐隐可见。

“你怎么了?吓死我了!”我抱住她,紧绷的神经忽然松弛,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刚进门的那一刻,我以为她……我抱着她想,如果她真的……我赶紧刹住自己的思绪,我不能接受她出一丁点儿的意外,不允许她有任何危险,哪怕只是想。

“怎么了?傻孩子!我只是太累了,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奶奶揉着我的头发笑起来。眼里有欣慰,也有闪烁的悲凉?

“可是,怎么点这么多的檀香?很呛人的。”我起身靠着她坐下。

“没事,只是有些心烦,就多点了两支。”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见她的眉皱了一下。她回头见我在注视她时,又轻笑起来,“孩子,你最近太紧张了,放松点,啊?”

我点点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故作轻松地说:“好累啊!我去洗个澡。奶奶,你最近的洁癖好像没有了呵!”

“鬼丫头。”奶奶点了点我的额头。

回房拿了睡衣,在浴室门关上的瞬间,我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苍老的轻叹。

奶奶这是怎么了?

狭窄的巷道,水沟里泛着些烂菜叶、动物的内脏和有人偷懒随手丢弃的秽物,整条巷道里都飘着臭味,令人作呕。

这里是我们曾经的家,古北城区的老房子,我对它的所有记忆都停留在十五岁以前。后来我常常会悄悄地回来,站在路上看面街而开的小窗。

那间小得有些阴暗的屋子是我的房间,楼梯陡而窄,记得小时候我常常从上面滚下来,爷爷总会抱着我怜惜地揉着我的痛处说:“小影,不痛。跌一跤,长得高。”我确实长高了,可他看不见了。

如今,这里快拆迁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原来住在这里的人家已经搬走,那是一对老夫妻,以前也是我们的邻居,和我们分院而居,十年前奶奶就把房子卖给了他们。

前门并没有锁。推门而入,墙角并排放着两张小板凳,凳面光滑而漆黑,像子夜里有些晦暗不明的镜子。在这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这样的矮凳,那是盛夏里乘凉用的。小时候天一黑我就会拿了矮凳坐在门口,奶奶定会拿了蒲团扇给我赶蚊子。以前我们对门住着一个说书的,三国、水浒、红楼梦、西游记、岳飞传……最初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墙面已有些斑驳,色泽明明暗暗,角落里还结满了蜘蛛网。这曾是我们住过的地方吗?有洁癖的奶奶当年怎么能忍受?穿过堂屋上楼梯,因为年月久远,木制的梯子一踏上去就吱呀吱呀地乱叫起来,还伴着轻微的颤动,似乎随时都会因不堪重负而折断,将人摔个四脚朝天。

楼梯很陡,又窄,我将手搭在蒙灰的扶手上以维持平衡。在还剩两节梯子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叹,轻似若无,但又苍老而悠长,像一个悲凉的古埙曲调的尾音,带着无尽的哀愁。我回头,身后并没有人,等再转身时,那叹息声复又响起,这次比刚才响了一些。由于刚才回头没看见人,我心里难免恐慌,脚底步子已乱,一不留神就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我挣扎着爬起来,发现除了腰有些疼痛外,小手指已经被毛糙的地面磨伤,留下几丝血痕,破损处冒出细密的血珠。这样磨出来的小伤口最痛了,像刺尖镶在骨头缝里似的。我倒抽一口冷气,再次上楼。这次更加小心,颤巍巍地上楼后,亮光从那一扇小小的窗户里溜进来,屋里的亮度刚刚够看清一切。

摸着已跛了一条腿的书桌,上面还残留着我曾雕刻的古代仕女。手指按在仕女的脸上,顺着划痕,一笔一笔地描过去。那些稚嫩的记忆,像隐忍了许久的汹涌暗潮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宣泄口,澎湃奔涌而出。

走到窗边,我弯着腰还像小时候那样从洞开的窗口探出头去看外面的天空,天空碧青,万里无云,只有一轮孤零零却灿烂得刺眼的太阳悬在上方。

轻叹声又响了起来,那么熟悉,我快速从窗口缩回头,生怕慢了就会错过,回头便看到一位清癯的老者站在楼梯口,眼神无比忧伤地望着我。

我记得他!哪怕已别经年,还是记得他。那种乍见至亲的喜悦直透四肢百骸,我大声叫道:“爷爷!”

但他并没有回应我,只是皱紧了眉,旋即又舒展开纠结的眉头,向我伸出双臂,嘴里嘶哑地想说什么,出声却是“啊啊”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但看唇形我知道那是在叫我的名字。

我忍不住向他迎过去,嘴里一边问:“爷爷,你怎么了?”可我快奔到他身边时,他却忽然消失了。我站在原地仓皇四顾,小小的阁楼里哪里还有他的影子?房间里的家具少得可怜,也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他消失得那么彻底,好像我刚才看到的只是幻影一般。

当知道再也不可能找到他的时候,我心里难过得绝望,蹲下头环抱住自己,想哭又哭不出来。眼光不经意扫过他刚才站过的位置,发现地上有一张纸片,纸片已微微泛黄,上面写着七个苍劲有力的小楷:“秦淮灯影清旗袍”,在右下方,还用铅笔描着两个淡至若无的小字:“秦净”。跟那七个力透纸背的字相比,这两个字写得好柔软,软得让人甚至感觉透出一丝柔情蜜意的味道,虽柔但仍可从笔锋看出与那七个字一脉相承,出自一人之手。

又是一声轻叹!这次不再悠长,而是短促而喑哑的。我抓着纸片回头,发现爷爷又站在窗边,在太阳的逆光里,光的反差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不由得眯起眼,十分仔细才看出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着,双手扣在脖颈那里使劲地在往外拉着什么,渐渐地,他的双手失去力气垂了下来,舌头也伸了出来,看我的眼神开始涣散。我吓得奔过去接住他开始软塌的身体。他那么瘦,那么高的一个人,轻得像没有重量。他借着我的力量软倒在地上,前一刻温软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冰冷而僵硬。阳光下,他的脸变得惨白又隐隐透着没有生气的苍黄。

我抱着他的头痛哭起来。那种撕心裂肺永远失去的痛苦,不需要呼唤都对结果了然于胸的笃定闷得我心口生疼,嗓子涩得像要窒息却吼不出声来,眼泪汹涌地流淌。

我手里一直紧紧地拽着那张纸,脑中忽然清醒,那纸条上的字是爷爷写的,因为我们家只有他的字如此苍劲有力……

不知道在梦里哭了多久,等醒过来时,喉间还伴着抑制不住的抽噎声。我摸索着打开台灯,脸上的肌肤绷得紧紧的,轻轻一翻身,腰上就传来一阵胀痛。

回想梦里发生的一切,我犹豫着抬起左手,小拇指上果然有道伤痕,一串血珠已经凝固,色泽已经变成暗红。真的?我去过古北城区的家?摊开一直握紧的右手,里面赫然躺着一团被捏得皱皱的、轻轻一扯就会碎掉的纸片!纸片已被汗水润得微微有些潮软,但上面的字迹并没有褪去,不过只有那七个字,并没有那两个柔软的“秦净”。就是那七个字,也并不是梦里的笔迹,倒像是我自己的。我看了下台灯边上——那里有我的一个设计稿本子,不知几时已经翻开,夹子被打开,设计稿翻得到处都是,有一张残缺不全,看来是我梦中动作太大,弄乱了稿子,被夹子的棱角划伤了手?

仔细地回想,古北城区的老屋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开始拆了,就在前两个月,我还去看过,墙体已经被打塌,现在那里留下的应该只是一片废墟残骸,也许废墟残骸都没有了,应该已开始大兴土木地进行修建工作。

可我为什么会这么频繁地梦到爷爷?而且他每次都那么痛苦,难道爷爷现在有危险或者说已经遇到危险?

我起身跑去奶奶的房间轻轻敲门:“奶奶,奶奶,你睡了吗?”他是我们两个的亲人,对这个解释不清又让人惶恐的梦,奶奶是唯一的倾诉对象。

屋里没有声音,透过窗户进入的月光将窗边的落地大钟照得格外清晰,钟摆嗒嗒地摇着,时针落在3与4之间,分针落在6上面——已经3点半了,于是我不想再吵醒她。

正准备回房,奶奶的房门悄然无息地打开了,她斜斜地靠在门口,一脸的疲惫:“什么事?小影,你怎么不开灯?”

“奶奶,我又梦到爷爷了!他好痛苦,我梦到他死了!”我抓住奶奶的手激动地说。

“又梦到他了?在哪里?”奶奶的神情紧张起来,眉梢眼角挂着痛楚。

看着她的样子,我忽然有些不忍心把梦到的一切告诉她。奶奶虽然一直都恨爷爷,可我心里明白她肯定是因为爱,和我一样,她也在盼着爷爷有一天能够回来。在爷爷出走十年后,我又怎能把梦里的不祥之兆告诉她,摧毁她心底多年的殷切祈盼?

“在一个很美而陌生的花园,不过您别担心,别人不是常说梦都是反的吗?爷爷肯定没事的。”

“哦!”奶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到她的神情,不由得庆幸自己没有告诉她真相:“奶奶,安心去睡觉!我也再睡一会儿。”转身的时候,我从余光中窥见奶奶的神情已变得有些怪异,好像是——害怕?转念又摇了摇头,奶奶肯定是担心爷爷真的有什么事吧。

躺在**,我反复翻动那张纸条,想着自己梦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作,而且偏那么巧将这七个字撕了下来攥在手里,这些到底在向我暗示着什么?还有梦里多出来的“秦净”二字是人名还是另有所指?虽然爷爷离家多年,但关于他的一切,都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所以我很清楚梦里看到的纸条,绝对是爷爷写的,但为什么同样一个梦,里面的字迹会凭空出现两种不同的风格?

自那件旗袍出现后,一切都变得诡异难辨,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让人难以置信,解释不清,却又无法探寻真相。

怎样才能拨开重重迷雾?

三天后。

我跟唐朝拿着玻璃球往西南方向走。玻璃球三天来所指的方向都没有改变,指针还在轻微地颤抖不已。我们在太阳下走了将近三个小时,也许是因为太紧张,我们都没有感觉到热。

走到江凌别墅区时,指针颤抖的弧度越来越微弱。我突然觉得这地方好熟悉,定睛一看,发现这里离何青琳家竟不过二百米左右,我心里想,该不会是在青琳家吧?

再往前走指针的摆动微弱到几乎难辨。终于,在走到何青琳家门前时,指针指着青琳家的院门静止不动。我望着唐朝:“不会吧?”

“那我们试着走别的方向。”唐朝拿着玻璃球往前行,指针又开始偏移并颤抖,所指的方向仍是青琳家,转身回来,又停止不动,反复几次的结果都相同。他看看我肯定地说:“就是这里,没错!”

开门的是青琳家的佣人何妈,见到是我就笑起来:“李小姐啊?好久都没见你来玩,老太太都念叨你呢!每次见到小姐总不忘嘱咐要她带你回来陪她喝茶下棋呢。”

青琳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也不会下围棋,自从我第一回到何家跟她外祖母下过一局棋后,时不时总会过来陪她手谈几局。她说我的性格有这个年纪难见的沉着稳重,跟她又特别投缘,每次来都会陪她好久。青琳常打趣说我们两个一天说的话,兴许比她们之间一年说的都多,还真有些忘年交的味道。

“何妈,青琳在家吗?”有钱人家规矩多,忌讳也多,如果青琳在,要查什么都方便,也名正言顺许多。

“小姐一早就出去了,你没打电话约她啊?这位先生是?”何妈边问边打量着唐朝。

“我朋友唐朝。唐朝,这是何妈,人很好的。”

“何妈好。”唐朝冲何妈点了点头。也许是唐朝的气质突出,何妈偷偷地打量了他好几次。

“何奶奶呢?”进了客厅,趁何妈给我倒茶的空当,我随口问道。

“刚睡下,最近她老睡不好。要不我去叫她?她一听你来了,准开心。”何妈嘴上说着,但脚下却并没有动,显然是在等我拒绝。

“不用,别打扰她老人家了。我自己随便坐坐等青琳回来。”我心领神会,加上也急于解开谜团,正愁找不到借口怎样脱身呢。

“那也行,要闷了你就去花园里走走。”她说这话正合我意,我点点头,然后拉了唐朝就从客厅里走了出来。

玻璃球的指针在进入何家后又开始微微颤抖,穿过那片湘妃竹林时唐朝拽住我说:“这片竹林不好!阴气好重。”

竹林里本来凉风习习的,很是舒服,但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就觉得有些阴森森的,想起那晚和云峰在这里看到的怪现象,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我在这里看到过一个白衣人影,听青琳说她小时候也见过。”

“这就对了,看,指针还在颤抖,比刚刚轻缓了些。”唐朝把玻璃球拿给我看,果然,指针摇摆的弧度又小了许多。

我们继续向前,指针抖动的弧度越来越小,等穿过假山,指针终于停住不动。假山正对面是一间小屋。我看了看边上没人,就轻轻推门进去。

整间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味。里面布置的色调只有白与黑,正堂的桌子上还摆着几束塑料白菊,素白的桌子前面摆着一个方形大香炉,里面零星插着很多香茬子,还有三根即将燃尽,那香有小拇指粗细,难怪味道这么浓郁。这样的格局不像是一间祠堂,更像是一间——灵堂!

抬头再向上看,黑白挽联下,正堂挂的遗像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杏眼凤目,高挺的鼻梁,微微地笑着,露出白皙整齐的牙齿,这不是——骆太太吗?我抓了唐朝的手,颤声说:“就是她!骆太太!”

“别怕!”唐朝拍了拍我的手,忽然惊诧地说,“不对啊!灵牌上明明写的是何门秦净之灵位。”

“什么?秦净!”那不是我在梦里看到的名字吗?

“你说这个人对你说她是骆太太?”唐朝问。

“是,她说她是骆太太。”为什么她是骆太太?难道只是长得相像的两个人?可她的名字又和我梦里看到的一致,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不禁有些迷惑。

“李小姐,李小姐……”何妈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和唐朝急忙退出屋子,刚走到假山处,就见何妈已穿出湘妃竹林向这边走来。

“何妈,我在这里。”我开口叫住她。

“老太太醒了,听说你来了,高兴得什么似的,叫我赶快叫你过去。”

“好,我去看看老太太。”我回头冲唐朝扮了个遗憾的鬼脸。

在快进屋的时候,大门外传来小车刹车的声音。我探着头望过去,由于太远,看不清是谁,只隐隐看到是一辆暗红色的跑车,异常眼熟,跟云峰那辆色泽挺像。

何妈听到刹车声也回过头来,眯起眼兀自嘀咕:“准是小姐回来了!不等她,我们先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