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皇上要在京师创建大学堂,可有头绪?”太后不冷不热地问道。

“这……中外臣工议论多年,一个人一个说法,目前尚无明确结果。”光绪皇帝跪在地上,低声回答。

“纲举才能目张。这个纲,就是管学大臣。”

“是,亲爸爸圣明。”

“可有合适人选啊?”

“这……还没有太合适的。此等大事,请亲爸爸做主。”

“我已经答应让你放手办事,你就不要再蹑手蹑脚的了。”

“这……事关国运,儿臣不敢擅做主张。”

“唉,大学堂从无先例,的确要慎之又慎才是。你看,刚毅可行?”

光绪皇帝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毅?这……这个怕不太合适吧。”

“为什么啊?”

“刚毅的才学似乎难以胜任。这……别的不说,单这满口错别字,就贻笑大方。比如,把‘草菅人命’读成‘草管人命’,把犯人‘瘐毙’念成‘瘦毙’,把刚愎自用说成是刚‘腹’自用,中国的司法鼻祖是‘皋陶(yao)’,到了他的嘴里却变成了‘皋陶(tao)’。有一次,四川发来了一份捷报,其中有一句是‘追奔逐北’,他还笑话别人:这个四川都督太没文化了,竟把逐奔追比写成了追奔逐北。‘逐北逐北,怎么知道匪徒们逃跑的方向不是向东、向南、向西,而偏偏是向北呢?’这……这样的笑话多的很。”

“嘿嘿,都是翁师傅给你吹的耳边风?”慈禧冷笑着,又开口再问:“那李鸿章如何啊?”

“这……这个恐怕也不适合。”

“他可是翰林出生的大学士,难道也是满口错别字?”

“亲爸爸休发火,容儿臣仔细道来。这……这个李中堂投笔从戎多年,先淮军、后北洋,一手遮天,势力很大,据统计,本朝淮军和北洋出身的总督、巡抚及武职提督、总兵以上者多达67人;府道、副将以上者多达700多人,其他将领有1300多人。如果再让李鸿章执掌学衡,那文武官员不是他的门生,就是他的部下,一旦尾大不摇,兴风作浪,麻烦那可就太大了……”

“嘿嘿,这一套又是翁师傅教给你的?”太后冷冷一笑,停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可有意中人选?”

“这……儿臣觉得,翁师傅家学深厚,学识渊博,又是两朝帝师,对朝廷忠心不二,道德文章在本朝数一数二,要是他……”

“好啦好啦。我就知道你是因人设岗。这个翁同龢学问不能说不高,但忠心、听话,比不上刚毅和李鸿章。这个位置谁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这……这是何故?”光绪皇帝昂起头,仰视着高高在上的亲爸爸,流露出不解的神情。

“好,让我给你点一点。”慈禧站起身来,也许是坐累了想活动活动筋骨,也许是想在气势上进一步发挥震慑作用。她绕着跪在地上的光绪皇帝,一步一摇地走着,不紧不慢地说着:“那么,我来问你,是谁向你推荐康有为的?说‘康有为之才,实胜臣十倍’,转而又说康有为居心叵测?这样出尔反尔,到底是为什么啊?”

“这……”光绪皇帝见到太后,犹如鸡见狐狸,绵羊见到狼,手足无措,回答问题时爱说“这……”,原本是思考一下再回答,可久而久之,竟变成了口头禅。

“这……翁师傅的赤胆忠心不应该有问题啊。”汗水顺着光绪皇帝的帽檐往下流,一直流到了下巴上,痒痒的像趴了一只毛毛虫,非常难受,可光绪皇帝硬是不敢抬手擦一下。

“你……你怎么这样糊涂呀!”慈禧停住脚步,怒瞪三角眼,用右手食指尖尖的镂空嵌丝珐琅指甲套戳了一下皇上的额头,光绪皇帝的额头顿时现出了一个红印子。她气哼哼地说:“你不提这个也就罢了。我原来也以为他是个忠臣,每天三次三跪九叩献忠心,我刚刚才知道,他哪里是献忠心,他不但借机作秀,而且借机伸胳膊伸腿,活动筋骨。一开始我还是将信将疑,以为是他的政敌陷害他,于是派人暗地观察。果然如此,每次的三跪九叩都是随意选向,一会儿东一会西,面容一点儿也不庄重。三跪九叩后还转头扭腰拍屁股,你说,他这是表忠心吗?”

光绪皇帝感到今天的头这么沉,像秤砣似的,老往下坠,往下坠,直坠得快挨到了地面……

“皇——上——!”一个声音好像是从云霄里飘下来,光绪皇帝听后,一个机灵,赶忙集中思绪,使劲抬起头来,他心想:“跪姿不好,肯定又要挨骂。骂吧,骂吧,反正耳朵里都起茧子了,听到也不会再往心里进。”

“皇上,起来吧。”太后的脸色多云转晴,让光绪皇帝很盼望,也很迷惑。

“皇上啊,你看看这个,然后抄一遍,发下去。”

光绪皇帝呆呆地接了过来,匆匆看了一遍,手上的纸张抖得哗哗作响。他只感到有一股寒气从脚心瞬时就窜到了天顶盖。他摇晃了几下,差点摔倒。

“皇上,怎么啦?是舍不得下手?”太后的脸色又开始阴沉了起来。

“这……这……这个开缺回籍?开缺回籍!就一个三跪九叩不太用心,就落了这么重的处罚?”皇上自言自语道。

“就一个三跪九叩不太用心?哪有这么简单!我问你,最近安徽藩司于荫霖、御史王鹏运参劾翁同龢与张荫桓接受英国人的贿赂260万两,可是事出有因?我还问你,潘祖荫与翁同龢是最好的朋友,他说翁同龢实无知人之才,却想公卿好士之名,可是事实?我再问你,前不久,恭亲王去世前,是怎么说的?他含泪嘱咐你,重用翁同龢是聚九州之铁也不能铸此大错啊,还对我说:‘翁心叵测,并及怙权。’你都忘了吗?”

光绪皇帝好像是被太后说服了,又像是机器人接受了指令,他手脚僵硬地走到书案前,坐在凳子上,抓起朱笔,面无表情地开始抄写:

协办大学士翁同龢近来办事多未允协,以致众论不服,屡经有人参奏,且每于召对时,咨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见形于词色,渐露揽权狂悖情状,断难胜任枢机之任。本应察明究办,予以重惩,姑念其毓庆宫行走有年,不忍遽加严谴。翁同龢著即开缺回籍。

当抄到结尾“开缺回籍”四个字时,他的手微微一颤,脑筋稍微一转,便就势在“开缺回籍”后面,紧接着添上了四个字“以示保全”。

光绪皇帝将抄好的谕旨拿给太后。太后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也没提出什么异议,说:“好啦,我也累了,你下去歇着去吧。”

“儿臣谢亲爸爸!”皇上跪谢后,才慢慢地退出乐寿堂。出门进轿,尚未坐稳,他赶忙用手使劲地抹了一把脸,满手水渍渍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慈禧太后实在是传统孕育出来的一个执政者样板,她毒辣、她阴狠、她自私、她愚昧、她贪鄙、她‘举天下以奉一人’,这些丑陋之外,外加她又是女人,一个红颜老去,经期难调的女人,于是一切都更杠上开花了。”清朝灭亡几十年后,谈及晚清,台湾著名作家李敖的评语,可以说是入木三分,一针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