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简晨烨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是昭觉不聪明,是你经验太丰富。”

“去你妈的。”闵朗也笑。

就像闵朗所说的那样,辜伽罗离开简晨烨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和叶昭觉有关。

在辜伽罗看来,“回忆”是非常可怕的东西,它意味着简晨烨过去的小半生是她永远无法参与其中的。

如果仅仅是无法参与也就罢了,可是叶昭觉这个人就存在于那小半生中,她的一呼一吸,她的哀愁和挫败,都将因为这个介质而直接传达到简晨烨的心里。

“我知道你没有忘记她,你还爱着她,这是我无法忍受的。”——这是整封信下笔最用力的一句话,几乎戳破了那张纸。

“不要让她知道。”简晨烨望着外面叶昭觉的背影,轻声对闵朗说:“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太不成熟,她一个人背负了很重的东西……现在有人爱护她照顾她,我也为她开心。”

闵朗点点头,刚想要接下去说点什么——

叶昭觉像疯了一样冲进来,双眼亮如寒星,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要哭了,又像是蕴含着巨大的、疯狂的喜悦……

她看了看闵朗,又看了看简晨烨,然后,她的眼泪汹涌而出。

“是陈律师打来的,”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音量:“他说徐晚来同意接受赔偿,数额上也不啰嗦了,这样,他就可尽力以为乔楚争取从轻了!”

一直悬在闵朗心头的那样东西,像羽毛一样悄然落地,没有一丝声响。

叶昭觉和简晨烨的声音从他耳边一点点减轻,消退,他的思绪回到那个夜晚,空无一人的广场。

徐晚来沉默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睛在暗处发着幽幽的光。

当她再开口时,声音又尖利又寒冷:“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她。”

闵朗笑了,随便吧,他不想解释,她愿意怎么解读就怎么解读吧,反正这件事他已经做了。

“没用的,闵朗,”徐晚来凑近他,脸几乎贴着他的脸:“你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你不要忘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她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没用的,我不会心软的,你休想。”

离开广场时,徐晚来背脊挺得笔直,步伐无比坚决,明晃晃的月亮就在她的前头,她好像要一直走到月亮里去。

闵朗把79号卖掉了,这件事,像一颗子弹穿过她的灵魂。

有句话她说得很对——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这句话反过来说,也一样成立。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你知道徐晚来会这样做的,对不对?”叶昭觉还沉浸在喜悦中撒着欢,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咕隆咕隆灌下去,但这并没有减轻她的兴奋:“你肯定一早就确定了!”

闵朗垂下头,躲开了她的指控。

不,我不确定,他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反驳叶昭觉,但他什么也没说。

这只是一把豪赌。

他唯一的筹码是徐晚来对自己残存的感情,他已经不知道那还能不能称之为爱,这感情里包含着太多的伤害和怨怼,早已经千疮百孔。

现在,他知道了,纵然是千疮百孔,但它的本质没有改变。

他在那个深夜给徐晚来打了一通电话。

接通之后,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地听着对方的呼吸,直到徐晚来的手机电量耗尽,自动挂断。

“谢谢你。”闵朗对着忙音说。

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亲近对方的同时也被对方所接纳,闵朗知道,这种亲近……往后不会再有了。

第二天,他收到了一个快递,拆开后,他看到了那只玉镯。

他隐忍着胸膛里撕裂的痛,没有流泪。

就像乔楚那天晚上说的——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他知道,他们终于都获得了自由。

凌晨五点,齐唐的手机响了,他几乎是在瞬间之内就清醒了。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等这通电话。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在等一个判决。

“我拿到检测结果了。”

“X,别给我拐弯抹角,”齐唐嘴上虽然在调笑,但身体里却仿佛有根弦在慢慢绷紧,他一边打电话,一边从**起来,走到酒柜前,拿出一瓶酒:“说吧,我承受得了。”

“你在倒酒对吧,哈哈哈……”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恃无恐,笑得极其嚣张。

齐唐也跟着笑了:“真孙子!”

他端着酒杯走到了阳台上,这个时刻,万家灯火已然寂灭,所有人都还在睡梦之中,在墨一样浓稠的黑暗里,只能依稀看到楼群的大致轮廓。

玩笑开够了,那边终于说到正题:“嗯,和你想要的结果一样。”

那根弦慢慢的,慢慢的松弛下来。

“我早就料到了,”齐唐故作轻松的说,他不肯承认,心头的千斤巨石在刚刚那一秒才真正落下,顿了顿,他又说:“谢了。”

“说什么谢啊,大家这么多年兄弟,真要谢……不如就送辆豪车给我?”

“行啊。”即便这不是一句玩笑,以齐唐现在的好心情,他觉得自己也是有可能会答应的。

他留在阳台上许久,尘埃落定之后,他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这种感觉在不久之前也曾出现过。

在英国时,他路过了几处过去与Frances恋爱时经常出没的地方,虽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但街景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许多细节都与他的记忆严丝合缝。

是耻感、沮丧、还是挫败——他说不好,但他很清楚地知道,这种感觉太糟糕了,他没有经验对付它。

叶昭觉从前说过“你不会明白这种感受”,而那一刻,他很想告诉她,我明白。

这个念头一旦兴起,他就无法再将它摁回去。

他给她打电话,响了很久,那边一直没有接起——他不知道她那天有多累,回到家里,连洗脸刷牙的力气都没了,倒在**和衣而眠——最后,他想,或许只是因为时差的关系。

然而,在电话断掉之后,他忽然又感觉到庆幸,庆幸她没有接,庆幸刚刚那一瞬间的软弱没有被任何人所知晓——哪怕是叶昭觉。

有些时刻,有些事情,“做”的意义打过“做成”,这个动作已经意味着完满。

他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

他永远都不会再提起这件事。

此刻,手机还握在他手里。

神使鬼差一般,他点开叶昭觉的朋友圈,随意地翻了翻,又随意地在其中一条下面点了个赞。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黑夜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理智为感性让路。

令他意外的是,叶昭觉就发来信息:你怎么起这么早?就为了给我点赞吗?

齐唐惊讶极了,他丝毫没有犹豫地拨通了她的电话,问了同样的问题:“你怎么醒这么早?”

“我哪儿是醒得早啊,我都出门了,”叶昭觉拖着化妆箱站在路边:“出门干嘛?去工作啊!”

“什么?”齐唐以为自己听错了:“工作?”

“是啊,我要去给新娘子化妆啊白痴!”起床气还没完全过去,叶昭觉很不耐烦:“化完新娘还得化伴娘……不跟你啰嗦了,我在等车呢,你赶紧去睡觉吧。”

“你站那儿别动,发个定位给我。”

不到半个小时,齐唐的车便停在了叶昭觉眼前,坦白说这已经算非常快了,但叶昭觉还是一肚子火。

“去这儿,”她拿出手机,把地址给齐唐看,接着就开始发牢骚:“你知道我在等你的过程中,有多少辆空车从我眼前开过去吗?”

“一万辆。”

“七辆!”叶昭觉简直快要气炸了,平白无故地就在路边浪费了这么长时间,早知道还不如多在**打几个滚:“你说你是不是多管闲事!”

尽管叶昭觉态度如此恶劣,不识好歹,但齐唐还是一点都不生气,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对她的怨言照单全收。

“你的事,怎么能叫闲事呢?”他没话找话跟她说:“新娘都要起这么早化妆吗?”

叶昭觉故意跟他保持了一点距离,她整个身子都倚靠在车门那边,说话充满了火药味:“你自己娶一个不就知道了。”

“好啊,”车子拐了个弯,齐唐的视线始终在正前方,他轻描淡写地顺着叶昭觉的话往下说:“就你吧。”

车厢里一时静了下来。

剩下的路程里,叶昭觉没有再发牢骚,她抿着嘴,沉默地抵挡着越来越尴尬的气氛。

“对了,”她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个跟齐唐有关的话题:“我这几个月收入还不错,欠你的钱攒得差不多了,应该年底就可以全部还给你了。”

正好一个红灯,齐唐停下车,对她说的话充耳不闻。

他看了看地图,下个路口左拐就是目的地。

天色已经微亮,叶昭觉的脸在晨光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转过头来,静静地凝视着这张脸,一张纯天然的,未施粉黛的脸,有几颗斑点,还有不太明显的黑眼圈。

她虽然还很年轻,但又好像已经不怎么年轻了,长久以来,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写在这张脸上。

这是一张有内容的脸——不是多漂亮,但是,很美。

就连齐唐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忽然倾过身体去亲吻这张脸。

没头没脑的——可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搞什么?要死啊!

当叶昭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达目的地。

“我就不陪你一起去了……”齐唐定了定神,像是要解构什么似的扯了些别的闲话:“你这几天忙不忙,我们找个都有空的时候,一起吃饭怎么样……我有个朋友上个月开了家新餐厅,我一直还没去过,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都是些不必非要在此刻说的话。

“可以呀,等我去看完乔楚,我们再约时间好吗?”叶昭觉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去够后座的化妆箱,她不想让齐唐看出来自己的慌乱:“那我走了,你开车小心一点。”

她的背影狼狈得要命。

齐唐开车回去的途中,太阳已经升起,整个城市被一种绚烂的金色所笼罩着。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公交车站台前的队伍已经排得很长,社会这个巨大的机器已然苏醒。

先前漂浮于他心间的快乐现在已然沉静下来。

几个钟头之后,他已经坐在一家餐厅里,在等brunch的过程中,他打了一个电话。

“晓彤,见个面吧。”

[3]

Frances用手挡着面部打了个哈欠,她一直没有摘墨镜,这样才能掩盖住她因为睡眠不足而微肿的双眼。

服务员将咖啡送上来之后,她几乎是一秒钟都没有等待,顾不得烫,端起来一连喝了好几口。

放下咖啡时,她吐出一口气,看起来终于清醒了一点。

尽管看不见,但齐唐感觉到了墨镜镜片后面那两道冰冷的目光,极不友好。

他的耐心也不太多了,速战速决吧,就在他刚想要说话的时候,Frances抢先开口了。

“你去了一趟英国,为了弄清Nicholas和你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你居然不计前嫌,找人联络我丈夫,不对,现在是前夫了……结果不仅做了DNA鉴定,还意外的收获了我离婚的真相。现在你大概已经收到鉴定结果了,所以底气十足地约我出来,打算当着面戳穿我,好好欣赏我惊慌失措的样子……”

Frances气定神闲地说着这番话,语气平稳,不带任何情绪:“我都说对了吧,齐唐。”

齐唐有点惊讶,他没想到事态会是这样发展,一时竟陷入了被动中。

Frances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这是他完全没预料到的,他原本以为,要她承认这一切会花上一些时间,可现在,措手不及的那个人反而是他。

“你总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当然,这个毛病我们俩都有” Frances语含讥诮,她挑起一边嘴角,笑得很轻蔑:“你刚到那边,我就得到消息了,怎么说呢……齐唐,我的人缘可能比你想象中要好一点。”

话都说开了,场面没有太难堪,但情义却也一点都不剩了。

齐唐忽然想到,或许这也算是旧相识的好处,因为从前经历过更激烈更不堪,相比之下,现在的情形真不算什么。

“晓彤,”他还是坚持叫她这个名字:“真的是因为他破产,你才提出离婚的吗?”

“这有什么错吗?” Frances继续冷笑着:“你不是很了解我的个性吗,我就是这么自私呀。”

她终于摘掉了墨镜。

上午十一点的阳光底下,一切矫饰和伪装都无处遁形,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杀气,像是对什么事情失望到了极点。

他们互相端详了对方很长时间,像是要从时间手中夺回一点什么——是什么呢?齐唐静静地想,悲哀的感受比他思索的结果更先浮出水面。

看到刻骨铭心爱过的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觉得很无力,又很可笑。

她说的谎,那么单薄,那么容易被揭穿,可是他却费了大力气去证实这件事,不外是因为心底深处,还有些许悲悯。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轻声问。

“心血**跟你开个玩笑呗,顺便想要验证一件事。”她的冷笑褪去了,现在换成了一种怅然若失的表情,双眼仿佛弥漫着雾气。

齐唐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他必须承认,Frances依然很美,或许是他前半生认识的、见过的异性中最美的一个。

但是,这对他已经不具备丝毫吸引。

“齐唐,我原以为你真的成熟了,其实你还是搞不懂女人心里想什么。”

她把咖啡喝完,站起来,戴上墨镜,很好,她的杀气消失了,恢复了往常的妩媚妖娆,随时能迷倒任何一个她想要对其下手的男人。

她凑近齐唐的耳边,鼻息轻轻扑在他的脸上:“我以前说过,你一定会忘了我,那时你不肯相信,现在,我们都知道了。”

齐唐对着面前那个空掉的咖啡杯发了很长时间呆。

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蓄积了全身的力量,一拳打出去——却打在了空气中。

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被滞留在机场或者码头——不值得恼怒或是痛苦,但有点儿茫然——在下一班航班和轮渡到达之前,他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浸在这种情境中。

下一班航班和轮渡很快就来了。

苏沁打来电话:“下午的会议,你参加吗?”

“我现在就过去。”他挂掉电话,面容平静得就像一面湖水。

邵清羽是拉着汪舸的手走进自己家门的。

她想过,只要父亲流露出一丁点儿轻蔑的神色,她马上转身就走,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回这里。

回来之前,她主动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明确地提出两个条件:“我要和汪舸一起回来”以及“我回来的时候,姚姨不能够在场”,她一边打电话,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身体深处有种强劲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她等待了几秒钟——无比漫长的几秒钟——然后,她听见父亲在电话那头说,好。

邵清羽从踏进屋里的那一刻开始,便一直沉默着,不肯说话。

她不说话——初次见面的,她的父亲和丈夫,也只好跟着一起沉默,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先前还是敌对的关系,在这个时刻却形成了某种微妙的默契。

邵清羽坐在沙发上,姿态竟然真有几分像一个客人,她四处环视着,屋子里还是老样子。

果然,我就知道,这个家有我没我一个样——她心里一动气,情绪便有些波动,目光从四面八方收回来,投射到了父亲的脸上。

咦?她心中隐约有个疑问——哪儿不对劲?爸爸怎么看起来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她又细看了一番——那眼神让邵凯既不安,又不自在——原来是多了一副眼镜。

“你为什么要戴眼镜?”她茫然极了,语气就像小时候问父亲“彩虹是怎么形成的呀?”或是“毛毛虫为什么会变成蝴蝶呢?”

邵凯尴尬地笑了笑:“这是老花镜,早就戴了,是你以前没注意。”

邵清羽呆住了,父亲的话像一闷棍敲在她脑门上,过了片刻,她发觉自己哭了。

起先还是流泪,慢慢的,那哭声越来越大,毫不克制,到后来便成了嚎啕。

她好像突然才反应过来,那个强势的、蛮横的、独断专行的父亲早就开始衰老了,而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过去,她偶尔也觉得父亲显得有点上年纪了,但她一直很单纯地认为——都怪他自己找了个过分年轻的老婆,他本来没那么老,就是因为站在姚姨旁边,被衬老了。

可是今天姚姨不在,而他的疲态却仍然如此昭彰地被她看在眼里。

她太伤心了,离家以来,她从来没有反省过自己,她一直理直气壮地认为是父亲太势利,太封建,太不讲道理。

直到此刻,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也错了,她甚至认为,父亲的极速衰老——这件事,她要承担相当大的责任。

当这个想法一出现,她便崩溃了,与此同时,她原本所坚持的立场便开始一点点溃散,坍塌。

她双手捂着脸,眼泪顺着脸颊一路往下。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母亲去世的那个下午,去医院的路上那一路的红灯,早在那么久以前,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就剩下这一位至亲。

想到这里,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她的心脏。

汪舸束手无策地看着自己年轻的妻子,他担心这样强烈的悲伤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伤害,可是他又无法为她分担哪怕一点儿痛苦。

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笨拙地哄劝着她,不要哭了,清羽,你不要哭了。

尽管这很徒劳,但他还是在重复着,不要哭了,别难过了,你回家了。

邵凯望着女儿,还有自己原本完全不打算接受的女婿:他们有着成年人的外表,可是内里却还是两个孩子。

邵清羽离家出走的初期,他严禁家中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就连小女儿怯生生地问一句“姐姐不回来了吗”都要被他狠狠地骂一顿。

老朋友们都来劝过,晚辈如齐唐也来当过说客,就连妻子——他当然知道她是装模作样——也假惺惺地为清羽说了几句好话。

谁的话他都听不进去,谁为清羽说话他就甩脸色给谁看。

随着她离家的日子越来越长,邵凯的怒气消减了不少,而牵挂和担忧却与日俱增。

每天回到家里,上了饭桌,一抬眼就看到那个空位子。

晚上休息前,路过清羽的房门,他总会停一停,尽管知道里面没有人,却也不敢进去。

家里少了个人,房子突然一下就变大了,他总觉得不是这里少了点什么,就是那里缺了点什么,再多的家具电器都填不上那些空缺。

现在,清羽终于回来了,还怀着身孕——这意味着,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做外公了。

她没有说一句关于道歉的话,可是她的哭声中已经表达了全部的忏悔。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罢了,年轻人的事,随他们自己去吧。

像是要极力安慰自己一般,他又想到,好在家中略微还算有些财势,万一将来事实证明清羽选错了人,总不至于无路可退,比起很多婚姻不幸、自家条件又不太好的女孩子,清羽还算是有点后盾。

他站起来,指了指餐厅:“清羽,先吃饭吧……”顿了顿,又说:“汪舸,你也来。”

工作室的装修终于完成了。

叶昭觉向陈汀请了一天假,她要去看乔楚。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她不想让其他人和她一起去,原因很简单,她就是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乔楚狼狈的样子。

这天她早早起来,特意认真地了个妆,又在衣柜里反复挑选了半天,觉得穿哪件都好,又都不好。

出门前,她将镜子里的自己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眼神凌厉如同最苛刻的面试官,反复质询自己,还有什么细节需要修饰吗?

这是她第一次去探视乔楚,她希望自己能传递一些好的能量给她。

“拜托你好好打扮一下行不行?”言犹在耳——乔楚以前老是嫌弃她不修边幅,这次可要让她没话说才行。

想起昔日的种种,叶昭觉的眼睛有点儿枯涩,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对着镜子努力地调整面部肌肉。

你要笑得自然点儿,要让她觉得你是很开心的,不要老让她觉得你过得不好。

见到乔楚之前,叶昭觉一直在抠指甲,抠完左手抠右手,停都停不下来。

这是她从小就有的坏毛病,大概是从前把低分试卷拿回去给家长签字时养成的习惯,只要心里一紧张,就无法控制自己。

两只手的指甲被她抠得越来越秃,已经抠不动了——这时,她一抬头,看到了乔楚。

她的皮肤苍白得像纸一样,头发剪短了很多,下巴上长了两个小痘痘。

她看起来比以前更瘦了,似乎连胸部都小了一罩杯,被拷上的双手一伸出来青筋毕现。

还没来得及说话,叶昭觉喉咙深处已经涌起了哭腔。

“你来啦。”乔楚倒是很轻松,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叶昭觉的红唇:“这个颜色很好看,是不是Chanel的丝绒?”

“不是啦,就MAC那支啊,你陪我一起买的。”叶昭觉也很轻松,却是装出来的。

她怔怔地望着乔楚,如果不是因为环境限制,此刻的气氛多像是往日的下午茶时光啊,聊聊彩妆,衣服,红尘俗世**之类的话题,肤浅又快乐。

乔楚的神色和语气都很清淡:“最近怎么样啊你,说说呗。”

叶昭觉据实以告:

“我和陈汀一块儿弄的那个工作室已经装修完了,我跟你说,我他妈累惨了,陈汀是处女座……你知道我意思吧?超级挑剔,装修工人都被她弄疯了……不过效果真的很棒,而且她把这个工作室看得很重要,所以我心里也更踏实了。”

“快开业了,陈汀找大师算过日子……我平时也有些私活可以接,她不限制我,不过工作室也会相应地抽一点儿佣金,挺合理的,我没意见。”

“还有一个好消息,清羽怀孕了!对啊,我们大家都很高兴,而且!而且!她爸爸也接受她和汪舸了,没办法嘛,父母总是会让着孩子啊,她爸还送了套房子给他们,还请了专人照顾她,现在她婆婆也没那么累了。”

“简晨烨跟那个女孩子分手了……当然不是因为我啊!她说她要去追寻人生的意义,这关我什么事啊!”

她不断地在向乔楚汇报着其他人的生活境况,语速又快又急。

乔楚心里很明白——昭觉是在赶时间,她要说的话这么多,可是时间这么少。

为了不辜负叶昭觉,乔楚一直默默地听着,间或插上一两句“真的吗”或者是“那太好了”。

直到说完简晨烨——叶昭觉停下来了,她说不动了。

要怎么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她觉得,就像是明面上的浮冰都已经被捞干净。

这些无关痛痒的人和事情,这些乔楚根本就不感兴趣也不在乎的闲杂人等,用来做挡箭牌的谈资和话题,终于耗光了。

那个无法回避的名字,终于到了叶昭觉的唇齿之间。

“闵朗……”她的话里有着明显的闪躲:“他去外地了,要待好一阵子,等他回来我叫他一起来看你。”

“噢,不必了,”乔楚还是那副清淡的口吻:“非亲非故的,不要麻烦他。”

她的平静不是装的。

她与闵朗告别的那个夜里,同时也将他从自己的生命中彻底革除。

并不觉得后悔,也没什么遗憾,再来一次大概还是会重蹈覆辙走到这么同归于尽的地步,可是她心里空****的,仅仅只是觉得,爱不动了。

不爱了,耗完了,熊熊大火过后只有灰烬,爱情也是一样。

虽然暂时身陷囹圄,但长久以来折磨她的事情……都灰飞烟灭,不存在了。与从前欲生欲死爱着闵朗时相比,她反而觉得,自己现在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叶昭觉的心一直往下沉,她克制了一会儿,但终究没有克制得住:“他是爱你的。”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乔楚听完,笑了一下,像是听到一个特别幼稚的故事,笑容里有种“懒得跟你计较”的意味。

“真的,”叶昭觉心一横,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急于说服乔楚:“他卖掉了79号,把钱全部赔给了徐晚来,自己什么也没有留……”

乔楚的眼睛慢慢地聚了光,也聚了泪。

有那么一个瞬间,叶昭觉误以为那滴泪就要顺着乔楚的眼眶落下来了——

可是,很快,它不见了。

“我并不觉得他这样做很伟大……”叶昭觉往前探着身子,她急切地想要让乔楚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我只是认为,他爱你这件事应该让你知道,你应该知道。”

她实在说不下去了。

乔楚的脸渐渐变得柔和,她的嘴角动了动,一个轻盈地笑浮现在她的面容上。

知道或者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呢?她以不易觉察的幅度摇了摇头,你不明白,有些事情过了那个时间点,就没有人会在乎了。

“昭觉,你有我家的备用钥匙,房子就拜托你帮我照看了,你交物业费什么的顺便帮我也交一下,钱包我留在梳妆台左边的抽屉里,银行卡在钱包里,密码你知道。”

“还有,我所有的包包都可以借给你背……不过你要爱惜一点啊,尤其是那个小羊皮的,别给我弄破了。衣服嘛,你想穿也可以穿,但记得看水洗标,该干洗的一定送去干洗店洗,别为了省钱在家自己拿洗衣机绞!”

“化妆品那些,也都送你吧,不然过期了也是浪费……”

她说完这些,探视时间差不多也就到了:“嘿,搞得像托孤似的。昭觉,当初借那个电吹风给你的时候,我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借出一个好朋友,谢谢你来看我。”

她说完之后,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是叶昭觉笑不出来,她一直强忍着,拼死的强忍着才流泪,到此时,她终于控制不住了,两行清泪悄然落下。

她哽咽着说:“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我保证!乔楚,你要打起精神来,两年,很快就过去了。”

“是啊,两个圣诞,两个元旦,两次春节……一下就过去了。”乔楚笑了一下,有点儿悲凉,又有点儿玩世不恭。

时间真的到了。

“好了,别哭了,待会儿睫毛膏花了多难看啊,你现在可是专业化妆师了。”她在玻璃那边轻声地安慰叶昭觉:“好好照顾自己,替我谢谢齐唐。”

她站起来,决然地转过身,没有回头。

自始至终,她一个字都没有提闵朗。

按照算命大师给出的吉日,Marry Me新娘造型工作室在即将进入深秋的时候,顺利开张了。

店名是陈汀取的,她半是哀怨半是玩笑地解释说,因为从来没有男人对她说过这句话,所以,她现在要用这个名字报复命运的玩笑。

不仅如此,她还弄了一个声势浩大的party,邀请了许多S城红人们。

所有人都穿得闪闪发光,尤其是女生,个个都妆容精致得可以直接拉去拍硬照。

她们三五一群,拿着自拍神器或是打开美颜相机,先自拍无数张,然后甲跟乙合影,乙又叫上丙,再算上丁,大家为了在镜头里争夺对自己最有利的角度,调整位置的时间都比拍照时间更长。

每个人都有种拿自己当明星的架势,每个人都有种莫名其妙的偶像包袱。

叶昭觉恍惚间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仔细一想——原来是Nightfall开张的那天,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

“够了!”她连忙打消脑袋里的念头,陈汀要知道后面一句是“眼看他楼塌了”,肯定非掐死她不可。

“昭觉,过来……”陈汀在不远处向她招招手,待她走近之后,逐一向来客介绍:“这是叶昭觉,Marry Me首席化妆师,也是我的合伙人。”

其实还是很不太习惯这样的社交方式——怎么说呢,叶昭觉老觉得这有点儿虚情假意——但一想到这些人都是将来的客户和潜在客户,她便还是压抑着这点儿抵触情绪,微笑而客套的一一招呼。

短短几十分钟,她的微信已经新增了数十位好友。

“你的朋友们呢?没来吗?”

在洗手间补妆的时候,陈汀忽然察觉到今晚到场的人几乎全都是自己邀请的宾客,叶昭觉的朋友们呢?

“嗯……”叶昭觉咬着下唇,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圆场,她的朋友们不是来不了,就是来不了,还真是有点儿尴尬。

“无所谓,再交新朋友就是了。”陈汀耸耸肩,又往T区扑了点儿粉,她喝了不少酒,面色酡红,正要打开洗手间的门时,她又退了回来:“刚刚人多,没找着机会跟你说,裙子很美,配这个胸针恰恰好。”

叶昭觉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胸针,是陈汀送的那枚,裙子,是齐唐送的那条。

旧物件,新生活。

Party散场之后已经是后半夜,所有客人都走了,陈汀晕沉沉地等着代驾:“待会儿先送你回家,别收拾了,明天约个保洁吧。”

“你先走吧,我自己回去,我想再在这里待一会儿。”叶昭觉拿了一条湿巾贴在陈汀的脸上,柔声说:“回去好好休息。”

陈汀已经睡意朦胧,也就没再坚持,过了一会儿,代驾到了,叶昭觉搀扶着将她送上车,又叮嘱了几句。

车开走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站在Marry Me的门口,抬起头来仰望着月亮,party上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还残留了一点儿在她的耳道中,发出轻微的嗡嗡的声音。

温度太低了,她**在空气中的皮肤似乎变得极薄极脆,仿佛稍微戳一下便会崩成无数碎片。

即便如此,她还是舍不得进到里面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是如此贪恋人生中这片刻的清凉。

所有的喧嚣都像潮水一样退去,她是这天地间的一座孤岛。

她心里那个穷凶极恶的女孩儿,终于平静了下来。

突然之间,她肩上一暖——这外套上的气味——她太熟悉了。

她没有回头,面无表情但声音是笑着的:“是不是我每次穿这条裙子,你都得搭上自己一件外套?”

“没办法啊,你每次都是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穿。”齐唐静静地从她身后走到她旁边:“你为什么不邀请我?”

“没邀请你,你不也还是来了。”她轻声说。

“陈汀叫我来的,跟你可没什么关系。”

现在,这座孤岛不再遗世独立,但是她说不好,此刻旁边出现的到底是暂时停靠的船,还是另一座孤岛。

“齐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以前很爱看一些关于动物的纪录片。有一次,电视里播了一段关于北极熊的片段,旁白说,全球变暖威胁着北极熊的生存,那个播音员的声音很好听,他还说,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北极熊快跟不上了……我看着画面里那头北极熊,从一块冰上跳到另一块冰上,当时,我觉得自己就和它一样。”

她说完之后,终于转过脸来,平静的望着齐唐。

她的脸上有一种孩童般的神情,像是搞不懂这个世界,又像是完全搞懂了。

齐唐一动不动,也平静的看着她。

他只要像从前一样,耐心的等着,等着就好。

“人生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对不对?”

她用了疑问句的语气,却又似乎并不需要谁给她一个答案。

在秋天的月光下,她想起很多。

她经历的所有,赤贫的童年,激烈的青春,破碎的初恋,被损耗,被欺骗和折辱的生活,从前她的眼里只看得见这些,心里也只记得这些。

命运给她十个盒子,前面几个拆开全是空的——她曾经为之愤恨过,久久不能释怀。

而现在,她要拆下一个了。

“该处理的事,我都处理好了。”齐唐慢慢地说。

“孩子不是你的?”

“不是。”

“还会有下一个英文名出现吗?”

“不会,中文名也不会。”齐唐笑了起来:“你呢,钱存够了吗,欠条我可还留着。”

“快了,还差一点点,你再等等。”

“我都等了这么久了,无所谓再多等几天。”

下一个盒子——现在就置于她双手之中,而她却并不急着打开。

她希望在打开这个盒子之前,她已经能够真正理解自己的命运。

用我所有,换我所想,付出十厘,收获一分。

滚滚红尘,这世间确有它的污秽不洁,但因为人间这点公平,所以我们才可以说,对于命运,我永不绝望。

她靠过去,轻轻抱住齐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受这个现实。

这次终于不会再“差一点点”了,他的下巴磕在她的头顶上,不知为何,竟有淡淡鼻酸。

秋天的月亮,就在他们身后很近的地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