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1]

齐唐一直在看手机,对面位子上的Frances则一直在看他。

这次单独会面,齐唐原本仍是想要拒绝。

Frances在电话里幽幽长叹:“只是叙叙旧而已。齐唐,你我之间真的连这点情分都没有了吗……”末了,话锋一转:“还是说,你怕见我?”

正是最后这句话挑起了齐唐的好胜心:“有什么好怕的。”

“是呀,那就见个面嘛。”Frances满意的笑了,齐唐啊,这一套对你还是管用。

他们约在了那间不对外营业的私人咖啡馆,也是在这里,齐唐曾郑重的向叶昭觉表明心迹。

老板是齐唐和Frances共同的朋友,见到齐唐时,老板脸上露了意味深长的笑。

齐唐懒得解释,随便吧。

这里原本就只有五张桌子,现在又增加了一些大型绿植,三百多平的面积被分割成几个隐秘的空间,每一片小区域都犹如一个独立的小丛林。

齐唐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晚上11点。

这个时间,大概也不会有其他客人来。

Frances慵懒的倚在靠枕上,斜着眼望齐唐。

“上次那个女孩子,真是你的女朋友吗?”

齐唐面无表情:“有问题?”

“没~有~啦~”Frances拉长了话音:“只是有点意外,以前不知道你会喜欢那种类型。”

齐唐冷眼看着她,没有再接话。

气氛有点冷。

Frances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我们之间不用弄得这么敌对吧?”她往前探了探,眼神很温柔,语气比眼神更加温柔:“齐唐,你变化好大……”她试图用这种暧昧的语气,把两人带回了往昔。”

她边说着,边伸出手,从桌面上一路缓缓的滑过去,

最后,握住了齐唐的手。

这个动作,让齐唐有些猝不及防。

那一瞬间,他脑中所有的尘封的记忆都随着Frances温热的手心儿开启。

那些长久以来,他缄默以对的往事,苏醒了。

这些年来,他在任何场合都绝口不提Frances。

他自己不提,别人也不敢提,于是这个名字这个人就成了某种禁忌。

“你一直都不肯原谅我。” Frances的话还没有说完,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怎么可能,都是些陈年往事。”齐唐微笑着,一种充满了距离感的微笑,他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的手抽回。

“我一直都希望能够有一个机会和你冰释前嫌。”就像是剧本上规定的动作,Frances在说完这句话后——一,二,三,眼泪稳稳当当的落下:“可是我没有想到,等这个机会,竟然要等这么久。”

Frances的姿态,语气,还有她说的话都充满了浓重的表演痕迹。

齐唐有点儿不耐烦了,无论Frances是想要忏悔也好,或者如她自己所说——“叙旧”也好,他都没有太多兴趣。

她没什么改变,还是把别人都当傻X,笃定的认为只要自己说几句示弱的话,掉几滴眼泪,对方就会心软,服输。

她也还是不明白,再傻的傻X,经历过那样的愚弄,挫败,总会吸取点教训。

撞过电线杆的人,都会记得那根电线杆。

“晓彤,一切早就过去了。”

听到齐唐叫自己的小名,Frances显然呆住了。

除了长辈,几乎已经没有人会这样叫她,这一声“晓彤”,瓦解了她装腔作势的伤感。

那个腼腆,内敛,慌张,爱她爱得不顾一切,任她差遣的年轻男生,已经在尘世的历练之中,长成了一个清醒,漠然,警觉的成年男性。

这些年,他一定有过不少年轻貌美的女伴,他的人生一定增添了丰富的情感经历,情爱这回事,他大概早已经免疫了。

Frances心里一颤:眼前的这个齐唐,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陌生人。

齐唐又看了一下表,四十分钟的时间就这么乏味地过去了。

他绝不容许自己的时间被这种事情所浪费,就在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预备起身告辞时——

Frances说:“我离婚了。”

她的声音很轻,话语的分量却很重——重到像是有一双手把齐唐生生的摁回到座位上,他不由自主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出轨。不奇怪呀,男人不是都这样吗?” Frances耸了耸肩膀,很无谓的样子,像是谈论天气,超级市场的货架,或是一顿不够美味的晚餐。

齐唐沉默了,他有点摸不透Frances的心思。

“你不是早就说过,我的婚姻不会幸福。” Frances叹了一口气,语气里的遗憾并不是装的:“倒是让你说中了。”

齐唐的脸色即刻阴沉下来,他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

Frances的婚礼前夕,他们俩在酒店的房间里,关了手机,与世隔绝,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几天时光,怀着告别的心情,悲伤的温存和缠绵。

他甚至记得,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刻,是在Frances和她当时的未婚夫打完电话之后,他出于嫉妒,也出于赌气,故意呛她:“嫁给自己完全不爱的人,你不会幸福的。”

而Frances裹着被单,披散着长发,轻描淡写的说:“我不是完全不爱他。”

“……”

“齐唐,没得商量。这件事情,我没有办法。”

“当年是我太软弱,没有勇气反抗长辈的安排。”回想起往事, Frances脸上满是自嘲:“过去这些年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如果当初自己能够勇敢一些,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她用忏悔的神情望着齐唐——

他必须承认,即便是今时今日,他也不太受得了Frances这样的凝视——“不管别人怎么看,你知道我是爱过你的。我们之间……别人不清楚,但你是清楚的。”

Frances一边说,一边步步逼近:“齐唐,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我们能不能重新……”

她身后,那棵散尾葵的叶子微微颤动。

“晓彤,”齐唐往后退了一步:“都过去了。”

他说得干脆简洁又直接,就像面对一个喋喋不休的推销员,短短一句话就拒绝了对方所有的期待和幻想。

Frances原本要说的最后两个字,卡在喉咙里,硬是被生生的咽了下去。

她挤出一个违心的笑:“是因为那个女孩?”

“和她无关。”

“你爱她吗?” Frances又问。

“和你无关。”齐唐有些愠怒。

“这不像你的风格呀……” Frances笑了起来,可是她的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当年小爱当着那么多人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你可是斩钉截铁的承认了。”

齐唐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怒,他只是有些恍惚。

眼前这是真实的吗——

自己曾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和她在一起,几乎众叛亲离。

小爱伤心,父母失望,朋友们痛心疾首。

得知她和别人订婚的消息,自己伤心欲绝,甚至丧心病狂到想要破坏她的婚礼。

多年后,还是同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嘴唇一张一翕,往事重提却字字句句都满怀恶意。

齐唐从来不怯于承认,自己辜负过一些人,伤害或是亏欠过一些人,可是唯独对Frances,他问心无愧。

她曾他青春岁月中分量最重,色彩最艳丽的一笔。

可是眼前这一幕,令他觉得这段感情自始至终都充满了黑色幽默。

齐唐别过头去,不愿让Frances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他生平第一次因为“重逢”而感到如此强烈的悲哀。

片刻,他恢复了理智,那分分秒秒的错乱和失落已经过去了,永远的过去了。

他转回面孔,静静的看着Frances,那目光里一丝感情都无。

“Frances……”他换成了和其他人一样对她的称呼:“你保重。”

有种东西在他的心里彻底碎掉了——就像一只保存了很多年的瓷器,从高处跌落在水泥地面上,稀里哗啦,一地粉碎。

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他感觉自己从长久以来的桎梏之中解脱了。

“我曾经一直认为,自己人生中称得上遗憾的事情不多,你算是一个。”他没有回头:“但是现在,不是了。”

现在,他很想去见叶昭觉,迫不及待的的想去。

Frances被齐唐说的话给深深的刺痛了。

那晚叶昭觉挽着他的手臂,挑衅般的语气说“我是他女朋友”,他的眼神,是温柔的,是宠溺的,像成年人看着一个未成年的小孩。

对比之下,Frances深感屈辱。

“你等等。”

齐唐回过身,怀着一丝警惕和一丝不安,他不知道她又想要干什么。

Frances走近一步,她的笑容沾满了毒液,唇齿之间又有鬼魅:“你跟我可以了断,可是,你跟孩子呢?”

齐唐整个人都呆住了。

藏匿在茂密植物群中的单薄身体,因为负荷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巨大震撼,而微微的颤抖起来。

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似乎一口都没有动过,残存的最后一丝香气挥发在空气当中,没有人知道。

就像,没有人知道,命运兜兜转转——某些事情——仿佛又回到了起点。

老街本来像世界上千万条道路一样,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可是这里的居民都选择性的忽略了它的本名。

久而久之,“老街”成了它约定俗成的名字。

而乔楚,就在这条街上长大。

她记忆中的老街和现在几乎没有分别,一排门面数过去还是那些小美容店,小诊所,家菜馆,理发店,彩票店,水果店,还新开了一间巴掌大的进口食品铺子,门可罗雀,老板整天趴在柜台后面玩Ipad.

时间在这里好像过得比别处要慢。

顺着街头一直走到街尾,不出意料,乔楚看到那家早餐店。

她还记得,小时候冬天的清早,她拿着早餐钱,走到店里,指着摞得比自己还高的蒸笼,叫老板——“我要买包子”。

蒸笼盖揭开的时候,会有大团大团的白色蒸汽喷薄而出,弥漫在空中。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一瞬间就是仙境。

多年后,小女孩穿过白色的蒸汽,离开老街,头也不回的闯入万丈红尘之中,她懂得了生之可忧,死之可怖,也一并懂得了成人世界里那些算计,周旋,和欲望。

她变了许多,而老街没变过。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那端的人嗓门很大:“你在哪儿呢?”

“拐个弯就到了,催什么催啊,显得你们多忙似的。”乔楚笑嘻嘻的说着听起来很不客气的话。

外婆去世之后,她与这条老街的缘分其实也就终结了,是因为这群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发小还住在这里,她才会偶尔回来看看。

挂掉电话,早餐店老板娘正巧看见了她:“呀,是小楚,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你越来越漂亮啦。”

乔楚笑了笑,心里有种暖融融的东西,这种东西让她有点想哭。

拐了个弯,就看见一家台球室,三个叼着烟的年轻人坐在门口打斗地主,剩下几个在旁边围观,一看就知道这群人整天没什么正事儿。

乔楚远远的冲着他们“喂”了一声,听到她的声音,那群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望了过来,不约而同的咧开嘴笑了。

中午在饭馆里,乔楚笑着嘱咐众人:“都不要讲客气啊。”

大家说说笑笑的,小饭馆里热闹得不行。嘻嘻闹闹的一群人之中,唯独坐在乔楚右边的男生沉默不语。

他眯起眼睛看她,看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你不开心啊?”

乔楚一愣,有这么明显?

对方笑了一下,那意思是——我还不知道你?

这个男生是这一群人里带头的,大家都叫他“阿超”。

全世界好像有无数个“阿超”,但乔楚只跟这一个阿超有交情。

阿超小时候,父母老打架,动起手来整条街的人都拉不住。

架一打完,他爸就出去打牌,他妈就收拾东西回娘家,双方好像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儿子。

好多次,阿超被遗忘在家里,没钱,没饭吃,饿得发昏。乔楚的外婆实在看不过去,就让乔楚去把他叫到家里来,给他一双筷子一个碗。

外婆从来也不多问他父母的是非,只说自己家饭菜做得太多了,自己和乔楚吃不完,叫他来帮忙。

男孩子自尊心强,阿超从很少会说谢谢,外婆叫他吃饭……他就真的只闷头吃饭。

虽然面上不说什么,可是他心里记得,一顿饭就是一点恩情。

他吃了这家多少顿饭,就欠了这家多少恩情。

阿超点了根烟,声音不大,语速很慢,但确保在座的每个人都能听清楚:“小楚,你跟我们就不要见外了,有事就直说。”

其他人听到这话,也纷纷停下动作,跟着表态——

“是啊,小楚,你跟我们客气什么。”

“谁惹你了,谁他妈欺负你了,你一句话的事!”

……

乔楚半天没吭声。

那种暖融融的东西在她的心里越来越重,弄得她越来越想掉泪。

长久以来隐忍不发的委屈和憋屈,终于到一个可以摊出来大大方方晒晒太阳的时候。

这些男生和她后来认识的那些人完全不同。

他们一身匪气,举止粗鲁,没受过太多教育,眼界有限,挣过大钱也没什么见识,平时和她来往得也不多。

他们混得不怎么样,但都挺有骨气,从来没找她帮过什么忙——即便是在她最风光的那个时候,钱多得都不知道要怎么花的时候,他们也没想着要占她一丁点便宜。

他们是她的发小——也仅仅只是发小,她成年后的生活,和他们几乎没有交集。

他们只会在她偶尔心血**回来看看大家,坐在宵夜摊上,就着烧烤喝着啤酒的时候,拍着胸口跟她讲,谁要是欺负你,回来告诉我们几个,管他是谁,男的女的,一定替你出头!

他们可不知道“男女平等”“女权主义”这些先锋的名词。

他们只知道——小楚是和我们一条街上长大的姑娘——她混出去了,有出息了,她甚至改变了自己的容貌,每次回来都穿得光鲜亮丽,听其他女孩子说,她一双高跟鞋要好几千,一个包要好几万,谁也不知道她的钱是怎么来的,可那又怎么样——

对于他们来说,小楚还是小楚。

在他们浅薄的世界里,只有一些简单粗暴的原则。

反映到乔楚身上,那就是“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事,我们一定义不容辞。”

“那我就不绕圈子了。”乔楚深呼吸一口气,盯着自己面前的空盘子,缓缓的说:“我想教训个女孩。”

谁都没接话,都在等她自己把话说完。

“她抢我……男朋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采取这个说法。

阿超把烟蒂丢在地上,很为难的样子:“女的啊……不好吧,我们还是没那么坏啊。”

乔楚翻了个白眼:“你想什么呢,我没那么丧心病狂。”顿了顿,她接着说:“我不想伤害她的人身安全,只是想稍微教训她一下。”

阿超有点疑惑:“又不伤害她,又要教训她,那怎么弄?”

乔楚神色凝重了些,环视了周围一圈,怀着某种坚定的决心,说:“那女孩有个工作室,稍微弄点小破坏就行了。”

“这样就行了?”阿超歪着头笑,拍了拍乔楚的肩膀:“这样你就出了气了?”

“嗯。”她点了点头。

时间回到下暴雨的那天夜里,闵朗的意外出现,对她来说,就像是生活在悲惨世界中的人忽然捡到一颗糖。

遗憾的是,是这颗糖未免也太小了,甚至不够甜到天亮。

当闵朗从她怀里抽出自己的手臂——尽管他的动作是那样小心翼翼——可她还是敏感地立刻惊醒,见闵朗起身蹑手蹑脚的穿衣服,忍不住问:“你要去哪里?”

她挣扎着坐起来,拧开台灯,看到墙上的挂钟,凌晨四点。

闵朗一时哑口无言,他不能说实话,可也不想撒谎。

也许是那一刹那,他的表情,眼神或是气息,泄漏了秘密,乔楚望着他,心里一片雪亮。

她难以置信——那个让她难以置信的推断已经到了嘴边,但她不愿意说出来,仿佛只要不说出来,这个推断就不会被证明。

“闵朗,我不是非要你和我在一起,”她忍着心里的剧痛,平静的说:“但是你不可能同时既选择我,又选择她,你明白吗?”

闵朗靠着墙壁,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很想告诉乔楚“我已经想明白一切,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或者是说服她“我和她之间已经不同于以前”。

可是“最后一次”这种话,听起来实在太虚了。

这一切,很像那个著名的“狼来了”的故事,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你走吧。”乔楚笑了笑,关上了灯,房间里又重新归于黑暗,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累得一个字都不想再多说。

闵朗依然站在墙边,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乔楚感觉到闵朗又重新躺下,从背后紧紧的抱住她,吻她的头发。

她挣扎了一会儿:“你走吧,不用你管我。”她知道这个时候逞强毫无意义,可是她忍不住非要这样讲。

“我不会走的。”闵朗今晚脾气出奇的好,他加大了手臂的力度,将乔楚抱得更紧了一点:“以后也不会走了。”

可是,晚一点的时候,他还是走了。

在他重新躺下之后不久,徐晚来连续发来三条信息。

第一条是:我的猫不见了,两天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条是:我现在在79号,你在哪里?

第三条是:你和乔楚在一起对吗?我过去找你。

看到第二条时,闵朗已经意识到,徐晚来已经失常了。

他无法想象,如果她真的来了——那,怎,么,办!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必须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闵朗走时,乔楚默然站在窗口,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她的心窝上反复捅着。

她望着路灯下,闵朗匆匆而过的背影——他还是走了,无论他自以为自己的选择如何坚定,只要徐晚来闹一闹,他就不可能袖手旁观。

徐晚来一天不肯放手,闵朗就一天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徐晚来并不是掌握了闵朗的弱点,而是成为了他的弱点。

对于闵朗来说,他和徐晚来之间畸形的情感关系,就像是某种毒品,他想戒,可是未必戒得了。

这一点,乔楚已经明白了,可是闵朗还不明白。

深秋的凌晨,暴雨过后,空气里充满了冷冽的味道。

乔楚在那一刻,心里生出一股狠劲——这个念头早已具有雏形,她以失望、怨恨和愤怒喂养它,日复一日,它越来越强壮。

她终于不能够再继续压抑自己:徐晚来,总该有个时刻,有些事情狠狠的教训你,让你知道你是谁。

这其中的是非曲折,乔楚自然没有向阿超他们讲清楚,她只是给了他们Nightfall的地址。

阿超又点了根烟,他只说了一句,你放心吧。

此刻的乔楚,并没有意识到,命运已经渐渐露出狰狞的面孔。

她的一生,将就此改变。

[2]

齐唐打开邮箱就看到叶昭觉的辞职信,他有点发蒙。

虽然从她回到公司开始,彼此就都心照不宣的知道,终将有一天,她是要离开的。

可齐唐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他把叶昭觉叫进自己办公室,拿出训导下属的架势来责问她:“你有什么计划,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

叶昭觉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抬头瞟了齐唐一眼:“这不是最近老见不着你嘛。”

最近全公司的人都发现了,齐唐有些反常。

他很少来公司,即便来了,也是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吩咐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他。

苏沁和齐唐持股的另外几个公司的管理层有些来往,据她探听来的消息,一切都很太平,并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苦恼。

大家没有明说,心里却将目标却一致指向了叶昭觉。

怪就怪在——齐唐这么反常,叶昭觉却一切如常。

该做的事情她都照做,不该她做的,你开口求助她,她也乐意帮忙,总之就是一副对全世界都友好得不行的样子。

可是,大家稍微一讨论,就发现了端倪。

她的友好——像是打定主意明天就要离家出走,所以今晚的晚餐做得特别好吃的那种友好——“因相处的时间不多啦,那就给大家留一个好印象吧”——这句话,仿佛就刻在叶昭觉的脑门上。

公司八卦小团体一致裁定:一定和上次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有关系。

而八卦,往往就是真相。

那天晚上,当Frances说出“孩子”这个词语时,齐唐确实认为她疯了。

Frances一眼就看懂了齐唐的眼神,她上前一步:“你应该还记得,我在结婚那年就生了宝宝”现在,她几乎已经贴着齐唐的身体:“宝宝的出生日期是……。”

隐没在她唇齿之间的意味,齐唐完全接收到了。

他当然记得,曾经那些温柔缱绻和抵死缠绵。

某种程度上,是Frances真正开启了他,让他懂得了肉体的极致欢愉。

可是她说的这件事,齐唐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不可能和我有关。”齐唐冷笑着:“我们当年……是有措施的。”

“是吗?”Frances也冷笑:“你确定每一次都有吗?”

在记忆的缝隙里,齐唐举目皆是茫然。

他确实,不能,肯定。

Frances如此咄咄逼人,齐唐却越来越迷惑:“即便偶尔没有,难道,你就没有补救吗?”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

当他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陷入了被动。

陈年旧事,已经无从追究。

现在,黑白是非都由Frances说了算。

“你知道——” Frances逼视着齐唐:“我讨厌吃药。”

齐唐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他简直不敢相信,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还在想“我当年那么爱她,情有可原”。

“即便真的没有防护,即便孩子的出生时间也确实凑巧,”齐唐笑了笑,他不预备再对Frances客气:“也意味着和我有什么关系。当年你有多少个暧昧对象,你我心知肚明。”

他终于说出来了,从前根本无法直面的这个事实。

“齐唐!”Frances提高了分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你我心知肚明的应该是——我订婚之后,只有你一直纠缠着我不肯放手!”

Frances的面孔涨得通红,愤怒到了极点的样子。

盛怒之下的Frances有种惊心动魄的美,那种美具有极强的侵略性,会让对方在短时间之内无法与之对峙。

万分之一种可能性在齐唐的脑中闪过,微乎其微,却又无法置若罔闻。

万一,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些年,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提过?”齐唐心里发慌,这件事超出了他的智慧和经验,是他从来未曾料想的情形:“你不是这种甘愿自己承担一切的人。”

“我确实没那么无私。” Frances丝毫不否认:“我要考虑我的婚姻,我的孩子,和我的名誉……况且,你有给过我接触你的机会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曾直接告诉我,你希望没有认识过我。”

过了很久很久,齐唐慢吞吞的问:“你的诉求是什么?”

“呵呵,”Frances转过身拿起自己的包,冷笑着与齐唐擦肩而过:“我知道,你现在是很成熟的商人,但是别把每个人都想得你一样。”

Frances成功的,再次,搅浑了齐唐的生活。

她只是稍稍发力,他便乱了方寸。

她什么都没要求——可如果一切是真的——那她便可以予取予求。

一直到离开咖啡馆,齐唐都没有察觉到其他的异常。

凌晨两点。

服务员走到最后一个客人面前,轻声细语的说:“不好意思,小姐,我们要打烊了。”

失神的叶昭觉,这才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没有人知道,这天晚上,叶昭觉独自在街上漫无目的晃**了很久。

她既不想回家,也不想见任何人,既不想买醉,也不愿保持清醒。

很多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没有人知道,这个姑娘的心里下着一场大雪。

许多与今晚毫不相干的回忆,像雪花纷纷从她眼前掠过。

她想起从前和简晨烨在一起,生活虽然比现在清贫,可也比现在简单,没有这么多复杂的瓜葛和纠缠,也没有这么沉重的挫败感。

可如果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可以选择回到过去——她竟然真的好好的思考了一番——思考的结果是,她并不愿意回去。

那时候最大的问题就是穷。

因为穷,所以能选择的东西就贴别少,是区别于现在的,另外一种苦楚和无望。

“可是,为什么我的人生总是浸泡在苦楚和无望之中呢?”

她有点累了,在一个公车站台坐下,身体像是一具破旧的皮囊。

身后的广告灯箱在夜里亮得刺眼,那种渺小无力的感觉又回来了,是因为齐唐和Frances吗?

她觉得,也并不全是。

她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脸上有种微妙的神情。

困顿,疑惑,迷茫,但绝对不是痛苦。

她经受的失败太多了,对于痛苦的感知已经比别人要迟钝许多。

这一站离她从前开店的地方很近,她忽然想要去那里看一看。

那里现在是一家连锁水果超市。

隔着一条马路,叶昭觉怔怔的望着对面,像是一缕孤魂凝望着自己的前世今生。

尽管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可是她心里还是有一点疼。

紧接着像是有一双手,顺着这一点点疼撕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

一种闷痛,从身体深处汹涌而出——像惊涛骇浪将她拍倒,她刚挣扎着爬起来——又被拍倒。

下午Frances打电话约她见面,原话是“有些事你必须知道,如果你真是齐唐的女朋友的话。”

就是这句话,让她铁了心去赴约。

说起来,Frances只是组织了一次会面,然后按照计划,将每个人安排在她设定的位子上,然后,她的目的,轻轻松松的就达成了。

后半夜,整条街上只剩下叶昭觉一个人,她终于无法再支撑疲倦的躯体,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在车上,她闭着眼睛,脑子里只有这句话——我绝对不能再任由别人操纵我的悲喜。

第二天,齐唐没有出现在公司。

午休时间,叶昭觉去天台给陈汀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陈汀的声音听起来很精神很清醒,不像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样子,叶昭觉有点意外:“你在干嘛呢?”

“看店面呀,我都看了好几天了,要么地段不太好,要么是面积不够大,”陈汀有点兴奋:“我估计今天这个算找对了,我想把中间那堵墙打掉,房东说可以商量。”

“对了,你到底考虑得怎么样了啊?是不是不好跟齐唐说辞职啊?”

“反正这事,我怎么着都是要做的,你要是没兴趣,我就再找找其他人。”

“陈汀,”叶昭觉说得很慢,楼梯间很安静,只有她自己的声音:“我考虑好了。”

几分钟后,叶昭觉回到自己的电脑前,开始写辞职报告。

“你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了吗?”齐唐压着自己的脾气,软语哄劝:“我不是要操控你,只是有点担心……”

他的语气,像是一个家长,苦口婆心的劝阻没有才华的小孩非要去追求不切实际的梦想。

叶昭觉脸上讪讪的,她不怪齐唐不看好她。

“我不可能一直依赖你。”叶昭觉笑笑:“其实我很有自知之明啦,但是我也有自己的计划和想要做的事情……所以,还是让苏沁尽快招人接手我的工作吧。”

她虽然脸上挂着笑,可是眼神里却充满了坚毅,那是决心已定的人才有的眼神。

齐唐怔了好半天。

从工作立场来说,他从来都懒得跟任何要辞职的普通员工多费口舌,从叶昭觉一进来,他就看出来了,她是真的去意已决。

按照他一贯的性格,别人要走就呗,有什么好挽留。

可是,面对叶昭觉,他还有另一个立场。

过了很长的时间,齐唐像是想通了什么,淡淡一笑:“好,我会让苏沁安排的。”

叶昭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辞职这件事……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通过了?齐唐他竟然这么干脆?

因为他的果决,叶昭觉反而有了一点失落。

齐唐的眼睛里,有一种很平静的东西。

她是成年人,她有决定自己去留的自由,而他要尊重这份自由。

小情小爱……就暂时放置一边吧,齐唐心想,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亟待处理。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照。”叶昭觉站起来,眼神飘向远方:“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她久久没有收回目光,生怕在对视之间情难自控。

表面上,她是在辞职,实质上,她是打算淡出他的生活。

到这时,齐唐才意识到很不对劲——她心里藏着很多事,但她好像并不预备说出来。

他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你没有告诉我?”

叶昭觉抬起头来,眉头紧锁,眼泪充满了眼眶,喉头发紧,她知道只要再过片刻,自己便会情绪决堤。

短短片刻,人生中所有和齐唐有关的经历,都在她的脑海中翻腾

她没有礼服裙去参加party,是他买来送给她。

她为了工作把自己弄生病,是他就送她去医院吊水,还一直陪着她。

因为简晨烨和辜伽罗的一张合照,她丧失理智,可是在酒店里,他连碰都没有碰她。

她开店,他支持她,她结业,他收留她,还替她把欠的债还了。

还有,他说的那句话,再等久一点也没关系,只要真的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