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半枚袖扣

莉蒂吓得腿都软了。她无声无息地跌坐下去,剩我一人呆站原地,死死地盯着窗户,身体僵硬得就像块石头。这时,莉蒂开始低声呻吟,我努力压下自己的激动,伸手推了推她。

“别哼哼了,”我轻声说道,“那只是个女人,可能是阿姆斯特朗家的哪个女佣。站起来,帮我找找门在哪里。”

她又呻吟了一声。

“好吧,”我说,“那我就得把你留在这儿了。我走了。”

听了这话,她终于动弹了一下。她紧紧拽住我的袖子,跟我一起摸索着向外走去。也不知撞上了多少东西,我们终于走到了弹子房,然后,又从那里走到了休息室。

正在这时,灯突然亮了,一扇扇高高的法式落地窗出现在我们眼前。护窗板没有关上,我顿时毛骨悚然,感觉似乎每扇窗子后面都藏着一张正在窥视我们的脸。

事实上,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我敢保证,那个恐怖的晚上,我们的确始终都处在某人的监视之下。

我们匆匆把余下的门窗都上好锁,并且打开了所有的灯。然后,我们急忙朝楼上跑去。这空洞的大屋里,到处都回**着我们那沉重的脚步声。

莉蒂整晚都在不停地扭头向后看,结果,到了第二天早上,她的脖子疼得一动都不能动。而且,她还坚持不肯上床。

“就让我待在您的更衣室里吧,瑞秋小姐,”她恳求道,“您要是不答应,我就去门外的走廊里坐着。我可不想闭着眼睛被人杀掉。”

“如果有人想杀你,”我对她的话予以反驳,“不管你的眼睛是闭是睁,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区别。不过,你要是肯睡在沙发上的话,倒是可以待在更衣室里。每次你睡在椅子上的时候,都会打呼噜。”

她不知在转什么脑筋,听了我这样一番话,竟然没气得跳脚。可没过一会儿,她又走到门前看着我。我正在读德拉蒙(Henry Drummond,亨利?德拉蒙,1851-1897,英国牧师与作家,生前致力于基督教与进化论的融合。——译注)写的《精神生活》(Spiritual Life,作者并无此著作,疑原著有误。——译注),想静下心思,赶紧入睡。

“那不是女人,瑞秋小姐。”她手里拎着自己的鞋子,“那是一个穿着长大衣的男人。”

“哪个女人是男人?”我的视线停留在书上,没有抬头看她。

见我无动于衷,她被搞得泄了气,又回到了沙发上。

当我终于准备睡觉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尽管一直假装毫不在乎,我还是起身锁上了通向走廊的房门。这时,我发现气窗没有钩上。我觉得没有必要叫醒莉蒂,便小心翼翼地将一把椅子搬到了门后。然后,我爬上去,把一面小巧的梳妆镜放在了气窗的窗棂上。这样一来,只要门框稍有晃动,镜子便会掉下来摔得粉碎。做好这些预防措施之后,我终于略为心安地上了床。

我没能马上睡着。正在昏昏欲睡的时候,莉蒂把我吵醒了。她走进房里,仔细查看了一番我的床底下。不过,由于刚刚受到了我的冷落,她没敢再开口说什么,起身走了回去。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深深地叹了口气。

楼下某个房间里的挂钟一直在报时:十一点半,十一点三刻,十二点。这个时候,所有的灯一齐黑了。卡萨诺瓦电力公司每天午夜时分便停止营业,所有员工都要回家去睡大觉。我相信,如果有人想举办宴会,按惯例,肯定得向电力公司另外付钱。这样的话,电力公司的人就会灌下几杯热咖啡,再多撑几个钟头。

可是,这天晚上,灯始终没有再亮过。

莉蒂去睡了,我就知道她会这样。她这个人太靠不住了:你不需要她时,她总是精神奕奕,随时准备跟你聊天;而你需要她时,她却总是哈欠连天,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喊了她几声,得到的唯一回应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呼噜,吓得我以为她的气管要爆开了。于是,我只好自己下了床,点起了一根蜡烛。

我的卧室和更衣室位于一楼那个大起居室的正上方。这座大屋的二楼有一条长长的走廊,纵贯整层房子。走廊两侧是一个个房间。房间与房间之间,又有几条小走廊和大走廊相连。格局本身非常简单。

我刚坐回**,突然听见走廊东侧传来一阵响动。毫无疑问,这声音让我停下了动作,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侧耳倾听,脚上还挂着只脱了一半的拖鞋。那是一阵格格的金属声音,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振**出一连串回响,就好像末日来临时那天崩地裂的轰鸣。无论怎么听,那都像是什么沉重的物体,比如一个大铁块,沿着通向棋牌室的那条硬木楼梯铿铿锵锵地滚了下去。

在随后而来的寂静之中,莉蒂翻了个身,又开始打呼噜。我不禁怒火中烧:她先是用她那愚蠢的惊恐吵得我睡不着觉,等我需要她时,又睡得像头猪,或者像头牛也行,反正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我走进更衣室去叫她。在我开口说话那一刻,她已经彻底清醒了,这一点值得表扬。

“快起来,”我说,“要是不想被人在**杀死,就快点儿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她大呼小叫,立时跳了起来。

“房子里有人,”我说,“快起来,我们得去打电话。”

“不要去走廊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噢,瑞秋小姐,不要去走廊里!”

她边喊边伸手往回拽我,但我要比她高大得多。我们拉拉扯扯,终于到了门口。莉蒂抓起铜制的壁炉柴架。单单把它拿起来,就已经用光了她全身的力气,就别指望用它去打破谁的脑袋了。我凝神细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于是,我把门推开一条小缝,偷偷向走廊里看去。一片漆黑,一片空旷,充满各种可怕的暗示,而我手中的蜡烛,只是更加突显了这阴暗的深重。

莉蒂尖叫一声,又一次往回拽我。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结果,我放在气窗棂上的那面镜子被震得掉了下来,刚好砸在了她的头上。这下子,我们的士气彻底消沉了下去。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让莉蒂相信,并不是哪个小毛贼从背后袭击了她。可当她看到地板上那面摔得粉碎的镜子时,情绪并没有什么好转。

“会死人的!”她嚎啕大哭,“噢,瑞秋小姐,会死人的!”

“莉蒂?艾伦,”我厉声说道,“你要是再不安静点儿,就真的会死人。”

于是,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们都没敢再去睡觉。两人一边担心那根蜡烛能不能撑到天亮,一便商量着可以搭哪几趟火车回镇上。要是当时我们能坚持这一决定,在为时未晚之前赶了回去,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太阳终于升了起来。我望向窗外,只见车道两旁的大树拖曳着长长的树影,渐渐褪去了那鬼魅般的气息,一点点变灰,变绿。山谷对面的绿林俱乐部依山而建,掩映在满山的林木当中,恰似万绿丛里的一抹白。一两只早起的知更鸟跳跃在枝杈中间,树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晨露。

直到送牛奶的男孩和太阳一起出现,我才敢打开房门,来到走廊里四下张望。一切和昨晚我们进房前都没什么两样。行李箱东一个西一个,就等着放进行李房里。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一道阳光透过上面的彩色玻璃照了进来,红黄相间,无比绚烂。送牛奶的男孩在楼下的什么地方敲着门,新的一天开始了。

六点半左右,托马斯?约翰逊顺着车道溜达了上来。我们可以听见他在楼下啪嗒啪嗒地到处走着,打开了每一扇窗户上的护窗板。不过,我不得不陪莉蒂去了趟二楼她的房间,因为,她坚信自己能发现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事实上,当她在大白天鼓足勇气进了房间,结果却一无所获时,她居然有些失望。

于是,那天我们没有回镇上。

后来,我们发现有一小幅画从休息室的墙上掉了下来。这便足以让莉蒂相信,先前的恐慌纯属庸人自扰。不过,我的疑窦却并未全消。就算考虑到我有些神经过敏,并且微小的响动在夜里会有所放大,但是,这么一幅画,仍然不可能制造出我所听到的那一连串声音。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又把画朝地上扔去。木框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随之,画摔得四分五裂,再也没办法修补了。我替自己辩护说,既然阿姆斯特朗家的人选择了把画挂在一个不安全的地方,又把一座闹鬼的房子租给了我,那么,他家的财产有所损失,只能说是他们咎由自取,而不能算做我的责任。

我叮嘱莉蒂,不要把夜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然后便去往镇上打电话,想找几个佣人过来。托马斯做了顿乏善可陈的早餐,看来,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吃过之后,我便在大屋里开始了一番调查。

夜里的声响是从大屋东翼传来的,于是,我不假思索地从那里开始入手。起初,我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虽说自此之后,我逐渐发展了自己的观察能力,但在当时,我还是个新手。小小的棋牌室似乎未见异常。尽管我的经验告诉我,脚印和指纹这类线索,通常只在小说中才能帮助破案,在现实中往往并无用处,但是,我仍然在仔细地搜寻着。我认为这是例行公事。然而,最终是大屋东翼的楼梯为我提供了线索。

在楼梯的顶端放着一个高腰柳条筐,里面塞满了从城里带来的亚麻制品。它横放在最上面的那级台阶上,几乎把路完全拦死了。而在它下面那级台阶上,有一道新划出来的长印子。再往下的三级台阶上都有同样的划痕,只不过划得越来越浅。看上去,好像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把每级台阶都砸了一下。接下来的四级台阶光滑如常,而在第五级台阶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硬木上有个圆形的凹痕。线索仅此而已,似乎说明不了什么。但我非常确定,前一天这里并没有这些痕迹。

这些痕迹证实了我对夜里那阵响声的推测,无论怎么听,那都像是一个金属物体沿着一段楼梯跌跌撞撞地滚了下去。而那四级台阶被跳了过去。我分析,如果是一根铁条,就能产生这样的效果——蹭着两三级台阶滑下来,然后翻了个筋斗,越过几级台阶,砰地摔落在地。

可是,铁条不会自己大半夜的从楼梯上掉下来。联系起门廊上的那个人影,也许可以推断出它是怎么爬上楼梯的。然而,让我百思不解的是,早上起来时,所有的门都上着锁,所有的窗也都安然无恙。棋牌室通往东边门廊那扇特别的小门装了道密码锁,钥匙在我手里,密码也没被人改动过。

我觉得,应该是有人企图入室行窃,这是最自然不过的解释了,但这一企图,因为某样东西掉下来而落空了。不管是什么,它总归吵醒了我。不过,我还是有两件事搞不懂:门窗都上着锁,入侵者是怎么溜掉的呢?还有,既然仆役长不在,入侵者为何没把放在楼下的那些小件银器拿走呢?

我借口说想要多了解一下这个地方,让托马斯?约翰逊领着我,把大屋和地下室通通走了一遍,结果却无功而返。一切都井然有序,修缮得当;显然,屋子的建造和管道系统的配置都花了不少的钱。这座大屋里到处都是便利设施,我实在没有理由后悔租下它。然而,这样一个事实仍旧存在着:夜晚无疑会再次来临。而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个又一个的夜晚——但我们距离警察局有很远的一段路。

午后,从卡萨诺瓦开过来一辆计程车,给我带来了一批新佣人。司机面有得色地把她们拉到了佣人入口,然后驱车绕到了屋前。我在那里等着他。

“两块钱。”当我问他费用时,他开口答道,“我不收全价。我每年夏天都在把她们拉来拉去,理当给个特价。她们一下火车,我就对自己说:‘又是一批去向阳山庄的。厨娘、女佣,还有其他杂役。’没错——六个夏天了,至少每个月都要来帮新人。我猜,她们肯定是受不了乡下的荒凉吧。”

不过,随着这“帮”佣人的出现,我的勇气又复燃了。傍晚前后,格特鲁德让人捎来了口信,说她和哈尔西会在晚上十一点钟前后,从里奇菲尔德乘车抵达这里。情况正在逐渐好转起来。

后来,我最最聪明的爱猫比乌拉,在距离大屋不远的山坡上发现了一片初绽的猫薄荷(catnip,一种芳香、可供观赏的荆芥属一年生或多年生植物,有对生叶和两层花冠的各色花朵。——译注),欢喜得在花丛中疯狂地打起了滚儿。这让我终于打定了主意,我所应该做的,就是让一切归于自然。

正在我换上晚餐礼服时,莉蒂敲响了我的房门。她简直变了个人。不过,我打心底认为,她担心的只是那面摔碎的镜子,跟它所代表的不祥预兆,别的东西倒无所谓。进门时,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随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梳妆台上。

“我在装亚麻布的筐里发现了这个,”她开口说道,“肯定是哈尔西先生的。不过,它怎么跑到那儿去了?这可有点儿奇怪。”

那是半枚袖扣,样式相当特别,我不禁仔细地端详起来。

“你在哪儿找到的?亚麻布底下吗?”我问她。

“不,就在最上面,”她回答说,“可真够幸运的,一路上竟然没掉出去。”

莉蒂走后,我专心地研究起了这半枚袖扣。我从没见过它,也完全可以确定,它不属于哈尔西。这是一件意大利手工制品,珍珠母做的底子上镶满了小粒的珍珠,用马鬃串在了一起。珍珠中央,则嵌着一小块红宝石。这个小饰物非常特别,但算不上多么贵重。我对它的兴趣在于,莉蒂是在堵住大屋东翼楼梯的那个柳条筐顶上发现它的。

那天下午,阿姆斯特朗家的管家前来见我,她想接替罗尔斯顿太太的职务。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我乐意之至地留下了她。她长着一双灵活的黑眼睛,还有一个大下巴。看上去,她似乎抵得上十二个莉蒂。她的名字叫安妮?华生。

当天晚上,我吃上了三天以来第一顿正经八本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