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谷底幽居1

骆青峰一把推下了杨珞,把那布包放入怀中藏好,转回洞前,独自一人上了吊篮,向对面山顶摇去。过不多时,骆青峰回到了冰堡。众人听得豆子凄厉的惨呼声,早已是坐立不安,惊疑不定,此时见他独自归来,更是讶异,小炮问道:“青峰,怎么就你一个人?大哥和豆子呢?”

骆青峰闻言号啕大哭,道:“他们……他们都掉下山谷去了。”

众人闻言大惊,珈儿更是心头狂跳,颤声道:“你胡说八道,他们好好的,怎会掉下谷去?我不信,你定是说笑的,是也不是?”

骆青峰边哭边道:“是豆子贪玩失足掉下山崖,杨大哥为了救他,奋力扑击,谁知地上湿滑,杨大哥立足不稳,竟也跌下去了。”

珈儿闻言两眼一黑,登时晕了过去。雁静如和小炮听到这噩耗,俱是呆若木鸡,愣了半晌,才“哇”地一声,和骆青峰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骆青峰这番痛哭,倒也非一味做作,杨珞为人侠义,平日里待他甚为亲厚,他如今回想起来,心中愧疚难当,这泪水中倒有七成是真的。

小炮哭了一阵,忽然止住了哭声,道:“不会的,大哥人这么好,老天爷有眼睛的,一定不会让他就这么死,苍山上那万斤巨石都没能让他怎样,这山崖虽高,却也未必不能绝处逢生。”

雁静如闻言抽抽噎噎地接道:“不错,他命硬得很,没这么容易死的,泸州城外千军万马都闯过来了,这小小山崖,能奈他何?”两人嘴巴上虽然这么说,可也都知道这山崖乃是人间绝险,跌将下去,断无幸理,所以两人各说了一句,又都是泪雨滂沱,不能自持。众人一直哭了几个时辰,其间珈儿醒了两次,可是一念及杨珞和豆子惨死,又立马晕了过去。这时已是午后,众人喉咙都已经哭得嘶哑了,只是坐着默默流泪。

骆青峰忽然站起来道:“人死不能复生,杨大哥和豆子都已经去了,我们再多伤心也是于事无补,不如就此下山去吧。”

雁静如闻言大怒,道:“你要走只管走你的,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骆青峰道:“雁姑娘,这山崖有万丈高,便是金刚不坏之身,掉下去也要摔成齑粉,何况杨大哥和豆子都是血肉之躯,焉能幸免?”

雁静如伤心欲绝,哪里听得进骆青峰的言语,只是拼命睁大了空洞的眼睛,口中喃喃地念道:“不会的,他一定没有事,他一定会回来,他答应过我,下次我见到他,他就会回答我,他最重信守诺,他绝对不会骗我的……”

骆青峰摇了摇头,向小炮望去,小炮轻轻放下了珈儿,向前踏出几步,朝山谷中望去,这时云气都已散得差不多了,只见两面山壁怪石嶙峋,深不见底。

小炮叹息一声,道:“罢了,我们就此下山吧。”说罢回身背起珈儿,缓缓向外走去。

骆青峰见状,过来扶雁静如,雁静如甩开了他的手臂,道:“你自己走吧,我要在这里等他。”

骆青峰道:“雁姑娘,你要是不走,我们所有的人都不会走,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们的食物只够维持一日,而且珈儿身体虚弱,多半已禁不住这雪峰的寒冷,你要是一意孤行,便是要我们陪你一起饿死,冻死,我们当然不惧,可是你想杨大哥要是知道你如此,他会开心么?而且假如杨大哥吉星高照,真的逢凶化吉,而你却已经一命呜呼,不是一样见不着他了么?”

雁静如闻言缓缓低下了头,无言以对。骆青峰又道:“跟我们走吧,杨大哥他们若是侥幸不死,此时也应该到了山脚下了,你在此呆着又有什么用处?”雁静如仍是默不吭声,骆青峰知道已将她说得动了,又伸手来搀她的胳膊,雁静如这回没有反抗,随着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思量良久,终于将牙一咬,挽着骆青峰缓缓向外走去。

却说杨珞掉下山崖,回头望见骆青峰狰狞之态,急怒攻心,险些晕去。这些都是刹那间的事,杨珞深知此番必定九死一生,当下强压怒火,凝神静气,仔细寻找那山壁之上可有能借力之处。杨珞是贴着山壁掉下,但见有个突起,或是有根小草,他都要拍上一掌或是抓上一把,以此稍缓下坠之势。杨珞在山壁上拍了五六掌,双手已是鲜血淋漓,知觉渐失,杨珞暗叹一声,知道难逃劫数,刚要闭目待死,忽然间想起怀中那柄豆子送的匕首来,杨珞慌忙取出匕首,左手持鞘,右手持刃,一起向那山壁上扎去。此时杨珞已下落了数十丈,去势之急,无异于流星弹丸。杨珞右手不敢用力将匕首插落,知道它吃不住这股巨力,必定折断,所以只是插入了两分,但见眼前火花飞溅,山壁上顿时留下两道长长的伤痕。杨珞又落了百丈,匕首和刀鞘都已磨去两寸有余,下坠之势也已缓了许多,杨珞心中又燃起一线希望,轻轻将那匕首又多插入了一分,低头向下望去,但见地面上的景物仍是如飞般迎面扑来,杨珞手腕加劲,匕首又刺入了一分,他虽然仍旧高速落下,却已是越来越慢,杨珞心中暗暗祈祷道:“照这么下去,我或可侥幸逃生,但愿这崖壁足够长,好叫我消解力道。”他想到此处,忽然念头一转,忖道:“啊哟,不好,这崖壁若是太长,我停在半空中还不是一般的没了着落?”杨珞慌忙再次向下望去,只见崖壁约莫还剩下百丈,离自己六七十丈的地方有一处平台,平台上竟依稀有个人影。

杨珞手上渐渐加力,再落了五十余丈,早已看清原来那平台在自己的右边甚远的地方,平台上的人影赫然便是豆子,只是已摔得脑浆迸裂,决计是不活了。杨珞心中一阵剧痛,手腕抖得一抖,力道用大了几分,那匕首乃是神物,锋锐无比,便只这几分力,登时便多插了一寸进去。杨珞下坠的这股巨力,便是神物也承受不了,他只觉身子猛地一顿,随即“拍”的一声脆响,匕首已断为两截,剩下的半截也拿捏不住,脱手飞了出去。杨珞大吃一惊,百忙间瞥见谷底似有一颗参天巨树长在离崖壁不远的地方,急忙拼命蹬了崖壁一脚,身体斜斜飞出,直向那巨树扑去。本来以杨珞功力,在崖壁上这一借力,顶多飞出五六丈,决计扑不到那树上,但他此刻情急拼命,竟不知哪来的力气,这一下竟飘出十余丈,刚巧侧身落在那巨树的一株枝干上,只听得“喀嚓”一声响,碗口粗的树枝登时折断,杨珞的右臂臂骨和右胸肋骨也同时折断了数根,断骨扎进肉中,痛得杨珞一声惨呼狂叫而出。他压断了树枝之后,身下已是空无一物,从半空中直坠而下,双脚刚一着地,便听得“咔嚓”,“咔嚓”,踝骨,胫骨,股骨尽皆折断,杨珞早有准备,双脚着地的那一刹那,身体已就地滚倒,这地上虽然堆积了数百年落叶腐化的松土,杨珞仍是承受不了,但觉胸口巨震,口中鲜血狂喷,随即又是数处剧痛传来,杨珞再也忍受不住,登时便晕死了过去。

杨珞从这数百丈高的悬崖上跌落,没有立时便死,已是人间奇迹,若不是他见机得早,以神兵利刃消解力道,又侥幸撞断树枝缓得一缓,最后还掉在数尺厚的浮土上,只怕此时早已到阎罗王那里排期等投胎了。

杨珞这一晕,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被一阵急雨淋醒,他好不容易睁开眼来,只见四周郁郁葱葱,树冠重重叠叠地挡住了他头顶的天空,四下里温暖如春,草长莺飞,与那终年积雪的雪山顶已是截然不同的两般气象。

杨珞试着动了动身体各处,双腿和右臂俱已不能动弹,甚至自腰以下已全无知觉。杨珞知道下坠力道太猛,震伤了脊骨,所以才会有此现象。他暗叹一声,缓缓闭上双眼,一滴泪水流了出来。

此时杨珞心中的伤痛可想而知,他暗自忖道:“我虽侥幸逃得性命,可是从今以后已是彻彻底底的废人一个,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立马就自行了断来得痛快,只是我现在伤成这样,就是自行了断,只怕也是痴人说梦了。”呆了一会儿,忽又忖道:“我真是已摔得傻了,此处绝无人烟,我又是重伤如此,不出三日,一定一命呜呼,又哪里用得着自行了断这么麻烦?骆青峰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他失手将豆子打下悬崖,已是罪孽深重,谁料他为了得到‘般若魔剑’的剑谱,竟然忍心从背后下此毒手,实在是毒如蛇蝎,有朝一日他若是撞到我手里,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方泄我心头之恨。”杨珞望了自己一眼,心中又是一片茫然,“我现在已是伤重将死,再要骆青峰撞到我手中已不知是几辈子以后的事,那时我还能记得这些仇恨么?不过也许我死后就化为厉鬼,立时便可向他报仇了也说不定。”他胡乱想了一会,力倦神乏,又昏睡了过去。待到他再次醒来,断腿断臂都已高高肿起,杨珞口唇干裂,喉咙中直欲喷出火来,忖道:“现下死又死不了,口干舌燥的实在难受,早知道就趁刚才下雨的时候多饮一点了,唉……我既然还活着,便须活得好些,总要想办法弄点水来喝。”

杨珞转动头颈,向左右望去,只见右手边不远处有一个地方,腾腾地向空中冒着热气,看来竟是一眼温泉模样,他心中一喜,忖道:“瞧着情形,水是有了,却如何将它弄来喝?”

杨珞思量了一阵,又想起从聂梦阑那里买的红线来,伸左手往腰间一摸,竟然还在,禁不住自言自语道:“幸亏还有此物,看来这聂姑娘倒是我命中的福星。”他正自竭尽全力解那红线,忽见空中掉下一物来,杨珞身受重伤,动也动不了,更别说闪躲了,眼睁睁地瞧着那物正砸在自己额头上,弹落在耳朵旁边,杨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道:“你个贼老天,嫌我受的罪还不够多么?竟然还要在我头上砸个包才满意。”伸左手摸到那物,放到眼前一瞧,原来却是个不知名的果子,杨珞一愣,随即笑道:“原来你是可怜我动弹不得,给我送吃的来了,我刚才骂你,算我不是,我全都收回好了。”杨珞将那果子放到嘴边,刚要咬下,忽又停住了,喃喃地道:“吃不得,此时还吃不得的。”说罢将那果子放在一旁,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将那果子包了,又从腰间解下了红线,用嘴巴帮忙,费尽气力,才将那手帕扎住了,搁在胸口上。

杨珞歇了一阵,把那红线的一端压到身下,将系着手帕的另一端向着温泉扔了过去,他重伤之余,手上失了准头,接连数次都扔得不是地方,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是被他扔到了泉水之中。杨珞待那手帕浸透,扯动红线将它拉了回来,放到唇边,不住吮吸,那泉水虽是热的,可是滋味甘冽,竟不失一股清凉之意,杨珞饮下了那泉水,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畅,连伤口也不那么疼了。

杨珞心中大奇,忖道:“这是什么泉水?竟然比疗伤圣药还要管用,我不是这一摔,摔到仙境里来了吧。对了,这不想还不觉得,我们登山之时,哪有这么高?怎地一跌下来,山都变得高了?难道此谷竟是个大坑,在地面以下百丈之处么?”杨珞琢磨不透,转念道:“这些问题想不通就罢了,其实就算想通了又能如何?还不是要乖乖地躺在这里。我还是趁着有力气,多喝些水才是真的。”杨珞如法炮制,又饮了不少泉水,不但精神大涨,连肿起的断肢似乎都消下少许,杨珞自言自语道:“可惜只喝水还是活不下去,要不然说不定这泉水还真能救我性命呢。”说罢摇了摇头,想了一想,伸出左手,忍着剧痛将自己的右臂和大腿骨都接好了,小腿离得太远,实在够不着,只得作罢,杨珞痛得满身大汗,刚积攒的一点精神又消耗殆尽,脑中一晕,又昏睡过去。

杨珞再次醒来,只觉腹中饥肠辘辘,饿得“咕噜噜”地直叫唤,他取出那粒果子,暗暗发愁,忖道:“我现下将你吃了,或能抵一时之饥,可是又用何物来助我取水呢?”

杨珞正在进退两难,山谷中忽然一阵怪风吹过,那大树随风摇晃,噼噼啪啪地掉下无数果子来,其中便有好些砸在他的前胸和头上,杨珞顾不得疼痛,大笑道:“多谢老天爷,你果然是有眼睛的,如今我可以饱餐一顿了。”杨珞随手从身畔拾起一枚果子,张口便咬,他这一口咬下去,只觉清爽多汁,齿颊留香,竟是香甜无比。

杨珞心怀大畅,哈哈大笑道:“老天爷,你虽让我摔得半死不活,却又让我品尝了如许人间美味,也算待我不薄了,从今以后我不再怨怪于你便是。”杨珞年纪尚轻,但这份置生死于度外,随遇而安,处变不惊的胸襟,天下又有几人能及?真乃豪杰之器。他既生于乱世,原本应该大有作为,只可惜为骆青峰所误,此番巨变,当真是改变了他的一生。

杨珞每日吃这野果,喝那泉水,三天过后,精神渐渐旺盛,右臂知觉渐复,竟然能够勉强坐起。杨珞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的是今番死是死不了了,终于躲过了一劫,难过的是自己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却难免落个终身残废,而且困在这绝谷底下,此生只怕再无机会建功立业。杨珞发了一阵呆,叹了一口气,笑着自言自语道:“残废便残废了,也未必过得不开心,说不定三五年之后,鞑子兵得了天下,我还非得做亡国奴,那岂不是更加生不如死?倒不如在这山野间过得逍遥快活,有野果子吃,有山泉水喝,说不定还有什么鸟儿、猴儿的做伴,那是何等的潇洒自在,只是从今以后再见不着珈儿妹妹,不免有点这个那个……”杨珞想到珈儿,心中一阵凄苦,但他生性豁达,只一会便又不以为意,拾了个果子,又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如此眨眼间又过了两日,杨珞右臂已能使些微力,而且以左臂支撑已能在地上爬来爬去,活动范围自是大了许多,拣果子吃和饮水都不再是问题,这样一来,他的伤势便好得更加快了。到得第七日上,杨珞正坐在大树下乘凉,忽见那眼温泉中隐隐有红光闪动,初时并不甚强,但到了后来,红光耀眼,竟是冲天而起。杨珞大为惊奇,拖着两条伤腿爬到泉边,只见那泉眼中的清水全都变成了血红之色,而且晶莹闪烁,异香扑鼻。

杨珞看得目瞪口呆,忖道:“难道这眼泉水当真是一眼仙泉?要不然怎会有如此异象?这般机缘巧合被我见着了,若是不喝上一口,那才真是对不起自己。”杨珞想罢伸手入泉,掬了一捧上来,刚想饮下,又想道:“不对呀,这般异象若是因为蕴入剧毒,那我岂不是白白做了枉死鬼?”这念头只在他脑中停留了一瞬间,便又被他踢到了九霄云外,转而想道:“我杨珞的这条命反正是拣回来的,若是因为贪生怕死,误了一段仙缘,那才是大大的不值呢。”杨珞想到这里,再不犹豫,就着那泉眼一口气饮了个饱,又慢慢爬回树下,呼呼大睡起来。

杨珞刚睡得一会,忽然觉得一股极强的热气从丹田中升了上来,接着百会,印堂,天突,璇玑,膻中……直至**,各大要穴中均有热气隐隐鼓动,那热力愈走愈炽,初时只如酷暑三伏,后来竟似烈火焚身。杨珞大汗淋漓,说不出的难受。只得左右挪动身体,尽量挨着凉一些的地方,无奈杯水车薪,体内那热气蒸腾充盈,猛恶难当,好似要将他身体撑裂一般。

杨珞翻滚挣扎,眼看就要窒息晕厥,脑中却忽然光芒一闪,忖道:“小时候爹爹教我的武功心法中尽多导气归虚之法,我何不试试,或能少受些折磨。”他伤势未愈,无法打坐调息,只得心中默念那些内功口诀,以意驭气,将体内泛滥的热气一丝一丝地向经脉中导去。杨珞勉力运功,初时艰难万分,头颅中真气鼓**,便似随时都会爆裂一般,但那热力每导入经脉中一缕,自身的内力便强盛一分,运气行功便容易一点,六七个时辰后,奇经八脉渐渐畅行无阻,而那无尽的热力仍似百川汇海般的涌来,杨珞不敢有半分怠慢,全力施为,咬紧牙关支撑了一日一夜,他体内那如洪涛巨浪一般的热力竟都被他一点点纳入了经脉之中。杨珞睁开眼来,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长吁了一口气,他虽连续劳顿了十二个时辰,可是却连半分倦意也没有,反而红光满面,精神大是健旺。杨珞功行三转,但觉得神清气爽,全身上下无比的舒畅,竟连各处断骨之处都已隐隐然大有起色,不禁心下大奇,忖道:“看来我又错了,这泉水中不但无毒,反而对身体大有裨益,只是我喝得猛了,一时承受不起而已,若我每次只饮少量,不但能让我的伤势痊愈,只怕连内力也会大有长进。”他又休息了一会,觉得腿上伤处已不再疼痛,反而觉得有些痒痒。杨珞心中暗喜,知道断骨之处已渐渐愈合,但他只高兴了一会,忽地心中一惊,忖道:“哎哟,不好,我的胫骨、踝骨两处都未曾接驳好,这断骨若是愈合了,我岂不是要变成瘸子?难道我竟要一辈子在地上爬来爬去么?”杨珞只思量了一会,心意立决,寻了块山石握在手中,随手闭了双腿上的数处穴道,左手举起那块石头,一咬牙,一闭眼,狠狠砸了下去。杨珞将两处断骨之处重新砸断,再又接好,他手法娴熟,只不过用了一柱香的时分,但仍然已是痛得死去活来。杨珞仰面躺在地上,灿烂的阳光透过重重的树叶,斑斑驳驳地投射在他脸上,耀眼生花,他一口气转不过来,脑中轰地一声,竟然又晕了过去。

此后杨珞每日只饮少量泉水,然后便运功化解热力,初时每次运功约莫需要两个时辰,到了后来只盏茶时分便大功告成,如此过了数日,他不但伤势痊愈,连内力修为也大有进展。杨珞闲来无事,将整个山谷都转了个遍,无奈四面都是千丈高的悬崖,根本就没有道路跟外界相通,看来九成九是要在此终老一生了。

这一日,杨珞正望着天空发呆,忽见几个黑影从远处飞来,仔细一看,原来却是几头兀鹰,展开了翅膀,在山谷上空盘旋不去。杨珞叹了口气,心想:“若是能象它们一般,生着一双强有力的翅膀,我也不用在这里犯愁了,也不知道若是我自己做一个,能不能有腾空而起的功效,我看多半便是不能,要不然古往今来怎就从未听说过有人会飞的?”他正胡思乱想,忽见一头兀鹰骤然俯冲而下,直向山谷中急坠而来。杨珞一愕,忖道:“它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是要自杀?”却见那兀鹰冲了百余丈,忽然双翼一展,半空中折了个身,稳稳地落在崖壁半腰的一处平台上。

杨珞松了口气,暗道:“还好,不是要自杀,其实‘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个道理最是简单不过,就连畜生都明白得很,如今我大难不死,而且还活得好好的,更加应该百倍珍惜才是,只不过生虽我所欲,我所欲却有更胜于生者,舍生取义,从容赴死,却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杨珞想到这里,仰天哈哈大笑,只见天空中的兀鹰又接二连三地穿云扑下,全都落在那突出的平台上。杨珞忖道:“这平台莫非是个鹰巢?怎地以前又没见过有鹰来宿?多半便是发现了什么食物,所以才都扑下来分而食之。”他刚回身要走,忽然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心头狂震,猛地抬头望去,只见那平台果然便是自己落下之时见到豆子尸身的那一处,杨珞心慌意乱,一面大声吆喝,一面寻些石块向空中扔去,他臂力虽强,却也只能扔得三四十丈高,离那平台还是相去甚远,石块撞到山壁上只“砰”地一声响,便又掉了下来。鹰群受了惊吓,全都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了一阵,见并无威胁,又纷纷落下,继续啄食豆子的尸身,任杨珞怎么拼命叫喊,却再也充耳不闻。

杨珞以手掩面,不忍再看,心中伤痛欲绝,忖道:“可怜豆子,死于非命不说,尸身还要落入一群畜生的口中,实在是惨绝人寰,他口口声声叫我大哥,我却连他的尸身都保护不了,豆子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怨我没用。”杨珞难过至极,泪水如注而下,他饮泣了一阵,念头一转,心中切齿恨道:“豆子为人憨厚耿直,义气深重,之所以死无葬身之地,全都是拜骆青峰所赐,他将我推落悬崖,我侥幸不死,或者还可不加追究,但他害死豆子,这仇却不能不报,只要我杨珞还活着,总要将他寻来,一剑杀了,还豆子一个公道。”杨珞心中气愤难平,象野兽一样在山谷中窜来窜去,他一生之中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个人,也从未想到过这种仇恨竟叫他怒火如织,辗转难眠,杨珞徘徊了一夜,心中想过了上百种杀骆青峰的方法,直到破晓时分,才倚着树干,渐渐睡去。

转眼间又过了月余,温泉中的水色由红而粉,由粉而清,渐渐恢复了杨珞初见它时的情状,杨珞每日饮水便须练功,不知不觉间内力大进,出掌发腿,隐隐含有风雷之声,单以内力而论,已是小有所成,可与江湖上年轻一代的高手一较雄长了。

杨珞内力突飞猛进,但却觉出温泉中的力量随着颜色的褪去而日趋衰微,最近几次所饮的清水中几乎不含有任何的热力,已无须运功化解。杨珞心中惊奇,忖道:“难道当真是老天爷垂怜,不忍见我惨遭横死,所以才在泉水中化入仙丹,以助我疗伤么?”他心中虽如此想,却是连自己也不大相信,禁不住走到泉边,仔细向里观瞧。

温泉中热气腾腾,看不十分清楚,只隐隐约约见到一点黄光透将上来,其实这黄光他已见过多次了,不过总将它当作是块石头,不以为意,但此番他心中生了疑窦,忍不住想将那物捞上来看个究竟。杨珞觅了根长长的树枝,将枝叶打尽,伸到泉水中去勾那物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它贴着泉壁慢慢地拨弄了上来。杨珞越看越是清楚,只见那物一副金吞口,黑玉柄上嵌着各种宝石,尾端用金丝缕网罩着一颗绿宝石,正是自己坠崖时脱手飞出的那柄折断的匕首,杨珞一愣,暗道:“你倒落得巧,正掉在这温泉之中,又被我寻着,看来我便是你的真命主人,想逃也逃不了。”却见那匕首柄的红色穗子上还勾缠着一物,也一并被捞了出来。那物通体莹白如玉,长约两尺,有手有脚,姿态宛然,竟是一棵已成人形的大人参。杨珞一阵讶异,旋即心中雪亮,忖道:“这一定便是那千年雪参王,传说只要用红线将它缚住,它便再也逃不了,我们一路上所见的红光多半便是此物,想是它呆在悬崖壁上,却偏巧被这断匕的红穗缠住了枝叶,这匕首下坠的力道凶猛,竟将它连根拔起,一并落入了这温泉之中,传言中还道若以小火炖这参王七天七夜,待到红光冲天,再取汤汁服下,便能羽化登仙,算来我也正是掉下来的第七日上见到这温泉中的红光的,不过这温泉的水温并不甚高,怎地也有如此功效?是了,我每日饮水都在表面,焉知水底不是沸腾汹涌?怪不得我那必死之伤都能痊愈,想来定是冥冥中有神灵庇佑,虽然成仙成佛都是虚妄之说,不过白白捡回了一条性命,却终归是好的,而且这数日来我内力大进,不也都是得益于此物么?”杨珞伸手触摸那人参,但觉着手处光滑温良,端的是人间极品,杨珞心想:“此乃是通灵之物,当真可生死人而肉白骨,如今虽然功效大失,但用来解些微毒,疗些小伤兴许还用得上,我不妨将它好生收藏,日后行走江湖也有些保障。”杨珞将人参从匕首上解下,放到阳光底下晒干了,用那半截匕首将它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撕下一块衣襟包好,挂在树上。杨珞做完这些,又在山谷中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圈,知道确已没有出去的希望,暗自想道:“无路可走,便须在此处定居了,这山谷中连个山洞也没有,叫我何处藏身?总不能每日叫日晒雨淋吧,只好还跟从前一样,搭上一间树屋,聊作安身。”搭间树屋对他来说原本是驾轻就熟,但此刻除了一柄断匕之外,他没有任何工具,所幸匕首虽然只剩半截,仍旧是锋锐无比,他狠忙了几日,总算是将树屋盖成了。

说也奇怪,这山谷中虽然是郁郁葱葱,草木茂盛,但却甚少动物,杨珞经常一整日下来,连只小鸟也见不着,日子孤独寂寞,可想而知。这日杨珞躺在树屋中,叼着根小草,百无聊赖,伸手将怀中的物事一件件地取出来观看把玩,忽然一阵风吹来,将其中一本黄色绢册吹得呼呼啦啦地胡乱翻飞,露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来。杨珞随手将绢册掩上,刚要摆弄其他的玩意,忽然心中一动,忖道:“这黄色绢册是从李荻的胳膊底下取来的,若是我没有记错,除了李荻的一些废话之外,余下全是空白,怎地刚才却见上面写满了文字?难道是我眼花?”杨珞将那绢册又再翻开,见前面几页仍旧是写着李荻的那些废话没错,但第四页上却已赫然多了“玄天神功”四个字,此后每页密密麻麻写满了修炼内功的心法。杨珞惊愕万分,忖道:“这可奇了,怎地这几日我尽遇着怪事,连本书册也会变戏法不成?”他略一思量,猛然想起李荻桌上那支没用过的笔来,心道:“是了,小时候爹爹说过,有一种特别的药汁,写在纸上无色无味,但一见水,立马就会显出字迹,李荻所用的多半便是这种玩意,我将绢册藏在怀中,躺在地上淋了几场雨,这绢册也湿得透了,所以才会多出这些字来。”杨珞想通了此节,又接着往下看去,只见上面写道:“兵书有云,奇正相兼,胜之道也,行功运气,亦复如是。夫正者,世所多见,不足为道,玄天神功独授汝以奇,正道沛然,如江河之行,不可遏制,但若以奇者为其道,导之制之,不但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更具克敌制胜之威。八脉之气,齐聚膻中,不先行任督,而专用阴维阳维,阴跷阳跷……”杨珞读到此处,心中迷惑,忖道:“爹爹所授之内功乃是玄门正宗,讲究的是八脉之气,聚于丹田,丹田中内息越是绵密,则自身内力就越是强劲,而且练武之人,毕生所追寻的目标便是打通任督二脉,生死玄关,哪有弃任,督而用维、跷的道理?看来这与那般若魔剑一般,又是一本害人的邪功。”杨珞想到这里,对这玄天神功已无半分兴趣,将绢册抛到一边,倒头大睡起来。

这般无聊的日子又过了数日,杨珞对山谷中的一草一木都已了如指掌,实在找不到什么事做,只得又将这玄天神功翻出来观瞧,这次他从头到尾将这内功心法看了个遍,书中处处与常理反其道而行,简直就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杨珞心下大奇,枯坐苦思,渐渐入神。他心无旁骛,脑中来来回回只盘旋着玄天神功,所谓意方动,气先行,杨珞不知不觉间竟已将这玄天神功演练起来。他脉中真气隐隐流动,初时倒不怎地,但声势渐大,激**逆行,如天边雷霆,翻滚而来。

杨珞猛地一惊,长身站起,心中一片冰凉惶恐,冷汗涔涔而下,忖道:“糟糕,我险些受了这魔功蛊惑,坠入万劫不复之境,真是岂有此理。”当下恨恨地将绢册抛了开去。他不瞧那玄天神功,便又只剩百无聊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腹中叽叽咕咕叫个不停,喃喃道:“又饿了,饿了好,怎么也算件事吧,待我想想,今日弄些什么好吃的……唉……那还有什么好想,这谷中小兽也难得见着一只,天天吃素喝清水,只差剃光了头,再念几声‘阿弥陀佛’,我便成了如假包换的大和尚一个。唉……”他口中虽然嘀咕抱怨,仍是起身出门,到谷中找寻新鲜野果去了。

杨珞一面走一面摘,这谷中尽多稀奇古怪的树种,所结的果实更是五颜六色、千姿百态。他也不管到底能不能吃,见到什么摘什么,用前襟满满抱了一抱,刚要往回走,忽然看见一株大树的树枝上挂着个黄色的物事,随风轻轻飘**,看起来竟是一件人们常配的饰品。

杨珞一惊,本能地四下观望,却是半个人影也没瞧见,不禁低头想道:“此处乃是绝谷,难道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不成?如果真有,那可好了,说不定他们便知道通往谷外的秘道,至不济也有个人跟我说说话,不至于象现在这般无聊寂寞。”想到此处,大为兴奋,放下了手中的果实,爬上树去,将那饰物取了下来,只见它乃黄玉所制,精工细刻,雕成人形,模样竟然似曾相识。

杨珞越看越是狐疑,心中想道:“这玩意怎恁地眼熟,难道我在哪里见过?”苦思冥想之下,猛然记起那日骆青峰曾向谷中抛过一物,心中登时雪亮,暗道:“这劳什子正是骆青峰颈中所配,那日不知什么缘故将它抛下了,却害得我空欢喜一场,还以为谷中尚有人烟,这厮心肠狠毒得很,他的物事,我可是碰也不想碰。”杨珞刚要将那黄玉扔掉,忽然念头一转,又想道:“此物相当贵重,骆青峰流落江湖,却是宁愿当乞儿也不肯将此物当卖,其中必有因由,当日骆青峰决意求死才会将它抛下,他身世复杂,或许与此物有些干系,我不妨将它留下,说不定将来向他复仇的时候用得着。”当下将那黄玉放入怀中,抱着果子回到小屋,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坐在地上,无聊透顶,又犯起困来。他就势躺倒,忖道:“似我这般吃了睡,睡了吃,岂不是将时日都荒废了,成了十足十的酒囊饭袋?不对,这个……酒囊是说不上了,饭袋却是多半逃不了。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现下我虽想不到出去的法子,但兴许我多想想便想到了,更何况也许根本就不用我想,老天爷自己就会派人来救我,我可千万不能心灰意冷,自暴自弃。”杨珞想到这里,一骨碌爬了起来,滑到树下,抖开手脚,练了一套五行拳,罢了还觉得不够,又将什么形意拳,六合拳,螳螂拳,罗汉拳,鹰爪手……全都演练了一遍,直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才又爬回树上休息。

他练了几日拳法,收效甚微,不由得想道:“这些拳腿我都已练得滚瓜烂熟,再练下去也只是白费功夫,不会再有什么大的进步,目下又没有什么新的拳谱给我照学,拳脚上是很难有成就了,转去修炼兵刃功夫,必定也是一般的情形,看来还是勤加修习内功才是上策。内功可没有什么花俏,爹爹教我的乃是玄门正宗,只要我坚持不懈,多练得一日便多一日的好处,日后再有什么上乘武功被我见着了,修炼起来必定事半功倍。”他心中合计停当,便就地打坐,练起气来。说也奇怪,杨珞任督二脉中气息刚动,维、跷脉中真气也都蠢蠢欲动起来,而且所走的路子,分明就按照玄天神功上所记载的口诀。杨珞连试了几次,都是如此,一动全动,一息全息,就是不能象从前一样,安安稳稳地修炼正宗道家内功。他心中烦躁,颓然躺倒,忖道:“怎地这玄天神功如此无赖,我不过无意中练了一遍,它竟似附骨之蛆一般,怎么也甩不掉,现下我内功也练不成了,可叫我如何是好?”呆呆想了一阵,脑中却是一片空白,试着催动真气,维、跷脉中的气息又立即应和着流转起来。他气恼已极,向着地面狠狠打了几拳,忽然间天性中的一股倔劲发作,发狠道:“你不让我练,我便偏偏要练,看看到底是你将我弄得走火入魔而死,还是我将你驱出体外,专心练我的正宗内功。”杨珞心中存了此念,将那玄天神功从头到尾仔细研读了一遍,以寻求破解之法。他细细品味那心法字句,心中忽然闪过一种异样的感觉,依稀觉得这玄天神功其实也并不十分邪恶。

杨珞放下了绢册,脑海中默想自己所修习的心法口诀,与玄天神功一一印证,突然发现玄天神功所行线路虽奇,却并不冲逆自己所习内功的真气,两功各行其道,竟能相安无事。杨珞百思不得其解,忖道:“天下武功虽然门派众多,但说到内功却是大同小异,万变不离其宗,从来没听说过有两种内功能够同时修炼,却不互相抵触的,我看多半是我弄错了。”他虽如此想,心中却总有些挂牵,好奇得很,有心想要尝试一下,又深知一旦出了岔子,必定走火入魔,这绝地之中,无人相助,那就得送了性命。

杨珞拼命克制了两日,终于下定决心,就算是以性命不保,也要试他一试。他之所以如此决定,一来是山谷中的生活过于忧闷,二来天性好奇,勇于冒险,心中但有疑念,便一定要弄个明白,这与生俱来的禀性,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的。

这日已到深夜,四下里万籁俱寂,连一丝风声也没有,杨珞平心静气地在树屋中坐定,缓缓催动内息,维、跷脉中果然立时便有真气来应,他收摄心神,半分也不敢大意,只觉得两道真气同时在体内游走,各自奔流不息,但却是有章有法,自在坦然而行,就算偶尔在同一脉中相逢,也是一前一后,有君有臣,臣者,跃马向前,当先开道,君者,端凝在后,不急不徐,只转过了几处穴道,便又分道扬镳,好似双龙入海,无论如何翻滚腾挪,却总有自己的一片天地。杨珞练了一会,内息流转愈加圆转如意,两道真气你来我往,在体内运行得越来越是迅速,渐渐配合得天衣无缝,犹如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到得后来,这漩涡越来越大,威力越来越盛,便如飓风狂岚一般,力拔山河。杨珞只觉得胸中真气汹涌澎湃,喷薄欲出,忍不住一声长啸,声音雄劲悠长,如龙吟般在山谷中回**不停,直响了盏茶时分才渐渐止歇。杨珞借着余力,伸手一抓,三尺外的一枚野果竟“嗖”地一声跳入掌中。杨珞又惊又喜,知道这般修为,非二十年的苦功决计无法办到,他自习武以来,只不过练了十年内功,按理绝对不能有此境界,但此刻他的真气已一分为二,虽然各有减弱,但相互吞吐激**,取长补短,竟让他的内劲强了一倍有余。