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2]

风平浪静的生活只维持了两天,在我原本打算好好庆祝一下乔迁之喜的周末,邵清羽又给了我一份巨大的惊喜。

周六那天我一改邋遢本色,早早的就起床,准备开始挑衣服。

在拉开简易衣橱的拉链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本来就没多大的衣橱里还有很多的空间,藏个奸夫在里面都没问题,一年四季就那么几身换洗衣服,无非就是A衣配B裙,B衣配C裙,C衣又配A裙,配来配去又配不出一朵花来。

想起邵清羽卧室里那个连女明星都会嫉妒的巨大的衣柜,里面满满当当的衣服,谁要是躲在里面五分钟,保准会窒息。

我有点心酸。

决定好要穿的衣服之后,我便去洗了个澡。

刚刚还有点沮丧的情绪,在花洒里喷出热水的那一刻立刻转为了感恩。

人呐,一定要懂得知足啊,比起当初满身沐浴露泡泡,只能裹着浴巾等来水的时候,现在我几乎可以说是生活在天堂里了。

然而,这种感恩的心情,在我拿出那个超市打折时二十多块钱买的吹风机准备吹头发时,又无情的破灭了。

摁下开关,它一点反应都没有,莫非是停电了?还是接触不良?我傻不啦叽的用湿漉漉的手指头去摁插头……妈的!差点电死我了!

便宜货就是靠不住!我咬牙切齿,恨不得拿个大铁锤来锤瘪这个破吹风。

水还在顺着发梢往下滴,**睡得像猪一样的简晨烨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失去了女朋友,我站在原地想了几分钟,决定去找对面的美女借吹风。

乔楚打开门时已经化好了妆,我再一次被惊艳了。

与前两天素面朝天完全不同的风格,眉毛是时下最流行的黑直平,眼睛只画了简单的眼线,嘴上涂着浓艳的大红色唇膏。

她穿着一件丝绒质地的上衣,领口很大,两根笔直的锁骨特别明显,目光往稍微往下移几公分就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沟,最重要的是那件上衣是深紫色!

深紫色,又名天堂地狱色,驾驭得了那是女神,弄巧成拙就是村姑。

“怎么了?”乔楚好像是在问第二遍了。

我回过神来,为自己感到羞愧:“噢!没什么!我的吹风机坏了,想找你借用一下,待会儿就给你送过来。”

她笑了笑,转身去房间里把吹风拿出来给我:“你先拿去用吧,下次有空再还。我等下要出门,刚刚给你开门太着急了,裙子还没穿。”

我这才注意到她两条腿的确是光着的,上衣的下摆刚好遮到臀部,这样若隐若现的性感弄得我一个同性都差点要喷鼻血了。

吹风机拿到手里时,我又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这款吹风机我曾在网上看到过,标价两千多,不记得是能吹出什么离子……我猜可能是钱离子吧。

哎,周围都是有钱人,这可让我怎么活啊。

等我基本梳妆打扮完毕了,简晨烨终于从**爬起来,飞快的刷牙,飞快的洗脸,飞快的穿上衣服,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分钟,然后他理直气壮的问我:“你弄那么好看去相亲啊,可以出发了吗?”

出发你大爷!

为什么这个世界充满了这么多的不公平?

男生只要洗把脸就能出门了,女生不在脸上涂个好几层就不敢见人,有些人一顿吃三四碗都不会发胖,有些人喝杯水都能转化为脂肪,有些人拥有一个跟我的卧室差不多大的衣柜,有些人的电吹风比我的贵一百倍……对不起我好像有点失控。

拉开梳妆台右边的抽屉,有一个黑色的丝绒袋子,拉开拉绳,两个耳钉落在了我的掌心里。

经典的双C标志下面缀着珍珠,这是我唯一的一对耳钉,正品香奈儿。

我平时轻易不会戴它,因为我怕弄丢,如果弄丢了它我说不定会去死。

买它的时候,我在公司里还没过试用期,它的价格相当于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但我一咬牙,刷了卡,输密码的时候我清楚的听见自己内心滴血的声音。

没有办法,这是我的虚荣,也可以说是我的底线。

我可以只有一件名牌单品,但它不能是山寨货。

出门之前我给邵清羽打了个电话,叫她快点出门别磨蹭,她在电话那头很拽的对我说,放心吧,我开车过去,很快的。

妈的,拽个毛啊,有钱了不起吗?

不好意思,我又仇富了,事实上,有钱就是了不起啊!

不知道别的有钱人是不是也像邵清羽这么不守时,反正当我和简晨烨在餐厅的位子上坐了半个小时之后,她还是没有出现。

在服务员给我们添了六次柠檬水之后,连我这么厚脸皮的人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我很想用华妃娘娘的那句话来问邵清羽:你知道从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吗?

电话刚拨通,邵清羽就在那头歇斯底里的喊:“昭觉,我要杀了蒋毅你信不信!”

我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什么情况,又听见她的吼声:“摁你妈X的喇叭,没看见红灯啊,我赶着去杀人都没你急,你是赶着去投胎啊……”

真是听不下去了,邵清羽她爸要是知道自己家的千金在外面是这么个德性,肯定会停掉她所有的信用卡。

我挂断电话,很严肃的看着对面跟我一样饥肠辘辘的简晨烨说:“喝光你的柠檬水吧,饭吃不成了。”

几分钟之后,邵清羽的车停在了路边,我和简晨烨已经饿得只能互相搀扶着走到车前。

车窗降了下来,她的脸上没有歉意,也没有眼泪,只有一种骇人的冰冷,就连说话的语气里都听不出一丝情感的波动:“简晨烨,我要带昭觉去有点事,你去不方便。改天我再请你们吃饭,向你们赔罪。”

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有些为难的看着简晨烨,原本是打算庆祝乔迁之喜的,这下可真的泡汤了。

简晨烨轻轻的拍了拍我的头,说:“你陪她去吧,我去买些好吃的,等你回来一起吃。”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没用了,不就一点零食吗?我看着简晨烨的脸,居然感动得有点鼻酸。

这么多年来,我一事无成,灰白的人生涂满了潦倒的笔画,有时候回望这一路的艰辛和坎坷,缺失从未被弥补,丧失也未带来任何获得,我想我可能一辈子就只会这么失败下去了。

但是每个静谧的夜里,我听见枕边均匀的鼻息,只要我想起多年前,校园里那个鼻青眼肿对着我笑的少年,我便知道,命运终究是不算太亏待我。

上车之前,我特意把耳钉摘下来交给简晨烨让他带回去,虽然我还不知道邵清羽要带我去干什么,但感觉一定是大场面,我就这么点值钱货,不谨慎点不行。

我刚上车,车门还没关死,邵清羽就一脚油门猛踩下去。

还没坐稳,我吓得赶紧系上安全带,只差几天就要发这个月的工资了,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能便宜了老板。

一路狂飙,邵清羽一句话都没说,我看着她脸色那么差也不好问什么,虽然她跟蒋毅之间分分合合的戏码隔三差五的就要上演一次,但我敢断定,这次不同于往昔。

我跟邵清羽相亲相爱多年,一起睡过觉,一起洗过澡,她屁股上那块胎记都给我看过,彼此之间可以说根本没有秘密,要不是有蒋毅和简晨烨这个两个活生生的人证,不知道多少人会误会我们是一对les。

但纵使是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不仅仅是生气,不仅仅是震怒,我想应该没有看错,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类似于绝望的东西。

一定是出大事了。

在一个酒店的门口,她把车停了下来。

这一路上我心里不断积攒的不祥的预感,在这个时候几乎全部得到了证实,没等我说话,邵清羽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我无法挣脱。

她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昭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必须陪我去。”

我本能的反应是想要拒绝。

我知道自己也有足够的理由拒绝,毕竟这是她和蒋毅两个人之间的事,就算事情牵扯到第三个人,也应该是楼上某个房间里的某个人而不应该是我。

“这样不好吧……我毕竟是外人啊,万一……场面难看不说……蒋毅会恨死我吧……”我结结巴巴,胡言乱语,连句通顺的话都说不完整。

邵清羽的手更用力了:“昭觉,我从小到大没有求过任何人——今天,我求你。”

说完,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我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勇气,或者说是害怕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说出这么卑微的话来,我听得都想哭了。

她是邵清羽啊!

那个整天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邵清羽,那个衣柜跟我的卧室一样大的千金小姐,那个顶着烈日陪着我到处找中介,看房子的活雷锋,那个在我差点饿死的时候偷偷往我钱包里塞钱的好姐妹……我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叶昭觉,你连这么点事都不肯干,你还是人吗?

我抽出手来拍拍她的脸:“我陪你去,别怕,有我呢。”

我们走进酒店大厅,邵清羽连前台都没去,径直走向了电梯,看样子是她早已经知道房间号了。

不知道她的消息来源于何处,我也没问,既然决定陪她一起面对接下来的场面,那不管多尴尬,多多难堪,我都会扛住。

反正我是无名小卒,闹得天塌下来也没人认识我,而邵清羽……这么多年了,只要事情涉及到蒋毅的忠贞,她从来都不在乎会不会丢脸。

高中时,有一天蒋毅帮班上一个新转来的女同学胃痛,蒋毅便去帮她买了份早餐,说起来实在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早自习刚过,这事就传到了隔壁班的邵清羽耳朵里。

仔细想想,传递这些八卦是非的人,并不见得是真的把邵清羽当朋友。

只是她那时太过引人注目,锋芒毕露,明里暗里很多人都是报着看好戏的心态,才会有意无意的在她面前说起关于蒋毅的事情。

在那所高中里,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邵清羽,唯一的弱点就是蒋毅。

第一节课刚下课,邵清羽就冲到蒋毅他们班上,拿着一盒酸奶,站在那个女生的面前。

那个女生刚转来没几天,还没领教过邵清羽的厉害。

她起先有点惊慌,但迅速镇定下来,问邵清羽:“你是谁,有什么事?”

邵清羽不喜欢啰嗦,只喜欢用行动回答问题,她打开盒子,对准了那个女生的脸,干脆果断的泼了过去。

让人震惊的是,那个女生没有还手,也没有躲,甚至连拿本书挡一下都没有。

她很冷静的承受了这场一份早餐引发的灾难。

只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酸奶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流,她剥开额前的碎发,她的眼睛像两口幽深暗黑的井,静静的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这一幕,我是后来听在场的人说的,当我从教室里跑到走廊上看热闹时,事情已经发展至**。

邵清羽追着蒋毅打,他们在走廊上不知疲倦的跑了无数个来回,整层楼都轰动了,大家纷纷抢占有利位置进行微观,一部分别有用心的同学还火上浇油的为他们呐喊助威,声势浩大得甩出开学典礼十条街,把楼上楼下的人都给吸引过来了。

上课铃响起的时候,蒋毅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头也不回的推了邵清羽一下,然后灰头土脸的跑进了教室。

邵清羽可能是早已经习惯了扮演着胜利者的角色,做梦也没想到到蒋毅会还手,脚下一滑,身体一倾,整个人竟然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助威声一瞬间变成了惊呼声,邵清羽的头重重的磕在了台阶上,在那一两秒的停顿中,我们,所有人,清清楚楚的听见她说:蒋毅,我X你妈。

脑震**之后的邵清羽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可以每天睡懒觉还不用上课,好爽!

我挑了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去医院看她,本来想在路边随便摘几朵月季,终究还是觉得拿不出手,只要含泪去花店买了一束马蹄莲。

站在病房门口时,我看见她一个人躺在**望着窗外发呆,侧影中透着几分寂寥,这个画面里的她,跟那个泼辣彪悍的邵清羽,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我轻轻的叹了口气,要不是她家里太有钱了,也许不会养出这么骄纵专横的脾气来吧。

床头放着一个大柚子,我拿起来就开始剥,不管邵清羽向不想吃,反正我想吃。

看得出她心情非常差,我也就懒得跟她寒暄了:“你干嘛这么小气,只是一份早餐而已,有必要那么赶尽杀绝吗?”

她从鼻孔里冷笑一声:“头一次只是带早餐,以后慢慢的就是帮着打扫卫生,上课换位置坐在一起,放学顺路一起走,再往后,谁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

柚子的清香弥漫在原本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我掰下一块果肉送到她嘴边,她轻轻的躲开了:“叶昭觉,你不明白。”

我静静的看着她,我知道重要的话在这后面。

“我被抢走的东西太多了,我怕了,我不想连蒋毅都被人抢走。”

回想起来,那是邵清羽第一次那么开诚布公的面对我。

我跟她初中同班,升入高中之后虽然在不同的班级,但关系一直都还算不错,但因为家境的差距,我一直觉得有些什么东西隔阂在我们之间。

通俗易懂的来说,就是——我一直认为我们不属于同一个阶层。

她父亲是有名的生意人,经常会在电视新闻里露露脸,剪个彩啊,开个会啊,跟市长什么的一起合个照啊,据学校里的那些八婆所说,她爸跟一些领导私下里都有交情。

而她妈妈,年轻漂亮,性感妖娆,简直就是成人漫画里的女主角的真人版。

每到周末,校门口会停很多来接学生的车,其中以邵家的车最为名贵,驾驶座上的人是她父亲的专属司机。

从小到大,邵清羽一直都是我们这些女屌丝眼里的名牌货百科全书,她穿一套新衣服来学校,我们就多认识一个牌子。她犹如春风化雨,不计回报的为我们普及关于各种奢侈品的常识。

若干年后,我们之中有些人也成为了各大名牌倒背如流的白富美,但追根溯源,仍然要尊邵清羽为祖师奶奶。

小学时,我还没吃过肯德基,她已经坐过了飞机,初中时,我连中国有多少个省都还还没搞清楚,她已经去了过欧洲。

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她父亲给她在一间酒店举办了草坪party,桌上放着一个豪华的生日蛋糕,五层,比我都高。

她母亲带着四岁的妹妹领头给她唱生日快乐歌,我们一群穿着T恤牛仔裤的同学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身穿纪梵希小礼服裙的她。

欧洲的皇室离我们太远了,在一群土鳖的眼里,邵清羽就是公主。

她成绩不好,长得也不是特别漂亮,脾气更是差劲,没有几个女生是真的喜欢和她做朋友,但我敢打赌,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想自己变成她。

在那个下午之前,我跟那些女孩子的想法,没什么区别。

也许是那天的光线分外柔和,也许是那天的空气分外清新,也许是冥冥之中有种善意的催化剂,又或许,是她孤单得太久了。

她忽然没前没后的说出一句“那个女人,不是我妈妈。”

我原本还在剥柚子的手,彻底停止了动作。

“那个女人,不是我妈妈,我的生母……在我十岁的时候去世了。”

“她是死在牌桌上的,听说最后那把牌是清一色自摸。我不会打麻将,不知道那一把她能赢多少钱,但她明明就不缺钱花,不知道为什么会激动得脑溢血,真是没见过世面……”

邵清羽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平和,不带一点感情,似乎那些难过,悲痛,不舍,无奈,声嘶力竭,早在她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用完了。

“那个年代,我还没有手机,放学时看到我爸的车在门口等着,还觉得奇怪。那时候我爸的生意没现在做得大,也没有专门的司机,来接我的是我舅舅,去医院的路上一路都是红灯,我不知道怎么会那么不顺利,真的,全是红灯,好像就是为了阻止我去见我妈最后一面似的。”

“我那时才念四年级,就没有妈妈了。”

我彻底放下了手中的柚子,这么沉重的气氛,换了谁都吃不下。

“我妈去世后不到两年,我爸就娶了那个女人,她大着肚子嫁过来的,那时候我已经十二岁了,男女之间那些事,也都明白了。我想也行,只要她是真心对我爸,不是算计他的钱,我也没什么要多说的。”

“但是一直到现在,我也只肯叫她阿姨,她才比我大十岁啊,要我叫妈?给我一亿都叫不出口啊。”

我一直很沉默。

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很年轻,对于人生真正的疾苦所知毕竟不多。

我并不比我的同龄人聪明或者成熟,我从来也没想过,邵清羽光鲜奢华的生活背后,也许隐藏着一些我们体会不了也想象不了的痛楚。

她所有的,我们都能看到,她所没有的,我们都不知道。

我轻声的问:“那她对你好吗?”

邵清羽像是没听见我问的问题,又或者是,她用了一个事例来回答我。

“你记得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穿着一件白色的小礼服裙,你们都说很好看吗?”

我点点头,当然,只要当天在场的女生,应该没有人会忘记。

她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轻蔑的笑,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往日的浮光掠影:“但是我一点都不喜欢。”

“去买小礼服的时候,她非要跟着我一起去,我喜欢的那条是柠檬黄。可她偏偏要我试一下那条白色的。我说,我觉得白色没有柠檬黄好看,她就说,你试试看嘛,不喜欢再说呀。”

“我试了那条白色的之后,她就一个劲的跟我爸说,清羽还是穿白色好看,白色多纯洁啊,只有她这个年纪才能把这么纯洁的颜色穿得这么美。她这么一说,我爸立刻决定给我买白色那条。”

“她其实根本就不是好心,她就是要确定我到底喜欢哪条,我也真是蠢,给她一试就试出来了。生日那天,我根本没笑过,那条裙子我就穿过那么一次,后来被我扔去杂物间了。”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就是不想让我开心。”

邵清羽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凌厉来形容了。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伸出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想要给她一点安慰。

她接着说,我知道大家是怎么看我的,不就是家里有钱嘛,呵呵,没人晓得,我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说,所以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和重要的人,我必须牢牢的看好,再也不能被抢走,昭觉,你明白吗?

我庄重的点点头,我明白。

我想我真的能够理解,她对于一无所有的恐惧。

没过多久,她就回学校上课了,蒋毅也知道自己错得有点严重,从那之后更是对她千依百顺。

而那个被泼了一脸酸奶的女生,在邵清羽住院的期间,又办理了转学手续去了别的学校,年份久远,我连她的长相和姓名都给忘了。

被打乱的一切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秩序,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邵清羽的后脑勺上,留下了一块永远的伤疤。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我从往事中回过神来,邵清羽一脸悲壮的牵着我的手走出电梯。

酒店的走廊真是漫长得看不到尽头,我多希望它真的没有尽头啊。

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一直走下去,不必直面惨淡的人生,不必正视淋漓的鲜血,不必扮演我们根本不想扮演的猛士。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收回思绪,还没来得及开启战斗模式,邵清羽已经停下了脚步,叩响了一个房间的门。

那是多么短暂而又漫长的十秒钟啊,当那扇门打开,那张脸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必须纠正自己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年份久远,我连她的长相和姓名都给忘了——但在这一刻,我无比清晰的记起来了。

她是何田田。

[3]

我不知道一份仇恨最久可以在一个人的心里埋藏多长时间,直到这么多年以后,何田田活生生的站在我们面前,她的发型变了,穿着打扮变了,但是她看邵清羽的眼神,一点都没有变。

当年我不在现场,只是听同学们形容过当时的情形,他们的表达能力不怎么样,只是一个劲的说“何田田的眼神好凶,她好像想吃了邵清羽”。

我相信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何田田对眼前这个场景有过无数次的设想,在脑海中无数次的意**过邵清羽看到这一幕时的反应,她在没有知会对手的情况下,已经一个人排练了不知道多少遍。

但一杯酸奶,至于吗?我心里隐隐约约有这样的疑问——多少年前的一点小事,为此处心积虑的寻找报复的机会,何田田,你值得吗?

我曾经在网上看过一个视频,一只猫抓到了一只老鼠,它没有马上吃掉,而是反反复复的折腾它,戏弄它,可怜的老鼠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画面里透着一种残酷的幽默。

如果要给那只猫配上人类的表情,我再也想不出比此时此刻,何田田脸上那种表情更恰当的了。

她漫不经心的回过头去,对着房间里面说:“不是服务员。”

然后,一个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在与我们对视的那一瞬间,他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震惊和错愕。

我脱口而出:“蒋毅!”

或许,十岁那年,在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邵清羽也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她完全僵住了,像是刚刚被从冷冻室里拿出来似的,双手紧紧的贴着身体,用力的攥着拳头,她太用力了,以至于我站在她旁边清清楚楚的听见了牙齿打颤的声音。

只要再用一点儿力,她整个人就会碎掉。

笨蛋!这分明就是个圈套!我们上当了!

如果人一生中只有一次能够使用时间倒流的技能,我会毫不犹豫的用在这一刻。

我会在邵清羽把车停在我面前时,联合简晨烨一起把她从车里拖出来,用铁链绑在餐厅的座位上陪我们一起吃饭,哪怕吃得我倾家**产都行。

是的,我宁可她永远不要来这个酒店,永远也不要知道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宁可她做一辈子笨蛋,一辈子被蒋毅欺瞒,也不要亲眼目睹这肮脏的真相。

局面没有僵持太久,邵清羽毕竟不再是十岁的小女孩了。

只听见整个走廊里忽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别的住了客人的房间陆续打开了门,与此同时,邵清羽像一头野兽一般扑向了蒋毅。

就像快进的电影画面一样,他们扭打在一起,两个人都因为失去平衡而倒在了地上,邵清羽的头发不知道是被蒋毅抓散的,还是被她自己大幅度的动作给弄散的,看起来就像是含冤而死的女鬼。

尽管房间里铺着地毯,但还是能很清晰的听见蒋毅的头撞击在地面上的声音,咚咚咚,还挺有节奏感的。

我从来不知道邵清羽有这么大的力气,她平时可是连矿泉水瓶盖都拧不开的人,这下她抓着蒋毅的头一次次往地板上撞,轻松得就像抓着一个大号的萝卜似的。

怎么办怎么办,我真是个废物,这么紧要的关头,我居然急得想上厕所了!

何田田瞪了我一眼,说:“还不帮忙关门,丢人现眼呢!”

我大怒,你个不要脸的小三居然还好意思对我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谁啊!

但是,她说得对,情况的确紧急。

事情发展到这里,住在这一层楼的人都从自己的房间里跑出来看热闹了,这场面比起当年在学校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时候虽然有人欢呼有人助威,但好歹年代久远,科技远远没有现在发达,谁也想不到拿手机拍下来发到网上去博点击率,况且,以那时候的手机的渣像素,即使拍下来又能威胁到谁啊。

现在可不一样了,读图时代,谁要没有个能拍照能录视频的手机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不然为什么满大街人手一个iphone呢!

围观的群众们情绪十分高亢,神情比莫言拿了诺贝尔文学奖还激动,比奥巴马连任了美利坚总统还兴奋,平日里只能拍拍吃了什么菜,穿了什么衣服,还有自己浓妆后的脸的手机在这个时候派上大用场了!

大家纷纷拿出了角逐普利策新闻摄影奖的热情,认真的贯彻着罗伯特?卡帕的名言——“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他们使出了自己浑身的力气,拨开层层人群,拼了命的往里挤,有个男人只差没贴着邵清羽拍了,那距离近得我都怀疑还能不能对上焦。

更严酷的事实是,我因为饿得快站不稳了,一不留神,居然被这些疯狂的人给挤出了房间!

如果我不拼命杀入重围,那我就只能等到过不了多久之后,在热门微博上一睹邵清羽的风采了。

此时只有马景涛那句脍炙人口的台词能够表达我的感受——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没法计算自己透支了多少力量,才重新回到房间,并且把那些好事之徒推出门外,我觉得我牛逼得简直能够拯救地球。

就在关门那个瞬间,我想起两天前的那个早晨,面对着那些凶神恶煞的不速之客,我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为什么当时我没有这个魄力!

为什么我最近总跟这一类事情沾上边?举头三尺有神明,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得罪了头顶上哪一位神仙?

没有时间给我考虑这些问题了,因为,我看到,何田田这个三八也开始动手了!

邵清羽真是女中豪杰啊!她整个人压在蒋毅身上的同时,居然还能抽出手来跟何田田过上两招,并且嘴里还在召唤我:“昭觉,你来帮我抓住这个**!我先弄死这个姓蒋的贱人再说!”

我有得选择吗?

我用了两秒钟的时间把头发全部拢上去扎成了一个团子,一咬牙,一闭眼,怀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心情,加入了这场混战。

啊啊啊!痛死我了啊!是哪个不讲卫生的傻逼平时不剪指甲啊!我手臂那几道鲜红的东西可是货真价实的人血啊!

啊啊啊!又是哪个傻逼的手肘撞到了我的眼睛啊!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以后只能去盲人按摩院工作了啊!!

局面真的太混乱了,她打他,她打她,她也打她,他们也打我!

这三个人一定吃激素长大的,一个个力气都大得像是绿巨人附体,死揪着一整天只喝了六杯柠檬水的我,他妈的,你们好意思吗!

就在我的神智渐渐模糊的时候,蒋毅终于找到了一个脱身的机会,他甩开邵清羽的动作比当年流畅多了,姿势也潇洒多了,在他腾空而起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的肚子被狠狠的踩了一脚。

就算是,铁打的肠子,应该,也断了,吧……

这一次,轮到我说这句话了——“蒋毅,我X你妈!”

门被打开了,蒋毅落荒而逃,邵清羽紧随其后,何田田也不甘示弱的挣脱了我,果断的追了上去。

你看过《阿甘正传》吗?将近二十年过去之后,电影里的画面在这个酒店走廊里被真实还原了,蒋毅在这一刻仿佛阿甘附体:run!run!run!

而他的身后,就如同电影里演的一样,也跟着一大群不明所以但却被他的**感染了的群众。

等我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追出去的时候,摄影爱好者已经集体到达了**,他们连我都拍,有些白痴还开着闪光灯拍,我那刚刚恢复了一点视力的眼睛瞬间又被一片白光给闪瞎了。

妈的!你们的素质呢!

柠檬水赐我神力,当我终于顺着酒店里的消防楼梯跑到了一楼,好不容易跟上了大部队的时候,我整个人已经彻底虚脱了。

隔着酒店的玻璃旋转门,隔着攒动的人群,我看见邵清羽,她站在大街上,哭了。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邵清羽那种,怎么都压抑不住的哭声。

我一直以为,人长大了之后就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没脸没皮的大声嚎哭,因为人人都要面子,谁没有点羞耻心呢?成年人就算再悲伤再难过再痛苦,也只能晚上缩在关了灯的房间里,用被子蒙着头,默默的呜咽。

但今天我知道了,不是这样的。

原来一个人到了最伤心最绝望的时候,是不会顾忌尊严这回事的。

我忽然像疯了一样推开周围那些交头接耳,不顾别人死活的看客,冲进去一把抱住邵清羽,那个瞬间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她像是我的女儿,我必须要保护她。

她哭得我心都碎了,她哭得我都恨不得杀了蒋毅,她哭我都忍不住跟她一起哭了。

蒋毅站在路边,一边慌乱的整理被撕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一边伸手想拦辆出租车。

何田田站在蒋毅的旁边,脸上有几道抓痕,虽然样子有些狼狈,但看得出她对眼下这个效果非常满意。

我抱着邵清羽,她的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觉到衣服上那一片潮湿由温热渐渐转为冰凉,在用手指给她梳理已经乱得像一团麻的头发时,无意之中,我碰到了她后脑上的那块伤疤……如果你真正在一个人身上倾注了感情,那么,当你触摸到他的伤痕时,你自己也会觉得疼。

就像是记忆的阀门被拧开了,往事的惊涛骇浪迎面扑来,遽然之间,我心里升起熊熊怒火。

妈的!我叶昭觉的姐妹,就是这么给你们欺负,给你们糟蹋的吗!

“蒋毅,你有种就别走!”我放开邵清羽,一把抓住蒋毅。

他看着我,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很多东西,有愤怒,有羞耻,有厌恶,有悲哀,也有忧伤和恨。

我怔住了。

抛开他和邵清羽的关系不说,我们曾经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校园时代,我在课间十分钟卖小零食赚零花钱,他自发的带着哥们兄弟来捧场,每次都买走一大包,其实我知道,他们男生是不爱吃那些玩意的。

还有放学之后,他经常舍弃跟哥们一起踢球的机会,跟邵清羽一起陪着我去小食品批发市场进货,任劳任怨的帮我把整箱整箱的矿泉水从一楼搬去五楼的教室。

是的,我仍然记得他当初的样子,穿一件白T恤,背上被汗水洇出一大片潮湿,短短的头发,笑起来特别敦厚耿直,当我连声道谢时,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说:“客气什么啊,都是朋友。”

这些事情我一直都记得,哪怕到了撕破脸的这个时刻,我还是觉得那些过往很感动。

对,都是朋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一只手伸过来把我拉开,我回头一看,是邵清羽。

她不哭了,也不尖叫了,眼睛里像是盛满了大火燃烧完之后的灰烬。

她看起来很平静,但稍微有一点生活经验的的人就会知道,这种平静是狂风暴雨即将来袭的前奏,沉闷,压抑,蓄势待发。

她说:“蒋毅,你要走,可以,把我送给你的东西还给我再走。”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蒋毅立刻面无人色,路人们也纷纷侧目,人群里传来意味深长的“啧啧”声,坦白说,就连我,都没想到邵清羽会这么狠。

只有何田田,她似乎一点也不吃惊,她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早已料到这一幕的,笃定的笑容。

古龙说得对,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对手。

很久以后,在没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情况下,何田田对我说了一番话。

末了,何田田给出了她自己的结论:“你以为邵清羽真的有多爱蒋毅吗?你错了,全世界她只爱她自己。”

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邵清羽,在我的心里,她一直都是多年前那个幽幽的说出“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什么了”的孤单无助的小姑娘。

即使她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把蒋毅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踩在脚底下,踩成了烂泥的时候,我仍然只认为,她是被伤害得太深重了。

我想劝劝她,不要做得这么绝,这个人不是阿猫阿狗,张三李四,得罪了就删掉电话号码,看不顺眼了就取消关注,大不了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

这个人,是跟她交往了六七年的男朋友,相爱过,彼此温暖过,赌气时说分手,气消了就当那句分手是放屁,从高中开始就计划着将来要跟这个人结婚,给他生孩子,组建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家庭。

我想用力的摇醒沉浸在悲痛中的邵清羽,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

她推开我,径直走向蒋毅:“没听清楚吗?把我送给你的东西还给我,再走。”

我知道邵清羽不会听我的劝告了,她是铁了心要让蒋毅在这么多人面前颜面尽失,从此以后,路过这条街必须绕着走,别人提起这条街的名字就等于戳着他的脊梁骨骂。

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只好转过头去,看着别的地方。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围着看戏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些稍微善良一点儿的人动了恻隐之心,在旁边小声的说,美女,算了,别搞得你男朋友下不了台,你们回去再解决吧……

邵清羽充耳不闻,她冷笑一声:“别拖拖拉拉的,从手表开始吧。”

我没回头,只听见一声响,我猜应该是手表被蒋毅扔在地上了,接着,便是邵清羽大力的一脚踏上去的声音,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表面玻璃碎裂的声音应该是轻不可闻的,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随着玻璃一起被碾为齑粉的,大概还有些别的东西。

邵清羽又开口了:“鞋也是我送你的,脱了吧。”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接下来——”她停顿了一会儿:“你自己看看吧,全身上下有什么不是我送的。”

我忍无可忍了,回过身去想阻止邵清羽继续发疯,然而我转过去的瞬间,看到蒋毅注视着邵清羽的那一幕,忽然之间,我伤感得无以复加。

出乎所有人意料,蒋毅忽然笑了。

用尽我生平掌握的所有词汇,也没法准确的形容出那种笑,是悲哀到了极致的笑,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笑,是我欠你的都还给你从今往后生死两讫的笑。

那种笑容,后来也在简晨烨的脸上出现过,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蒋毅笑着问邵清羽:“你是要我今天死在这里,才满意吗?”

她呆了一秒钟,忽然哭着冲上去跟蒋毅厮打起来,不,不是厮打,蒋毅根本就没还手,他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像一棵沉默的树,对于邵清羽所做的一切都选择了承受,不反抗,我从来不觉得蒋毅身上有什么文艺气质,但在这个夜晚,他是那样的沉静和哀愁。

我对着何田田喊:“别发呆了,一个拉一个,你跟蒋毅先走。”

四个人再度纠缠在一起时,又重复了之前在房间里的混乱,但这次好一点,蒋毅和何田田都比较理智,也不愿意再继续出丑,只有邵清羽,她彻底疯狂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真的不知道那股力量来自他们三人之中哪一个,恐怕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从人行道上飞出去了。

在身体往后倾倒的那几个瞬间里,我的脑海中刷刷刷的闪过很多念头。

这个月工资还没发。

简晨烨买了零食在家里等我。

乔楚的电吹风还没还。

周末我应该给我妈打个电话可是我也还没打。

我没有医保。

……

当那辆躲避不及的摩托车重重的撞上我的小腿时,我听见了很多声音,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摁快门,摩托车在我耳边轰响……

我有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像是灵魂从笨重的身体里飘了出来,悠悠晃晃的飘到了半空中,俯视着芸芸众生。

骑摩托车的男生慌慌张张的从车上下来,摘掉了他的头盔。

邵清羽放开了蒋毅,扑上去抱住了我。

蒋毅跟何田田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

围观的人群如同潮水一般涌过去,以我为圆心,围成了一个规整的圆。

谁的脸我都看不清楚,谁的声音我都听不真切。

小腿处传来钻心的剧痛,眼泪无法抑制的流了下来,我所有的念头和意识在那个瞬间全部化为云烟。

如果说我在昏迷之前还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今天,我没有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